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苦笑道:「皇上是在等我去请旨。」
「怎么说?」
「根据情报,边境上的小股匈奴流匪并不成气候,派成名将领去未免小题大做。李广利此次出战,一是为了剿匪,二是皇上在试这个人;能赢是最好,战死也无妨。赢了,便是皇上慧眼识人才,恭喜皇上又得一员猛将;」卫青对天拱手,然后又用指节敲敲桌面,「战死,邵是李广利纸上谈兵辜负皇恩罪无可赦死了自己活该。」
任安觉得新奇,难得听见他用这种口气说话。似乎很是不满呢。
卫青继续道:「李广利溃败但逃得性命,皇上不许他进关,便代表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李家兄弟和我有些渊源,皇上知道李延年走投无路下会想到我,于是把他赶出官方便他来求我,而我一定不忍心袖手旁观。」
任安点头道:「如果没有增援,李广利要凭余下的百把骑翻身,是绝无可能。兵权虽在身为大司马大将军的你手上,但如无皇命擅自调兵,身为太子舅父的你便有『逼宫』之嫌。就算要边关驻军出动帮助李广利,如不事先报备,也是个要命的把柄。要增援就必须得到皇命,至少是口谕。」
「不错。皇上等的就是我去求这个皇命。」卫青无奈地笑。听门子说,当时似乎有人背着个人来,具体他们也没在意,等发现怎么地上多了个人时,就已经只剩下地上的人了。
这阵子他心灰意冷,懒得去管朝中的是是非非——不,应该说他从来都不怎么关心朝廷里的是非。上朝和议事的大部分时候,他都只是听着而已,偶尔被问到,一句皇上圣明就都打发了,看起来简直和发呆没两样,也难怪刘彻要觉得不忿。
任安道:「那卫兄打算怎么做呢?」
卫青一摊手:「去求旨。」哪怕此去必定不会轻松。
任安惊道:「你明知!」发觉不妥,硬生生把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
卫青微笑,淡若清烟:「李广利是胜是败,不是他一个人的胜败,而是整个大汉皇朝的胜败。战事上,他也算是我的门生。于公于私,我都应该去求这个旨。」
任安知他心意已决,劝也没用,无声地叹息。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只求这句话不会应验在卫青身上。
☆☆☆
卫青进宫面圣,长久都没有音信,大家早已料到,所以并不怎么担心。旨意迟早会下来的,只是早晚的问题。
经过精心调理,李延年的伤情渐渐稳定,高烧也退了,只是还很虚弱,时睡时醒。
霍去病偷偷窜进来,摸到李延年床边,仔细地看他。想起李广利刚从军之时,有次被自己操练的太狠了,也曾经发烧倒下,就像这样白着嘴唇,脸上因为发烧而泛着红晕。不愧是双生子,这样不动不说话,静静地躺着闭着眼睛,真是一模一样,几乎分辨不出是两个人。
都是因为长着眼前这张脸的人,太过好心的卫青才又自动踏入刘彻的陷阱。李广利那个书呆子!不会打仗就跟皇上直说嘛!逞什么能?!霍去病不满地蹶嘴,抬手成拳,对李延年凌空虚打了几拳。还觉得不够解气,又隔空捏住李延年的面颊用力地拧,朝外面虚拉,最后猛地放手,让想像中被自己拉开的肉啪地缩回去。霍去病这才觉得满意,交叉着双臂得意地笑。
胳膊却被扯住了,只见本应沉睡的李延年抬手拉住了自己,半挺起上身,眼睛睁得老大。
「……大将军!大将军——!」
他的声音因高烧而嘶哑,眼神让见惯战场的霍去病也心中一惊,急急想甩开他,掰着他的手道:「两天前他就为你进宫求旨去了!你都问过五次了,怎么还没弄清楚引猪头啊你!」
听了这话,李延年的眼神和缓,眼睑垂下,抓着霍去病的手也松开了,整个人松懈下来,倒回原处重又睡去。
霍去病心砰砰跳,赶紧逃出客房。到了走廊左右看看有没被人瞧见自己的狼狈模样,两个婢女刚转过弯,正从走廊尽头走来,于是霍去病干咳一声,挺直腰板大摇大摆地离开,一派若无其事。
从这天起李延年算是正式从昏睡中清醒了,半睁双眸望向窗外门口,安静地等待着。
又过了两天,卫青才从宫中回来。憔悴了些,眼下多了些黑影,精神倒还好。见任安欲言又止,卫青笑道:「不必担心,皇上只是找我下了几天棋,写了几篇诗文。」又摇头笑叹道:「不过任兄你以我的名义写的那几封情诗可害惨我了。有任兄的珠玉在前,我的拙笔不能令皇上满意,结果自然是露出马脚。唉,真是被羞得无地自容啊。」
任安这才放下心来,问道:「皇上可有旨意?」
「军令已下。」卫青道,「不过,有件事我想麻烦任兄。希望任兄能出手相助。」
「什么事?但说无妨。」
