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乡魂紧咬着下唇,咬得渗血。
没什么好犹豫吧?他老早就准备跟杜瀛一刀两断,杜瀛也明明白白向他道别,他早就没东西可留恋了。只要发个誓,就可以展开全新的生命,过着一帆风顺的日子。
但是……
但是……
「乡儿?快啊。」武圣泽催促着。
——你只要考虑他到底有没有本事,对你好不好就够了。总不能叫你一辈子无依无靠给人欺负啊。
那个老是满嘴胡说八道和恶毒言语的男人,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对他微笑,眼里是深不见底的温柔。
不管发生多少事情,他的怀抱永远是那么温暖。
杜瀛……
「我、不、要……」聂乡魂咬着牙,低声说。
武圣泽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啊,杜瀛没被我毒死真是太好了!
聂乡魂泪流满面,喊道:「我不要跟杜瀛分开!你们直接杀了我吧!」
「乡儿!」武圣泽快中风了。
李场冷笑:「兔子就是兔子,长了张女人脸,脑袋也跟女人一样。既然这样我就成全你!拖下去斩首!」
李磷忙道:「等等,等等,我还没……」他正想说「我还没用过哩」,但武圣泽猛地站起,斩钉截铁地道:「殿下,武圣泽教出这等执迷不悟的徒弟,是我大云庄之耻,现在我就亲手把这孽徒了结以谢殿下!」
语声未绝,一掌正中聂乡魂胸口。聂乡魂哼也没哼,朝后飞出二丈,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
徒儿,没想到你我师徒缘份如此之浅。
没想到为师劝了又劝,你仍是脱不出情关。
我本来还有很多东西要教你的。
该说是你让为师失望,还是为师自己识人不明呢?
为师并不想对你下此重手,但你当着李磷面前反抗为师,若不处置你,为师如何在李磷父子面前立足?
为师已经尽量手下留情了,伤药也放在你的宝贝包袱里,但我不确定你能不能熬过。
若你捡回一命,下次见面时你我师徒便是敌人,我绝不会再手下留情。若你撑不过这关,你也不要怨为师狠心。
你自己选了自己的路,为师也只好选择。世事就是这样。
保重了,乡儿。
小舟里载着昏迷不醒的聂乡魂,杜瀛给他的破包袱放在身边。撑船的是武圣泽的心腹,奉命将他带到安全的地方,随后就任他自求多福。
武圣泽站在岸边,望着小舟远去,直到那小小的影子消失在视野中。
第六章
月光下,急奔而来的少年拦住了牵马前进的男人。
「杜大哥!我不是叫你等我吗?你为什么先走?」
「我本来就没打算带你一起走。」
「为……为什么?」
「你留在这里比较安全。」
「可是,这样我们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面了啊!」
「我就这意思。」
「为什么?」少年楞住了:「你不是要我一辈子帮你熬药吗?」
「我这人讲话本来就比较夸大,现在伤好了当然就不用熬药了。」
「你……你不喜欢我吗?」
这问题真的很难回答。要如何告诉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不管自己再怎么喜欢他,再怎么需要他的陪伴,他的心已经被爱恨的荆棘缠死在另一个人身上,永远不可能拔下来转交给他?他会明白吗?况且,这种时候还讲这种话,太假惺惺了吧?
既然注定要做坏人,就让他恨自己恨到底吧!
于是,男人丢出一个斩钉截铁的回答:「没错,我从来没喜欢过你。」
之后,每当他忆起这件事,就会不断懊悔:要是那个时候,他能够静下心来,好声好气向少年赔不是,该有多好。
这样,也许惨剧就不会发生了。
正月,历史又翻过新的一页。
安禄山被儿子安庆绪杀死,安庆绪自立为燕帝。
燕将史思明率十万大军包围太原,足足围了一个月,却被守将李光弼和不满一万的守军打得落花流水。
张巡原本放弃雍丘专心镇守宁陵,后来接到睢阳太守许远求援,又率军赶去睢阳协助。许远佩服张巡的英勇谋略,甘愿让出大权,由张巡全权指挥,自己做调度官筹措军资。张巡也不负所托,数度以寡击众,大败燕将尹子奇。
李磷率军攻击吴郡和广陵郡,华东一带震动。但是他不过是个宫里养大的败家子,虽然掌握重兵跟财源,还有武圣泽和江南八十九门派协助,却哪里敌得过「来嚼铁」!?不到二个月,他就被唐军歼灭,李场和薛缪也跟着上了西天,八十九门派当然也是树倒湖狲散。
这些事聂乡魂全不知道。武圣泽的手下将他带到岳阳,托给一个亲戚家里养伤。刚开始还平安无事,但屋主无意间发现他手上的象牙扇子和玛瑙纸镇,起了歹念想占为己有,对他痛下杀手。聂乡魂生死交关之际逃出生天,虽然保住杜瀛送他的东西,但武圣泽给的伤药和盘缠全都没了。
他拖着重伤的身体在城里流浪,不时还有地痞流氓来找麻烦,最后他只得跑进没人愿意去的乞丐巷里,躺在一群长了癞痢、麻疯和各种恶疾的流民之中,静候死神到来。
他发着高烧,四肢百骸痛得像要散开,口中呓语不断,眼前也不停出现幻觉。一下看见杜瀛来接他,一下又仿佛回到雍丘的漫天战火中,最常见到的是卧龙谷里清静的白桦树林和湖水;有时又觉得自己正躺在温暖的床上,旁边有人侍候汤药。每一个景象都是空中楼阁,他陷在无止境的梦魇里,不管再怎么挣扎就是无法醒来。
忽然,他觉得他的眼睛好像真正张开,真正看得见了。但是在四处张望一番之后,他知道他并没有醒,只是即将踏入地狱的回光返照。柔软的床榻,温暖的房间已是不可达成的奢求,最离谱的是,南英翔怎么可能坐在他床边?
