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笑出满口白牙。
「我是啊,三年半前一场车祸,撞掉我一部分记忆,医生用过很多方法都补不起那段空白。小青,你肯帮我吗?」
她恍然大悟,难怪他失联,难怪他忘记自己,忘得一乾二净,难怪啊……
四年,她空等了四年,天天猜、天天想,她任由思念盘踞,她臆测他为何将自己排除,她的若干疑问总是自问自答,没想到,他忘记她,情非得已 。
「我又不是医生。」
「医生对我没用,我不要你当医生。」他魅惑人的话语,一句句把她逼到墙边。
「我可以做什么?」她退一步,因为他有窒人气息的威力。
「陪我回到过去。」
他和四年前不一样,他有了偶像魅力,眼睛一勾,会勾掉女生半条魂魄;嘴角一扬,会扬开女孩子心门,然后长驱直入。
「我不是小叮当。」
「我没叫你当小叮当。」
他又笑开,额头顶上她的,亲昵相触,恍若这举动他们已经练习过无数次;她的心跳加速,她的呼吸变得紊乱,他佣懒的笑容像高浓度醇酒,为她染上薄醉。
「我的意思是……我没有时光机……」
她变蠢了,正常的夏书青不会说这种白痴话!天,真是物以类聚,近朱者赤,近他这块墨,她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染了个通透。
无视她的徘红羞涩,他大笑,拉起她的手走到衣柜边,随手抓出一些证件、金钱,笑说:「我们去冒险。」
未走出门,门扇已传来几声敲叩。
「Dam,江纪萍小姐来了。」是许佑嘉的声音。
听见她的名字,庚禹猛转身,扯过书青,将她推到墙边,在她耳边低语:「我们从阳台离开。」
为什么?来者是鬼?
话未出口,庚禹急着将她往外推,指指邻房阳台,二话不说将她抱起,跨过栏杆,再将她轻轻放下。
他环住她的腰准备逃跑时,像想到什么似的,折回房间,拿走书青带来的水煎包,再走出阳台,一个俐落翻身,跳到邻房。
「动作快点,被那个女人发现的话,我们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书青在他的连声催促下,没有多想随着他进入邻房。
三分钟后,他们偷偷摸摸离开饭店,搭上南下的自强号火车。
第五章
几天前,她才搭火车回到台北,没想到短短几日,她又搭南下火车,往台南跑。
书青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疯,但她知道,庚禹坐在身旁,她好安心。
这份温暖窝心很久没出现过,似乎他出国时,也一并将她的安心带走。
是一封封往来书信,勉强维系自己的感情,足从未改变过的沟通口气,让她有一切照旧的幸福温馨,她以为他们之间的感觉不会降温,只会持续升温。哪晓得一夕间,她失去他,失去得很彻底。
偏头,他在睡,平和的脸上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
他睡很久,从上车吃光水煎包后,同她聊没几句,就闭起眼睛,整个人直接往梦乡飞奔而去。
很累是吧?肯定的,这几天电台、电视节目、新闻媒体都是他,他几乎成了新一代的媒体宠儿,硬是挤下那些当红影歌星,占据大幅影剧版版面。
她想过,他将接手杜爸爸的公司,也想过他会是华尔街当红的经理人,可从没想过,他成为偶像歌星,轰动全世界。
看来,这四年他过得比她精采。
在作梦吗?梦见什么?梦见成功大学的大榕树、梦见大学池里的鱼吃掉他们无数份早餐,还是梦见莉莉冰果室的木瓜牛奶和剉冰?
她手中有支捕梦网就好了,那么她就能进入他的梦乡一窥究竟。
庚禹到美国后,她不再费心维持身材,说也怪,她居然没有复胖的迹象,她猜,也许是没有他在身边塞美食,也许是……思念常教人消瘦……
想念他,不是她生活中的主要部分,但他总是不时跳出来,刺激她的知觉神经,久而久之,思他念他,成了她的习惯。
买洗衣精时,她只挑有熊宝宝的那个品牌,因它的香味和他身上的气味最相近。
买书时,她总在无意识状态下,挑一本商业杂志,尽管她明白,自己对商业一点兴趣都没有。
出门逛街时,她逛啊逛,不久就发现手上抓了杯椰果绿,那是他最喜欢的口味。
她没办法和女同学去看文艺爱情片,只能租动作剧情片,和小乔、纬翔窝在公寓里面,看得又叫又笑,彷佛他一直在身边。
他不在,但她从未让他真正离开。
庚禹的头靠在书青肩上,她看见他额顶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不明显,但近看,那长度未免教人心惊胆颤。
很严重的车祸吗?严重到他Lose一段重要过去?