「我们能给李广利援军,却不能换掉他主帅的位置。否则往大里说是削了皇上的颜面,往小里说是给本已挫败的李广利更致命的打击。就算皇上可以不顾自己颜面,下令让其他将领前往准备二帅并列,其他将领也会感觉受了极大侮辱。谁能忍受与贱民出身、又是初战便大败的李广利平起平坐,还要为他收拾善后?」
任安指指卫青笑道:「眼前不就有一个吗?」
卫青摇头笑道:「你说我现在的身份合适吗?」
「那让霍去病去。」
「李广利和霍去病互相看不惯彼此在战场上的作风,会闹内讧的。」
任安哗地展扇,轻轻摇动,道:「于是卫兄就想到了我?因为我无官无职,只是大将军麾下骗吃骗喝的门客一名。」
卫青抱拳道:「门客二字未免生疏,我可向来都把任兄当成推心置腹的好友。阵前朝中,也幸亏多得任见相助。」说着深深一揖。
任安也不避让,受了他一拜。背过身,羽扇在背后轻摇,道:「哎呀,这一拜的人情可不小,如果不还是要折寿的。」
卫青笑道:「那就有劳任兄了,我定会准备上好蒙顶茶等任兄凯旋。」
不日任安出发,前往关外去做李广利的参谋,好助他一臂之力。
卫青着人告知李延年事情进展后,也不着急去见他,准备等过一阵子李延年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再与其当面详谈。
卫青记着李延年曾对自己吐露过的秘密,能明白他苦心,可再这样下去只会害了李广利。所以,得想办法好好开导一下李延年,他吃了这么大的苦头,应该会回心转意才是。
☆☆☆
这天霍去病闲着无聊,晃到花鸟街市上,见着八哥好玩二十两银子买下一只看上去似乎特别聪明的。回到家,霍去病思量着该教些什么话才好,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憋出一句「天下太平,砍死匈奴」。
「『天下太平,砍死匈奴』,来,说!说了有食吃!」霍去病拿鸟食逗八哥,『天下太平,砍死匈奴』。」
念叨了好半天,那八哥就是眨巴着眼睛不吭气。霍去病也跟它卯上了,从花厅到饭桌再到睡房一直都带着它,非要它学会那八个字不可。直到最后实在支持不住,霍去病倒头睡去,鸟笼就被放在床头。
「……娘娘腔……呼……书呆子……」霍去病开始说梦话,「呼……娘娘腔……娘娘腔……」
笼子里的八哥跳来跳去。
第二天上朝和操练照旧,直到午后霍去病才坐定下来继续教八哥说话,晚上又把八哥带到睡房里去。就这样持续了有半个月,那八哥终于张嘴了,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不过速度太快,分辨不出说的是什么。饶是这样,霍去病已兴奋不已,半个月的心血终于有成果了!
可等听清八哥说的是什么后,霍去病青着脸抓起笼子用力摇,「臭鸟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可怜的八哥在笼子里乱飞乱撞,惊恐地惨叫:「娘娘腔!娘娘腔!娘娘腔!娘娘腔!」
霍去病脸色越发难看,这臭鸟到底是从哪学来这几个字的?难道是老板故意把脏口儿卖给了自己?不,要是那样的话,买回来不久就应该能发现了,可现在都已过半个月了。他在原地僵了会,似乎想到什么,于是抓着鸟笼抬腿就走。
门砰地被撞开,李延年抬头,看见气势汹汹闯进来的霍去病,笑道:「不知霍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霍去病把鸟笼往桌上轻轻一放,笑的狡黠:「担心李公子病中寂寞,所以给李公子找个伴儿。」
伴儿?李延年顺着他的手看去,望着八哥。那八哥因霍去病一路走动,嗓子里直咯咯,直到这会才惊魂初定,松松羽毛,开口叫道:「娘娘腔。娘娘腔。」念了多次,倒越发流利了。
李延年心中一刺,再瞧霍去病脸上表情,已明白他的用意。暗嗤了声:幼稚。笑道:「想不到霍大人能找到会说这三个字的八哥,想必找了很久吧?真难为霍大人放着正事不做,就光找脏口儿的八哥了。」
霍去病怒道:「我才没有特意去找呢!」
李延年奇道:「哦。这么说大人是故意教给它这三个字的吗?」又微笑,「那霍大人真是费心了。」摇头叹息,「想不到谦谦君子的卫大人,竟有如此不肖的外甥。真是可叹卫大人一世英名啊……」
说完转过脸去面朝床内,不再理会霍去病。
霍去病气得直握拳,原想用这八哥来激怒李延年,不想反被羞辱了一顿。好不容易忍住揍人的冲动,霍去病摔门而去。
李延年回头,看见八哥被丢在桌上,和他大眼瞪小眼。八哥翻翻眼皮,又是一声:「娘娘腔。」
接下来的日子,伺候李延年的婢女总是看见霍去病自信满满得意洋洋地来找李延年,然后没多久就怒气冲冲地破门而出。因为他每次来都不是空手,所以李延年房里的东西就越来越多了。大到摇摇摆摆的木马,小到女子用的镜子和胭脂粉盒,应有尽有。当然最热闹的还是那只八哥,这八哥越发聒噪了。