聂乡魂闭上眼睛,嘲笑着自己无可救药的愚蠢。耳边响起一个声音:「乡魂?你醒了吗?又睡了?」
曾经无比怀念,恍如隔世的声音。
一只大手按在他额上:「烧真的退了。」掌心的温润粗糙将聂乡魂剩下的蒙胧一扫而空,他霍然张开双眼,望进南英翔狂喜的眼里……
这不是梦!真的是南哥!
「南哥……」聂乡魂难以置信地撑起身子,感觉到南英翔伸手扶着他,肩背上的触感是如此真实,将他的眼泪唤醒,一口气全迸了出来。
「南哥,南哥!」扑进南英翔怀里,痛哭失声。
南英翔紧接着他,柔声劝慰着。「你受苦了。都是大哥不好,不该让你走。」
聂乡魂哭了一会儿,脑中忽然想到:「包袱!我的包袱呢?包袱不见了!」
南英翔按住他肩膀:「别慌,包袱在这儿呢。」拉开小五斗柜抽屉,拿出那个破旧的青布包袱。聂乡魂劈手夺过打开,只见扇子和纸镇都在,铜钱只剩一串。他将包袱紧紧揣在怀里,就像母亲抱着失而复得的孩子一样。南英翔看他这模样,心中疑虑渐深。
聂乡魂心神稍定,问道:「这里是哪里?你怎么会在这里?」
南英翔脸色严肃:「你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身受重伤倒在小巷里?还有,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杜瀛哪去了?」
聂乡魂忍住心中剧痛,嗫嚅地说:「杜瀛从军去了。」
南英翔差点跳起来:「从军?他把你丢着不管,自己跑去从军?他亲口答应我要照顾你的!」
「是我叫他走的,我受不了他一张嘴吵个不停,我一见他就烦。」
南英翔咬牙道:「话不是这样说吧?他答应我的!」气得全身打颤:「我、我居然把你交给那种言而无信的浑球,我真是该死!」一拳重重槌在床柱上。
聂乡魂反过来安慰他:「大哥,别这样,世事难料啊。」
「要不是叶堂主发现你,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原来赤胆帮巨鲸堂堂主叶源追捕血虎帮副帮主一路追到了岳阳,那日正好走进乞丐巷里搜查,发现聂乡魂病恹恹地躺在人群中,几个人正要偷他身上的钱和饰物,连他的鞋都想剥下来,叶源看不下去,将他救出乞丐巷,命手下照料。过了二天才发现聂乡魂长得跟南英翔给的图像一模一样,叶源连忙将他送回巨鲸堂,一面通知南英翔前来。
南英翔不住追问聂乡魂受伤缘由,聂乡魂哪里敢把武圣泽和李磷的事告诉他,只得胡乱编了个故事,但南英翔一问细节,他又破绽百出,最后只好抬出身体不适,很多事记不清楚当藉口,南英翔也不好再逼他。
聂乡魂又休息了几日,这才知道张巡和南霁云诸将全都到睢阳去了;崔慈心完成郡主替身的任务后,南英翔不愿她再涉险,坚持要她留在彭城;此外,由于南英翔费尽口舌向父亲争取,南霁云终于同意原谅聂乡魂,让他重回张巡阵营。
终于又有了容身之地,聂乡魂心中并无欣喜,只是苦笑。他觉得自己活像只阴沟里的老鼠,哪里有墙洞就往哪边钻,真正能让他安歇的窝,却不知道在哪里。
当初被南英翔踢出雍丘,心中难免怨愤,然而久别重逢,一见了他的面,怨气却立刻烟消云散。经过无数次的艰苦战没,南英翔憔悴了许多,却比分别时更加坚毅果决,对任何难关都毫无惧色。他现在已升为校尉,离他的理想更近了一步。虽然有这些变化,他仍是聂乡魂最敬爱仰慕的大哥,对他也是无比地温柔体恤。聂乡魂只要靠在他身边,总是万分地快活。往日种种甜蜜喜悦全部重现眼前,只觉之前受的那些苦楚也算不得什么了。
然而,聂乡魂自己却跟以前不一样了。好不容易跟思念已久的人相见,他是一刻也不愿和南哥分离,然而当南英翔陪他谈天时,他却甫常魂不守舍,也不知云游到哪里去了。即便是相处最和谐愉快的时候,他总是隐约感觉到难言的不安。他跟南英翔就像水上的小舟跟码头,中间只有一条破破烂烂的缆绳连系,两人虽然紧紧依靠,载浮载沉的小船却随时可能随水飘走。
这天,他又在发呆,南英翔喊了他好几次才回过神来。
「你到底在想什么?」
聂乡魂大窘,结结巴巴地说:「没事,我在担心战事。」
南英翔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你别想那么多,好好养病要紧。我们明天就北上了。」