难怪他的手机没人接、他的信箱没人回应,难怪杜家人全数消失在旧时巷弄,他是杜家的命根哪,是杜爸爸唯一的传人,他受这么重的伤,全家人一定悔恨交加吧,也许杜爸爸会怪自己,早知就别将他送到美国去。
伸出食指,轻触他的疤痕,隐隐抽痛的,是她的不忍。
他的大手突然伸出,包住她的手,两颗深邃的黑眼珠对着她笑。
「很久以前就不痛了。」
他晓得她心疼?
心撞两下,下一杪钟,书青笑开,没什么了不起,从很小的时候他们就知道,彼此心意相通。
「那次的车祸很严重吗?」
「对,我在病床上躺三个月,奶奶和妈妈整天掉眼泪,说要带我回台湾,但我父亲比较相信美国医学。」他笑笑,和煦的笑颜带给她一丝暖意。
「怎么发生的?」事发已久,她仍想知道当时的经过。
「圣诞节前夕我出门买礼物,回程时,被一个酒醉驾车的男子撞上,我醒后,奶奶把我买的礼物交到我手上,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份礼物要送给谁。」
在每个深睡的梦境中,一个女孩子的身影在他眼前飞掠,他追上前,想追出她的真实面目,却发现无论多么努力,都追不上她的脚步。
「什么礼物?」书青问。
「一个钻石别针。」
「很漂亮吗?」
「非常精致,回台北我拿给你看。」
「也许我知道你要送给谁。」
「谁?」
「杨依依。」
「她是……」
「你的校花女友,你答应要回台湾和她共度圣诞节,我想你是为了遵守诺言。」
「那位已婚的校花女友?」早上书青提过,可惜他对她没印象。
「高一时,你很兴奋的跑来找我,告诉我杨依依向你表白,然后你决定和她成为男女朋友。」
那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她永远记得那声林旺,把她的自以为是歼灭,从此,她舍弃福态,追求骨感。
「这么随便?人家告白我就无条件接受?」
「你以为你的行情很高?」斜眼睨他,书青似笑非笑。
「你的意思是,青少年时代我是丑小鸭?」
「国中毕业你的身高还不满一百六,百分之八十的女生比你高,谁会对你感兴趣?高一那年,你奸像吃了生长激素,一口气长高二十几公分,才勉强有人青睐。所以,有校花主动追求,那是光荣好不?」
「从此杨依依成为我的女朋友?」
「没错。怎样?有没有印象?」
庚禹摇头。
他倒是对小青很眼熟,不晓得为什么,他感觉她在他的生命中占有大半区域,他想,他们很熟,在过去,在他忘记的那段日子。
「车祸之后你很痛苦吗?」
「痛苦?应该说我的家人比较痛苦吧。」他轻笑。
好多年了,奶奶还是经常在清晨时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因为奶奶被吓坏,担心宠了一辈子的长孙忘记她是谁。
「为什么?」
「清醒时,看见很多双眼睛焦虑地望着我,我却如何都记不起来他们是谁。为了我的病,父亲把事业重心栘到美国,奶奶和母亲日夜守住我。相信吗?我在美国演出时,不管走到哪里,妈妈和奶奶都跟在我身边,这种情形看在外国人眼里简直匪夷所思。」
「你觉得难以忍受?」
「多少,不过我很清楚,他们是担心再次失去我。」
「杜奶奶常说你贴心,说有你这么个孙子比人家几十个孙子更值钱。这次你回台湾,他们没意见?」
「其实,我不必回来的,但,我隐约觉得非回台湾不可,仿佛我和谁订下约定,一定要履约。你知道我和谁约定吗?」
他问,她脸红。
是吗?即使记忆不在,他仍没忘记两人的约定?
大眼睛四下转,她笑开。
「你的笑容很诡异,你知道我和谁约定对不对?」
「不对。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怎知道你和谁订约?」
要演梁山伯与祝英台?今天不行,今天心情太好,天气太晴朗,这种日子下适合演悲剧。
「或许你知道一点蛛丝马迹,想想吧,除了杨依依,我还有其他红颜知习?」
「你以为我们要好到,你的大便是什么颜色都会向我报告?」这种比喻实在坏了她的端丽形象。
「我大概不会向你报告大便颜色,但也许我会和你分享交友心得。」
猜得那么准!他是真失忆这是假失忆?眼光定在他身上,书青不语。
他的手心压在她的手背上,认真的眼光对上她。
「告诉我,以前我是怎样的人、我们怎么认识的、为什么我们的交情那么奸?」
看看窗外,书青缩回自己的手,笑说::「台南到了,先下车吧,你问的问题应该由你自己解答。」
「我们直接回老家?」
「不,我们先去成大捡酸果。」
「什么?酸果?」他黑色的瞳孔里写满疑惑。
书青用力叹气,「看来,你是真的全部忘记了,没关系,我慢慢带领你走入回忆吧!」
她拿起自己的太阳眼镜和鸭舌帽,替他戴到头上,不想让路人认出他。
他接过太阳眼镜,那上面还留有她的余温,她软软的手心替他拨弄头发,像个细心的小妻子,小妻子……他们之间有那样的关系吗?