「……卫大人……卫大人……娘娘腔……娘娘腔,卫大人娘娘腔。」
八哥突如其来的叫唤让正伺候李延年喝茶的婢女把手里的杯子打掉了。那八哥还不满意,继续叫道:「广利。广利。广。广。为。难为。难为。皇上。皇上上。上。上霍大人。人。人。……」
听说了这八哥的事,卫青只有苦笑。鸟儿只会断章取义地重覆些简单的词语,怪不得它。现在李广利不在,去病愿意和李延年多加亲近也是好事,哪怕吵架也好过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毕竟在他周围年纪相仿又能不拘礼仪相处的少年实在少之又少。
李延年的伤口在先前本已好了五六成,但因为强行快步行走,才扯动伤口重新裂开。现经过细心调养,痊愈的速度比原来快了不少。月余后,李延年终于能下地行走,虽然还不若完全无伤的人,但至少不再感到寸步难移。
卫青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把他唤到花厅。李延年恭谨地跪拜见礼,感谢卫青的大恩。卫青点头,让他起身入座位。
待奉茶婢女离开后,卫青道:「李公子,令弟的事想必你也清楚吧?」见李延年点头,继续道:「我与令弟虽只相处了两年,自认对他还是有点了解。说句实在话,令弟确实不适合战场搏杀。」看见李延年脸色,急忙道:「——当然,令弟年纪尚轻,见识尚浅,等以后经验积累的差不多了,谁也说不好会如何。」放柔声音道:「我的意思是,令弟的心性不在征战上。要他杀敌,倒不如说是在杀他自己。」
案上有几个卷轴,卫青抬手拿起,道:「这是令弟作的几篇赋。在这方面我见识浅薄,说不出什么,就请李公子自己看看吧。」
卷轴徐徐展开。李延年起身,走近去看。
李延年看着看着,双眸中水光盈盈。行文中字字句句无不柔和内敛,清雅自得,让李延年想起作者的眼睛。
李延年眨眼,不让泪水滚落,自嘲地一笑:「我竟然从来都没看过他的文章。是我疏忽了……」
卫青道:「我请人看过了,令弟在文字上颇有造诣,以他的年纪来说实在难得。如假以时日,成为一代宗师也未可知。李公子当初为令弟选择的路,错了。」
李延年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些卷轴,对卫青的话恍若未闻。
卫青原本还想说他几句:为了弥补自己当初的一个过错,而犯下更多的过错,以至得不偿失,代价大而无人满意,这是何苦?
但现在看了李延年这模样,也不忍心再说他什么了,他能明白就好,不必穷追猛打。卫青也能理解李延年为何硬要让李广利从军,先前李延年说这是李广利出人头地唯一的干净出路,确实如此。如果选择当文官,几乎不可能创造出什么丰功伟绩,因为文官所做的工作都是看不见的;而武将就不同了,上阵、杀敌,一是一,二是二,赢就是赢了,输就是输了,以胜败论英雄,谁能说三道四?
停了会,卫青把卷轴重又卷好,道:「不日令弟就将回长安。到时你们兄弟好好聚聚吧。」
有了援军和任安相助,李广利重整旗鼓,战局进展颇为顺利。
李延年摇头,微笑,透明无质。「不必了。我哪有脸见他呢?是我又让他背上了无能的骂名。」他原本以为:李广利如果失败了,他们最多也不过就是个死字;他们本来已是最低下的倡伎,下场再凄惨,又能不堪到哪去呢?却没想到,事到临头,要接受事实是如此艰难。
卫青有些不忍:「李公子——」
「不过至少皇上除了他贱民的身份。」李延年笑道。「就算回来后被罢官,以后他还能做别的行当。呵呵,至少不完全是无用功。」
「李公子就没考虑过自己吗?」卫青越发不忍,「李公子既不愿与令弟见面,往后有何打算?」
李延年答得干脆:「回三春晖。」
卫青惊道:「你还要回那种地方?」
李延年脸上又恢复了原有的轻蔑神情,冷笑道,「盗亦有道,何况是倡伎?先前我就说过,倡使二字,原本是指歌者和掌握技艺的乐师。李家的三春晖,是雅乐的三春晖乐坊。把它变成娼馆的不是三春晖的倡伎,而是心怀邪念的寻欢客。我们堂堂正正地开门做生意,不曾做过一点伤天害理的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卫青自知失言,面有愧色。李延年又轻叹道:「三春晖上上下下一百余口,都是可怜人啊。如果三春晖没了,便再无可遮风挡雨之处。」对卫青道:「大将军,我可否为三春晖上上下下一百余口讨个思典?如果有恶霸寻衅闹事,还希望大人能为我们撑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