被他碰到的瞬间,聂乡魂不由自主地一震,随即微笑:「我知道了。」
南英翔默然看着他,神情黯淡。
「南哥,你怎么了?」
「曾几何时,你我居然变得如此生疏。」
「哪有啊?」
「不要骗我了。我握你手的时候,你还倒抽一口冷气。」
「不是啦,是你手太冰了。」聂乡魂徒劳无功地解释着。
南英翔露出灰败的微笑:「我知道,你还在怪我把你送走。我自己也很后悔,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不知该如何赔罪才好。」
聂乡魂忙道:「你别这样说,那全是我自己不好。搞成这样都是我自找的,根本怨不得别人。」
南英翔微微一笑,抚着他的脸颊:「你长大了。」
聂乡魂苦笑:「是老了吧。」
「胡说什么?」南英翔一把抱住他:「从此我们兄弟再也不分开,你说好不好?」聂乡魂靠在他怀中,全身暖洋洋,舒服得让他恍惚起来。那是他追寻了一辈子的,被人珍惜爱护的感觉,现在总算得到了。
然而,心中始终卡了一个问题:「那崔慈心呢?难道我们就这样三个人纠缠不清过一生吗?」
这问题终究没有说出口。眼前的幸福就像一场太美的梦,要是说出不该说的话,美梦就会消失。
也罢。就将这问题暂时抛到脑后,好好享受眼前的欢乐吧。他吃了这许多苦,是该过几天开心日子了。
至于另一个身影,另一个破灭的美梦,虽然跟未愈的内伤一样,始终隐隐作痛,但他不想去理它。至少在眼前这安详美好的时刻,他只想凝视南英翔清澈的双眼,在里面找寻永恒不变的真实。
第七章
第二天,他们和巨鲸堂众人搭船北上,几天后到达宁陵。此地现在由张巡的部属廉坦负责防守,由于河北失陷,赤胆帮潜龙堂的本堂也移到了此处。
南英翔此行还有一个任务,许远预估睢阳城内的粮食撑不过半年,为了未雨绸缪,命南英翔出城设法筹措粮草,为此他们必须在宁陵停留几天,方便南英翔安排运粮。这几天内聂乡魂就寄住在潜龙堂里。
聂乡魂听说现在潜龙堂堂主由银蛟堂堂主兼任,想起壮烈牺牲的秦邦和吴士德,不禁怅然。当他见到堂主撑着拐杖一痛一拐地出来迎接时,当真大吃一惊:居然是秦邦!
「秦堂主!」
秦邦仍是平易近人地笑着:「聂公子,好久不见。」
「我还以为你……」
「我也以为活不成了。幸好我装死本事不差,燕军又急着去追假郡主,才捡回一条命。」
南英翔郑重地道:「秦堂主舍命保护内子和舍弟,南英翔日后必涌泉以报。」
秦邦笑道:「南堂主,你这『报答』二字每说一次,姓秦的就得折个几年寿命,那里消受得起?下回您可得提醒我,绝不能再提起那夜之事。最好连这只脚也遮起来,免得南堂主看了伤心,又让人说我在讨人情。」
南英翔正要开口,聂乡魂忙道:「秦堂主,这几天又得叼扰您了。」
「我们是老交情了,还客气什么?」秦邦道:「不过,有个人想请两位见见。」
「是谁?」
这时,一名帮众领着一个女子走进来,那女子非常瘦,面有病容,怯生生地站在门边。聂乡魂一时认不出她来,多看了几眼才发现是魏千洁。
魏千洁也是过了一会才认出他,苍白的脸颊上了血色:「聂公子。」声音有气无力,完全不像卧龙谷中那个精力充沛的活泼少女。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来找杜瀛……」
聂乡魂听到「杜瀛」二字,心里一痛,强自镇定道:「你找错地方了,杜瀛跟着来填东征去了。」忽然想到,东征早就结束了,那杜瀛是否还在来填军中?
魏千洁摇头道:「东征结束后,他就到蜀郡跟我们会合,可是,没多久又走了。」
「走了?去哪里?」
「我不知道,这趟就是来问问赤胆帮有没有他的消息。」
南英翔冷冷地道:「姑娘,这事在下比你更想知道,我还有笔帐要跟他算。」
秦邦笑道:「那两位可真得谢谢秦某了,我最近听到消息,长安城的义勇军多了位猛将,名叫木水,武功卓绝,一手出神入化的长鞭绝技,轻功更是独步江湖。这位木大侠常常率弟兄暗杀伪燕官吏,行踪飘忽,还不时留字嘲弄京兆尹田千真,把姓田的气得暴跳如雷。在我看来,这位木水必是杜大侠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