众人商议既定,立刻分头去筹备军需。杜瀛走过潜龙堂本堂墙外,抬头看着墙上一扇窗户。他已经不止一次像这样,呆站在路上死盯着那扇窗了。因为他知道,占据他内心最深处的人就在窗后。
望着紧闭的窗,轻声道:「对不起。」
肩上被人拍了一下,是秦邦。
「秦堂主,有什么指教?」
秦邦瞄了瞄窗户,道:「有人要我转告你,你说的没错,他跟某个女人是一样的。不过,他也有很多美好的回忆,而且是你给他的。希望你记住这点。」再拍了他一下肩膀,转身离开。
杜瀛热泪盈眶,对那窗户又深深凝视一眼,随即跟在秦邦身后,大步迈向战场。
那场围城之役、可说是自开战以来,张巡打得最精彩的一仗。尹子奇率燕军日以继夜猛烈攻城,听见张巡在城内大擂战鼓,列队布阵,他之前吃多了亏,以为张巡要开城决战,不敢轻忽,连忙严加戒备;谁知等了一夜都不见张巡出城来,而且整晚状况连连,先是部队外围传出有零星敌人偷袭,后来连不到半里外的屯营地都被人放火,显然是宁陵的人在后面搞鬼。到了天亮,城内的战鼓声居然熄了,派人登上搭好的飞楼探察,只见城内军队早已解散。
尹子奇知道又被张巡耍了,气得吹胡瞪眼,仍是只能命令全军先卸甲休息,并考虑分一部分人攻击宁陵。就在此时,睢阳城门大开,张巡、南界云、雷万春诸将带着不到二千的士兵冲了出来,杀进燕军阵中,顿时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张巡为了在人群中辨认尹子奇,命令神射军用草箭代替铁箭射出。中箭的人发现是草箭,以为城内没箭了,一个个兴高采烈跑去告诉尹子奇。张巡看到燕军全奔向同一个人,立刻指给南霁云看,南霁云一箭射出,正中尹子奇左眼。尹子奇侥幸捡回一命,只得退兵。
南英翔、杜瀛等人全都平安地进了睢阳城。然而薛敏再也没有回来了。
危机暂时解除了,聂乡魂本来也想去睢阳跟他们会合,南英翔却坚持要他留在宁陵帮廉坦作事。聂乡魂很清楚原因:杜瀛也在睢阳。不过在这种时候,他无法也无心为私事跟南英翔冲突,只能安安份份做自己的事。
虽然睢阳守军以寡击众,胜得如此漂亮;虽然将士一心智勇双全,命运的脚步声仍是一步步地逼近。
八月里的一个凌晨,睢阳城猛将南霁云率领十几名骑兵,神情颓丧地从临淮郡城中策马而出。每个人都极度饥俄,极度疲累,身上大小伤口急速溃烂恶化,然而更严重的是心里的伤。
正如许远预料的,睢阳缺粮了。整整数月,每位将士都只能吃一餐,连茶叶、纸张树皮都拿来吃;还有许多将士因操劳过度而染病,却没有人可以替补。周围诸郡的唐军将领,没有人出手救援。
尹子奇学了教训,不再强行攻城,只是率领大军将睢阳城围得密不透风,等待守军自行崩溃。他们跟城内正好相反,补给顺畅得不得了,吃不完的粮食,士兵死了一个马上再补一个,完全不痛不痒。
张巡眼看着快撑不下去了,命南霁云带兵突围到临准,向新任何南节度使贺兰进明求救。千辛万苦杀到了临淮,没想到贺兰进明功劳不比他的前任李巨低,扯人后腿的功力也是不相上下。他认为睢阳早晚要沦陷,援军再过去也没有用;南霁云向他慷慨陈情,睢阳是江淮屏障,若睢阳沦陷,临淮必然跟着不保。
