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年冷笑道:「自古衙门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官府不变着法子收苛捐杂税就谢天谢地了。」
卫青想了想,点头道:「也好。如果有不讲理的人,你尽管来找我就是了。」
李延年顿时欢喜非常,再次谢过卫青。花厅后,霍去病靠在墙边,默默无言。花厅内一切他都听得明白。
不久,大将军卫青再次受命出兵。合骑侯公孙敖为中将军,太仆公孙贺为左将军,翕侯赵信为前将军,卫尉苏建为右将军,郎中令李广为后将军,左内史李沮做强弩将军,都隶属大将军卫青,出定襄。这一次,十八岁的霍去病被任命为剽姚校尉,一同出发。
出发前,卫青派人送李延年回三春晖,李延年临走时,将霍去病留在客房里的东西也一并带走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前线捷报连连,全军杀敌数万人。特别是剽姚校尉霍去病,他同八百名轻捷勇敢的骑兵,迳直抛开大军几百里,深入敌军,杀敌二千零二十八人,其中包括匈奴相国和当户,杀死单于祖父一辈的籍若侯产,活捉单于叔父罗姑比,军功为军中第一。
只是,右将军苏建、前将军赵信的军队共三千多骑兵,独遇匈奴单于的军队,交战一天多的时间后全军覆没。前将军赵信投降,右将军苏建独自一人逃回。
刘彻批示:划定一千六百户封霍去病为冠军侯。上谷太守郝贤四次随大将军出征,斩获敌军二千余名,划定一千一百户封郝贤为众利侯。因为两位将军的军队全军覆没,翕侯赵信逃亡,所以大将军卫青没有增封。大将军卫青将右将军苏建带回,亲自向刘彻请罪,刘彻因此赦免了苏建的死罪,交了赎金后,苏建被免去官职成为平民百姓。
这天刘彻如常批阅奏摺。翻到长安京北尹的摺子,刘彻抬手伸了个懒腰,取茶杯一边喝茶一边随意地瞄。不经意瞄到以下内容:三春晖……李延年……自称进宫服侍过皇上,习得帝王功……制成招牌挂于门前,一时间宾客盈门……
刘彻一口茶全喷到了摺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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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望望门口的招牌,李延年闭目蹙眉:如果真能按照卫青的告戒,安分守己、平平安安地过完下半辈子,也未尝不是条不错的路;卫青对自己和李广利已是仁至义尽,李广利终于活着回到了京城,而自己也捡回性命回到三春晖,他们还能奢望什么呢?
可世事总是那么无常,李延年回想起自己刚回到三春晖不久,有一位意想不到的贵人使者出现,并将他带到那位贵人面前。
「你就是李延年?」
「是。小人拜见公主。」李延年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回答。平阳公主怎么会有兴趣见自己?如果是在刘彻面前正得宠的时候还不奇怪,可是现在他已经被丢弃了,不是吗?
「好,很好。」平阳公主点着头,「我听过你在三春晖的盛名,也见识过你的歌舞,好个『每为新声变曲,围者莫不感动』,确实不同凡响。」还有他的声音,确实与那个人极其相似,暗暗叹息:「难怪皇上会把你收到身边。」
「公主谬赞了。」
「呵呵。」平阳公主掩口而笑,「李延年啊,本公主问你,想不想升官进阶、拜相封侯呢?」见李延年一愣,平阳公主笑容不变:「李公子,你,应该明白本公主在说什么吧。」
绕了一圈后,终于碰触到重点了。李延年不说话,虽然出身下贱,可要做别人的棋子并不是一件快乐的事。
「你兄弟的事我也略有耳闻。」平阳公主继续道:「李公子,你年纪不大,却胆大心快,耳聪目明。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心有执念,这是最重要也是最可贵的。要达到某个目的,以付出某种代价作为交换并不是唯一的途径。有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李延年知她话里有话,指的是什么,心里自然有数。现在自己和李广利是绑在一起的,他李延年好了,李广利也会好,反过来也一样。
平阳公主,果然不愧是刘彻的大姐、王太后的女儿。更何况,说到底自己本来的愿望不就是平阳公主说的那样吗?这里没有旁人,在明眼人面前也不必装腔作势了,于是李延年抬脸笑道:「但不知道公主有何吩咐。」
平阳公主哈哈一笑,似乎想起了什么,道:「许多年前,我也和现在的夫君说过同样的话,我问他,『你有没有想过要出人头地拜相封侯?』他说,『我现在是公主的家奴,如果能少犯错处免遭笞骂,已是万幸,至于立功封侯,我是绝对不敢痴、心妄想的。』我问过很多人这句话,几乎所有人的回答都跟你差不多,哈哈,只有那个十二岁的孩子给了我不同的答案,真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装傻。「
李延年静静地听着,平阳公主并不需要他答话,既然她把自己叫来这里,便已经决定了要自己做什么,不必多说什么。只是略微有点不甘,他自以为乖巧的回答,似乎并未得到平阳公主的欢心呢。
平阳公主道:「我当然不会就此收手,迳自把他和他姐姐一起送进了宫,他们得了宠,我也得了利,一切都很完美。都说如果当初我没有那么做,他怎么可能成为现在的大司马大将军;可如果他不是如此清醒,又如何能做到这一步?当年我只是在用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诱骗一个孩子,把他们作为讨好皇上的工具。因为用这样的方式出人头地几乎是不可能的,就算因此而得了官位,也是个笑话。」
说到这里,平阳公主瞥了一眼李延年,李延年全身发冷,不自觉地低下头去。这就是为什么卫青能成为大司马大将军,而自己却被施加腐刑丢到狗监中的原因吗?