书青伸手,握住他的大手,现在,他们一起回到过去,一起走入时光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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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身跳跃,一次两次,还是摘不到酸果。
她够高了,但低枝的酸果已让人拔光,她几次勾扯都摘不到高枝果实,气得瞪住树梢,感觉很火大。
同她作对?手擦腰,书青眯眼,仰头寻找其他果实。
「它很好吃吗?」庚禹看着不起眼的荚状果实,实在很怀疑。
「不算好吃。」许多女生喜欢吃酸的,但她并没有那么喜欢。
有一年,她听见同学说,酸果的滋味像爱情,酸进牙缝里,想吐掉又舍不得。那个时候,她不懂爱情,那个时候,她也不明白思念会蚀人心,是过度思念、是回忆太深,一点一滴教会她,那个懵懂的感觉名叫爱情。
她的爱情很可怜,当爱情在身边时,她轻怱,不在意,当爱情远蘸,她才觉醒,然后独自一个人,在她刚刚理解的爱情里自言自语。
终於,等啊等、盼啊盼,盼得他回来,盼得他再次来到身边,偏偏他忘记他们共同拥有的过去。
庚禹双手横胸,看她一上一下跳得起劲。「既然不好吃,你干嘛那么卖厶叩?·」
「这叫浪漫,懂不?」横他一眼,这男人几时懂过浪漫?
「不懂。」
「那你干嘛唱情歌,让一大群小女生如痴如醉?」
「那是商业、市场,我没要求她们要痴呆啊,我要有这个心思的话,乾脆喂她们喝两瓶威士忌。」
学她抬头,庚禹企图替她寻找一心想要的酸果,但大约季节已经过去,枝头上所剩的果实不多。
「你有很多女朋友吗?」
「对。」他不否认。
「为什么交那么多女朋友?不累吗?」
「有点累,女人是种复杂难懂而且狡猾的动物。」他的话出口,她整个人定格。
不是、不是说……他失忆?这句话明明是多年前,她说给他听的……她怀疑的望着他,她要不要继续相信,他真的忘记自己和过去?
「干嘛这样看我?」
透过墨镜,她皙白的皮肤染出一层淡褐色,看起来健康朝气。她向来让人感觉活泼热情?不,不说话时,她给人冰冷的疏离感,幸好,面对他,她将冰冷抛去,留下热忱。
「没有。」
书青猜测,也许她的话入了他的潜意识,就像她教给他的历史,背过几回合,也能在月考中拿下不错分数。
「你明明有话想说。」
「秦始皇有哪些重要贡献?」她抛出的问题和脑袋中想的一致。
「书同文、车同轨,定度量衡,建万里长城。」想也不想,他随口答出。
答案出笼,两人都吓一大跳。他半张嘴,有几分傻。
书青笑开怀,她没猜错,他习惯把她的话灌入潜意识。
「我怎么会知道这些?」对於自己的「博学」,庚禹有几分心惊。
「你敢不知道,我就把你的脑浆挤出来榨汁,保证比夏天的西瓜汁更清凉退火。」
书青抬高下巴,骄傲得很,所谓名师出高徒,就算学生不怎么高明,但他起码把她的话送入潜意识里,有生如此,师复何求?
「你很暴力。」
「想当年,没有我的暴力,有你今日的成绩?」
「成绩?对了,你说过你教我功课,还陪我留在烂高中。」
「没错,你没有变成文盲,应该感激我的暴力。」她伸出拳头,供他膜拜。
他学她,伸出大拳头,一张一缩,将她的小拳头包在手心中央。
突地,一阵悸动传进心中。
庚禹不懂,没有魔咒,她和哈利波特也没血缘关系,但怎么会握住她的手,他便觉得好快乐,仿佛自己本来就该这样一直、一直握住她的手。
「好吧,我感激你。」
说着,他弯腰低身,向上一跃,双手往上攀,摘下酸果递给书青。
打开,里面的果仁已经被小鸟啄食过,原来,小鸟也喜欢爱情的滋味。
「怎么了?」
「不能吃。」书青把剥开的果荚递到他面前。
「再接再厉,一定能找到可以吃的。」他又抬头,试着寻找其他的。
「算了,季节过去,不能勉强。」书青耸肩。
没错,世界上很多事不能勉强,只是她不知道,他和她之间是否也随季节过去,只存惆怅。
「以前我们常来吗?」放下高举的手心,他转头问她。
「对。」
用力点头,马尾巴松开,他伸手将她的乱发拨到耳后,又是一个潜意识的习惯动作,她舒心、他快意,他爱那份熟悉感,而她恋上他的温柔,在多年以前。
「酸果并不好吃,为什么我们常来?」
「重点不是好吃。」
「那重点是什么?」
「好玩。」
「好玩?」他看看树梢,再看看书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