这些话贺兰进明全没听进去,只觉得南霁云是个人才,打算拉拢收回己用,摆了大宴请他入席。南霁云泪流满面,咬牙道:「睢阳城满城军民已经一个多月没吃东西,我一个人在这里,就算要吃也吞不下去。」说着一口咬断自己一根手指,道:「我今天既然不能完成使命,只好留下这根指头,做为我来过的证明。」带着部属头也不回地离去。
南英翔跟在南霁云身后,看着父亲手上伤口汩汩流血,再也忍不住满腔怒火,取下弓箭,回头一箭射中城内的佛寺,引得城上守军纷纷冲出喝问:「干什么?」「造反啦!」
南英翅局声道;「贺兰进明,现在国家有难,不能杀大将;等贼灭之后,我必回来取你的人头,你就给我每天看着那支箭好好等着吧!」守军被他的气势震慑,不敢再开口。
杜瀛在旁边冷冷地道:「你在这里鬼叫有什么用,贺兰也不会被你吓得出兵啊。有本事就……」忽然心中一震:没错,有本事就……
勒住马缓,高声道:「喂,你们听好,杜大侠我不回睢阳去了。」
南英翔回头瞪他:「什么」
杜瀛脸上再度浮现久违的轻浮笑容:「贺兰将军说的没错呀,雎阳早晚都要完蛋的,再回去又有什么用?」
众人脸色大变,南英翔大怒,「你有种再说一次!」
「那么生气干什么?我本来就只是去睢阳帮忙的,又不是你们的同夥,凭什么要陪你们送死?我现在就要回去临淮吃香喝辣了,祝你们一路顺风啊。」
南霁云拦住暴怒的南英翔,沉声道:「杜瀛,阵前叛逃岂是壮士所为?你就不怕龙池派蒙上臭名吗?」
「龙池派早就臭得像粪坑一样了,也不差我这条。」杜瀛丝毫不以为意,笑道:「总之你们记好了,我杜大侠从头到尾就不是你们的同伴,只是正好顺路同行;我跟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不管我做什么事都跟你们无关,懂了吧?」
南霁云脸色一变:「你想做什么?」
杜瀛悠然微笑:「我要去向贺兰将军表达爱慕之意。」双腿一夹马腹,转身进了城。
半个时辰之后,临淮郡城里大小官兵如临大敌,高级将领们全副武装冲进都护府。
「反贼!还不快放开大人!」
「你逃不出去的!」
喊得很凶猛,却没人敢动手,因为杜瀛手上的刀子架在贺兰进明脖子上。
贺兰进明咬牙道:「你小子胆子不小!」
杜瀛笑道:「这不能怪我啊,当一个人肚子正饿神智不清的时候,总是会做一些离谱的事嘛,就请鹅卵大人多担待了。」
「我叫『贺兰』!」
「可是我觉得鹅卵比较好听耶。」
贺兰进明气得脸色发青:「听好,你要是敢动我一根寒毛,全睢阳城的人都会被朝廷论罪问斩!」
「希望朝廷比你有种,敢派兵过去斩人。」
「你值什么?我身受朝廷重任,必须保存实力,怎么能把宝贵的兵马花在睢阳那种没救的地方?「
「我看你是嫉妒张巡许远功劳比你大吧?」杜瀛冷冷地道:「手上这么多兵马不用,养在这里耗军饷啊?还是想学李礴占山为王?我告诉你,半个时辰内我要看到十万兵马在城外列队准备出战,不然你就去地府跟李磷作伴。不过你放心,我这人很有节操,不会先奸后杀的。」
贺兰进明阴阴地道:「有种你就下手吧,杀了我你就更别想要兵马了!」
杜瀛嘿嘿一笑:「又不是只有你有兵马,我不会去跟别人要吗?听说鹅卵大人你跟都知兵马使许叔冀小俩口感情不太好啊?我拿你的脑袋去跟许叔冀换兵马,他一定很高兴哦?」