平阳公主淡淡浅笑,道:「李延年,你说,大将军长的好看吗?」
「……是的。」李延年老实地回答。当年能得到刘彻的宠爱,自然不会难看。
平阳公主又问:「美的像女子一样吗?」
「……不。」
「像仙女一样出尘吗?」
「……不。」
「像妖精一样妩媚吗?」
「……不。」
「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匈奴会因为他长的好看、是皇上的宠臣、小舅子,就败给他吗?」
「……不。」
这就是为什么卫青能打胜仗,而李广利却失败的真正缘故吗?只与一样东西有关,其他统统都没有任何作用。李延年似乎明白平阳公主的意思了,果然就听平阳公主道:「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相同的长处,十个指头都还有长短。比如卫皇后凭歌舞让皇上记住自己,而大将军是在战场上开出天地。李延年,除了外表和身体外,还有什么是你拥有的?」
李延年猛然觉得似乎有什么一直蒙在心口的东西突然消散掉。没错,原来自己舍本逐未了,竟然忘记了自己原本最坚持也是唯一骄傲的东西。他挺起胸抬起头,道:「李家的三春晖,是雅乐的三春晖乐坊。三春晖之所以能在长安立足,靠的是家传技艺、乐舞绝学。」
平阳公主点点头,两人相视而笑。
平阳公主向侍女点头,一堆书简被端到了李延年面前。李延年取了一份,打开来,竟然都是宫廷乐舞的曲谱。
「我会帮助你,你也要做好准备,以便在时机到来的时候一呜惊人。即便是我,也只有能力为你创造一次机会,不要浪费了。」
李延年闻声抬头,看见平阳公主表情认真而严肃,他躬身低头,重重叩拜……
李延年从回忆中醒来,过了这许多日子,霍去病以势不可挡的锐气步步高升,自己也没有闲着,做了许多准备,就是为了等待这招牌挂出来后会发生的一切。
第六章
李延年是被笑声吵醒的。
迷迷糊糊地不愿睁眼,那远远传来的狂笑声却见鬼似的怎么也不肯停止。不耐地翻过身,抬手将帐子掀开一点,怒道:「谁笑个没完没了?吵死人了!」
李季听见呼唤,进来答道:「是霍去病大人。进门就对着招牌大笑,进了大厅也是这样,还敲几案捶地板的,笑得累了就稍微停歇下,然后又接着笑。」不满地嘟哝,「真是,他自己不怕笑断气,大伙儿可被他吵的都没法睡了!」
李延年皱眉,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午前就来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
「未时刚过,才交申时。」
李延年迅速坐起穿衣。李季讶道:「这么早起来做什么?再说你今天不是不见客吗?」见李延年只管穿戴,赶忙去扯他,急道:「慢点慢点,哪有你这么乱来的?!我要是你呀,今儿个就是知道哪里有平白等人挖的宝藏也懒得动了!」
李延年一边忙乱一边道:「好不容易等得霍去病上门来。不抓好就可惜了。」
「既然在等他,那你昨天还陪那位客人玩木马?」
「不只木马,还有鞭子呢。」李延年飞快地梳头洗脸,「人家出一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啊,不挣白不挣,挣了也白挣。人家是看了招牌特地找上门来的,我总不能坏了自己的名声吧。」
李季嗤笑道:「是哟,名声,倡伎还有名声。倡伎的名声哟——」又道:「对了,那客人究竟什么来历?这么阔绰,出手就是一万两银子。」
李延年对镜左右检视,随口道:「有钱人。」没什么好说的,反正又是想要过皇帝瘾的人。明明说是只看歌舞,可又怎会就此满足?