贺兰进明心中一凉,他跟许叔冀两人官位相当,又同样拥有重兵,的确是谁也不服谁;之所以拒绝出兵救睢阳,除了嫉妒张许二人外,另一方面也是怕许叔冀趁机偷袭。瀛若是真的狠下心来硬干,那可就白白便宜许叔冀了。
「我知道了。」贺兰进明决定识相点,对手下发令:「马上去调集十万兵马,到城外校场列队!」
杜瀛笑道:「好!有见识!不愧是猴滥大人!」
「『贺兰』!」
「随便啦。」
半个时辰之后,贺兰进明带着杜瀛上城楼观看准备好的人马。的确是军容整肃,只是……
「这里怎么看都不到五万。」
「时间太匆促了,只有这些人,而且至少要两天时间准备,筹备粮草军备,还要拟战略……」
「呵呵,」杜瀛笑得十分开朗:「张巡花不到半个时辰就做完的事,你要两天是吧?今天真是开眼界了!」
贺兰进明冷冷地道:「既然张巡那么有本事,他自己去对付尹子奇不就得了?」
「这种话,等你先饿上一个月再来讲如何?」
这时,杜瀛因饥饿而变得极端灵敏的耳朵,感觉到有一道人影无声无息地窜到了他背后,猛然回头,看到一双极熟悉的眼睛。
「武圣泽!」
太迟了。他的第一号仇家一掌拍中他心口,将他从城墙上打飞出去,掉入了护城河中。
第九章
★魂兮归来之卷★
「后见之明」是天底下最吵的东西,地上的血脚印却只能沉默无声。
南英翔
九月底,天下兵马元帅广平王和副元帅郭子仪率领唐军和回纥联军攻入长安,京兆尹田千真落荒而逃,西京终于收复,天下百姓欣喜若狂。
然而这股喜悦完全传不到睢阳城里。全部人口只剩不到一千人,没有粮食,没有援军,困在城中动弹不得。
没有人去救他们。
没有一个人去救他们。
十月初,狂扬的北风从极寒之地吹来,带来了陕甘的黄沙。放眼望去,全是铺天盖地的灰尘,覆盖在天地万物之上,完全看不到前方路途要是一个不小心多吸了一口气,沙土马上攻占鼻腔,连内心深处也跟着蒙尘。
雎阳城外,燕军大将尹子奇的营帐里,军士押了两个人进来,那两人是一男一女,全身包在破烂的披风里,手也用绷带包得密不透风,脸藏在帽子阴影里,看不清长相,走路摇摇晃晃,似乎随时会倒下去。
尹子奇问道:「你们两个,干什么来的?」
男子用嘶哑破裂的声音答道:「禀将军,小人夫妻两个是睢阳人氏,这两年都在外面行走,现在想回老家去。」
尹子奇怒道:「你是疯了,还是当本将军傻子?明知本将军在围睢阳城,居然还想潜进城去?我看你们八成是奸细!给我搜身!」
几名士兵上前搜身,男子忙道:「不不,将军,使不得!」挣扎之中两人身上的披风被拉开,脸也露出来,搜身的士兵立刻退后,尹士奇和其他将领纷纷掩面。这对夫妻脸上都长满发红溃烂的疮,眉毛也全掉光。他们都得了麻疯病。
尹子奇忙道:「遮上,遮上!」
那对夫妻重新用披风盖住脸,男子哭道:「我夫妻二年前得罪了太守许远,被赶出城外到处流浪,不幸得了这种恶疾,我们想要死好歹也得死在自己家里,这才一路拖命爬回来,还求将军成全,放我们回城去。」
旁边一名偏将劝道:「将军,睢阳城马上就可以攻下,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这两个癞子我看就直接杀了吧。」
尹子奇低头沉吟未决,不经意摸到自己被刺瞎的左眼,想到南霁云那一箭之仇,顿时怒由心起,喝道:「放他们两个进去。我要让张巡和南霁云那夥人跟他们两个一样,全部烂在城里面!」
睢阳城守城士兵远远地看到有两个身影从燕军大营走出,直往城门而来,立刻通告上级,众人提高警戒。待二人进了城,马上被团团围住:「你们是什么人?」
男子扯下帽子,众人还来不及为他可怖的外表惊骇,他又在脸上一抹,拉下一层「皮」来:「我叫聂乡魂,南校尉的义弟。」指着同行的女子:「这位是南校尉的未婚妻。」那女子正是崔慈心。
当日南霁云向贺兰进明求援不成,中途绕道至宁陵,跟守将廉坦会合。廉坦和宁陵三千守军全部跟着南霁云回睢阳,留下聂乡魂跟几个人一起负责协助宁陵百姓撤退。聂乡魂见他们一个个形容枯槁,知道状况已是万分危殆,看杜瀛不在他们之中,更是着急,待要找南英翔问个清楚,但南英翔来去匆匆,根本没时间跟他说话。
聂乡魂和秦邦等赤胆帮帮众带着大批百姓南下逃难,中途却遇到从彭城赶回来的崔慈心。崔慈心苦苦哀求聂乡魂带她回睢阳见南英翔,聂乡魂正好也想到睢阳问清楚杜瀛的下落,两人便假扮夫妻结伴北上。一路上靠着聂乡魂从武圣泽那儿学来的易容术乔装麻疯患者,土匪和一些散兵游勇都不敢靠近他们,真的过不了关的时候就只好拿仅有的财物贿赂,杜瀛送他的几样宝贝成了救命符。
回想起当初杜瀛拿财物给他时,他居然还大发雷霆,聂乡魂不由得失笑。打仗时当然是钱最重要,难不成他还想要杜瀛写情诗给他吗?
然而,千辛万苦地进了城,聂乡魂却感到强烈的恐惧。因为眼前的睢阳官军——如果还能称之为官军的话——他们的形貌远此麻疯病患更加骇人。
每个人的脸色都是青色的,瘦到只剩一层皮贴在骨头上,皮肤上黏着白白的皮屑,稍微一动就会掉下来。时已入冬,不少人却是光着上身,肋骨一根根看得清清楚楚。他们是如此羸弱,仿佛来阵风就会被吹倒;却又站得惊人地笔直,好像四肢百骸自有生命,不需主人下令也会自己移动。由于太瘦的关系,眼睛显得特别大,仿佛随时会从眼窝里滚出来。眼里熊熊燃着火,亮得刺眼,目光化成钉子扎扎实实地钉在他们二人身上,刺得人生疼。说得实在一点,他们都只瞄聂乡魂一眼,随即全转过去死盯着崔慈心。
聂乡魂心中疑惑:你们瞧着她做什么?总不会这种时候还动色心吧?
但是,虽然他们的眼神异常地燃烧着,却又不像起了淫念,而是一种更强烈、更狂暴的执念,总让人觉得不太对劲。
聂乡魂打了个哆嗦,小心翼翼地道:「请问,南校尉在吗?或者是雷将军跟南将军……」
「什么事?」二个高大的人影走过来,正是南霁云和雷万春。跟其他士兵一样,他们两个也瘦成了活骷髅,然而仍是两个威武的活骷髅。聂乡魂这才注意到,所有的人都赤着脚。
崔慈心叫道:「爹,雷叔叔。」
南霁云道:「你怎么不乖乖待在彭城?」
「我不放心你跟英郎。」
聂乡魂见到南霁云,紧张得全身冒汗,低头缩在一边不敢开口,然而南霁云只是朝他一点头:「你也来了。」
「是,参见南将军,雷将军。」
崔慈心道:「爹,大家怎么瘦成这样?缺粮真的很严重吗?」
南霁云道:「能吃的东西都吃掉了。」语气平静,仿佛事不关己。
崔慈心啊了一声,忙着翻包袱:「我这里还有些口粮,爹拿去吃吧?还有雷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