李季知他不愿说,嗔了声:「废话。」
梳洗完毕,李延年往外走。临到门口,眼角瞥到角落里给孩童玩耍的木马。原木,只上了层清漆,圆圆的木头身子,一推就摆啊摆,像个白白胖胖的囡囡。
李延年继续走,李季跟在他后面。李延年笑道:「霍去病送我那个玩具木马,是因听说娼馆里会用木马惩罚不听话的娼妓,所以娼妓见了木马都会害怕。他想拿木马吓我,可他哪里晓得,娼馆里的木马岂是这种孩童的玩意。」噗嗤一声笑开,「他没见识过,自然是不晓得,就是想破头也不成。一个雏,能想得出来才怪。」
李延年到了厅堂,霍去病依旧前仰后合笑个不停,连李延年行礼问好也没注意到。李老夫人在一旁有点气呼呼,不管她怎么殷勤招呼,霍去病都不答腔只管笑,她这辈子还没见过这样的客人。
李延年向李老夫人颔首示意这里交给他了,然后轻移脚步挡到霍去病面前,笑道:「霍大人什么事这么开心?」
霍去病抓住李延年的肩头,拍拍,憋着笑指指门口,又指指李延年。
「……死娘娘腔,你厉害!我甘拜下风!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直笑得趴倒在李延年肩膀上。见了皇上脸色,才听说三春晖招牌的事,跑来亲眼看见,霍去病又想起皇上的脸色了,于是越想越想笑。
李延年也不着急,慢慢地等他顺过气。道:「霍大人不是受命来拆招牌的吗?」
霍去病抬头道:「谁?我?」摆摆手,「怎么可能?我要这招牌高高挂起,越多人知道越好!」又道:「对了,我会去收买长安城市里所有的说唱艺人,帮你照这招牌到处宣传!」然后又是一阵狂笑。
李延年似笑非笑,道:「霍大人都知道这招牌的事了,想来拆招牌的人也快来了。」
霍去病瞪圆了眼睛怒道:「谁要是敢把这招牌拆下来,谁就是跟我过不去:」
「那卫大人怎么看呢?」
「我看舅舅他根本是假装没看见。」
李延年笑道:「既如此,那就多谢霍大人了。」作了一揖,道:「就快傍晚了,霍大人请回吧,一会我就要正式开门迎客。如果让人看见霍大人在这种地方流连,那就不好了。」
霍去病眉头一皱,「开门迎客?你?」
「霍大人原来当我门前招牌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呀。」李延年扬眉一笑,「街上卖东西的,都是拿最好的当样品,然后用次点的打包里。好歹我也是这三春晖的头牌门柱子,自然是首当其冲。」
李季知道李延年在说谎,故意气霍去病。像李延年这样的身价,哪有抛头露面招揽生意的?都是客人要先大把的银子奉上,然后好言好语哄的他开心了,才肯一见。至于最后如何,就要看各人的造化了。不谙花柳的霍去病晓得不晓得这些就不清楚了。不过他前次来找李老夫人要见待价而沽的李广利,如果不是李延年有意安排,他哪有机会见到李延年假装的李广利?
霍去病脸色发青,眼神似乎看到了什么脏东西,怒道:「你还真是不知廉耻!无药可救!」
李延年笑得云淡风轻,「我本来就是倡伎,这三春晖里的人都是。有个人要我,我才算是脱离火坑。可皇上不要我了,我不重操旧业,难道还等着天上掉口粮下来不成?」转身向内走去,拖长了声音慢悠悠地道,「霍大人快请回吧,不要在这不知廉耻的地方久待了。」
李延年只管走,背后霍去病怒的直磨牙。
李延年正上楼,就听见背后急促的脚步声。霍去病冲上来抓住他,怒道:「我跟你娘说了,今天我把这里包下!我看哪个客人敢踏进这里一步!」
他扯了李延年就往楼上走。李延年被他捏的忍不住呼痛,却挣脱不得。
到了楼上临窗暖阁,霍去病才松开李延年,隔桌坐下,李季上了茶。待只剩他们两人,霍去病霍地站起,伸出一指指着李延年的鼻子,恶狠狠地道:「舅舅对你们关照,是因为看你们可怜,想给你们留个活路,让你们能稍微活的轻松点。你不要以为仗着他的不忍心就有恃无恐,随便胡搞!小心最后引火自焚!」
李延年眨眨眼,一脸无辜,道:「大将军的恩义我们自是感激不尽,但霍大人的指摘我可实在糊涂。」
「先前你说得舅舅答应在有人闹事的时候出面主持公道,然后你就弄出个这么扎眼的招牌,你这不是明摆着让舅舅难做吗?!」
对这个招牌霍去病确实是觉得解气,可转头就看见李广一派对卫青冷嘲热讽的嘴脸,实在是让他怒的恨不得杀人。虽然跑到这里来亲眼见到招牌让他暂时忘记了,一时只觉得好玩,但现在他又想起来了。都是因为面前李延年的装糊涂!
李延年笑了下,抬手轻轻把霍去病指着自己鼻子的手指按下,道:「我并不想让大将军为难,但我想让皇上丢脸。可我一介倡伎,哪来的本事和皇上斗?皇上丢了面子,就要恼了,如果无人助我,我丢的就不只是命根子,而是要斩首车裂甚至九族都要赔进去。谁能让我?只有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