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道:「是来做什么?」
卫青沉默。
刘彻皱眉:「不辩解吗?我不相信你这能指挥千军万马的脑袋里连个漂亮点的理由都编不出来。为什么你宁愿沉默也不愿意撒谎?」刘彻捏住他的下巴,凑近他,「不过我也放心了,至少证明能让你为之撒谎的人目前为止并没有出现。」一边低语,一边恶意地将气息吹进卫青耳中。卫青惊慌地抓住他的肩膀,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的唇舌已全被刘彻封住。
端着第四杯茶的李季把眼睛从门缝上离开,不声不响地快步离去。找到李延年,李季悄声把自己的所见所闻统统告知他。李延年也吃了一惊:没想到会是这样。
想了想,李延年挥手让李季离去,然后站起来梳洗装扮。
皇上喜欢什么样的?卫青出身行伍,走起路来身姿飞扬脚步轻快,举手投足间却温文儒雅,但也没有忸怩作态之感。他十天里有八天穿的是铠甲戎装,衣服裁剪靠身,突显他的挺拔线条……
不多时,李延年已经装扮妥当。镜中出现了一名华美少年,一袭窄袖白衣,形容秀丽,风华正茂。转个身,动动手脚,行动要如习武之人,不可拖泥带水。
外表是修饰好了,不过要用什么样的神情呢?不幸的王孝廉是羞怯、笨拙、不安与不知所措,这次的少年是不谙世事、质朴善良好呢,还是桀骛不逊、神采飞扬?李延年并不因此而为难。他离开房间,往卫青所在的房间而去。他有自信在应对中及时调整。
虽然有点对不起卫青,可也没办法,况且他们还不算有什么实际的交集。霍去病是大爷,但卫青比霍去病地位高,于是改变目标,现在又有机会接触到更大的大爷——皇上,不把握机会岂不是傻瓜?!纵使霍去病少年英武,又有何用?……李延年忽然觉得有点厌恶自己,原来自己是这么俗的人;随即又冷笑:俗又如何?谁也不是超凡入圣的神仙。
☆☆☆
「这里随时都会有人进来。」
卫青推拒着刘彻,刘彻的手已经伸进了他的衣服里。这里毕竟是会客的地方,而且门半开着,任何经过的人都能对房间里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刘彻嗤了一声,道:「你和你姐姐都是我的人,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
「那是在宫里。这里毕竟是外面。」
有人在门外咳嗽一声,轻轻敲门。刘彻不满地皱眉,忿忿抽身。少年推门进来,道:「我来迟了,让卫大人久等了。」
正在整理衣物的刘彻顿时一震,有如被雷击中,呆立在当场。卫青无奈地轻轻摇头,还以为他今天不会来见自己了,果然该来的还是会来。
刘彻嗖地转身,大步走到少年旁边,上下打量他:「你——」
少年毫不胆怯地回视:「这位客人有何指教?」
刘彻神色又是一动,轻道:「你叫什么?」话语中竟然有点哽咽。
「李延年。」少年笑道。
刘彻点头,似乎为掩饰某种即将流露出的神情,干笑几下,对卫青道:「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这几天都往这里跑了。原来是这样……哈哈,原来是这样啊。」
卫青默默不语。刘彻忽然伸手搂住了李延年的腰,将他抱了起来。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李延年一跳。
「跟我走吧。」刘彻笑道。
「啊?」李延年吃了一惊,虽然这正合他的心意,但到底太突然了点。他不认为刘彻是被自己的模样给迷惑住了。
刘彻道:「我真的吓了一跳。你的声音和我的某位故人一模一样。」
原来是这样。李延年明白了,随即在心里笑:这算不算是上天的恩赐?其实上天是在帮着自己呢。他微笑,亲昵地搂住刘彻,算是回答。
「皇上!」卫青忽然叫道,「您可还记得董偃?」
刘彻抬眼瞥他:「那是谁?」李延年看见卫青苦笑道:「昔日的生者,现今的亡者。皇上不记得就算了。」
董偃不是那位故人,被遗忘也是理所当然的。自己以后也是一样。而李延年的无限风光正要开始,但是在最后恐怕也是一样的吧。
李延年搂着刘彻,从眼角把卫青的神情瞧的分明。他很好奇,皇上看见了没?皇上听见了没?皇上明白卫青为何这么问这么说吗?
第二章
如果没有入了倡籍的孝廉,三春晖的李延年进宫服侍皇上的消息会比现在更引人注意。不若现在,几乎没人意识到少了个人。卫青再次来到的三春晖,依旧人来人往,夜夜笙歌。
本来还担心霍去病会有什么不满,不想他似乎把这事给完全忘记了。似乎本来就是抱着花银子看戏、多一个人热闹的想法……唉,果然是被娇惯坏了的富家公子哥。
进了三春晖,卫青刚要坐下,忽然被告知竟然有人抬来了千两黄金,不顾李老夫人的阻拦,硬要买下王孝廉的一夜,现在已经在房里了。卫青脸色大变,问明方位,纵身急冲而去。
到了近前,就听见房内有骚动。器物翻倒声,衣料带风声,布帛破裂声,以及惊慌惨叫的人声。卫青踢开门,房里一片狼籍。房里两人都衣衫不整,雪白的里衣翻露在外。少年握着一片瓷器碎片,黑发披散,疯狂而无章法地向青年劈刺,青年惊叫着狼狈地四下滚爬躲闪。门一开,青年如获大赦,急忙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卫青抱住少年,抓住他握着瓷片的手。少年的手已被瓷片割伤,触手一片湿滑。因为剧烈地挥动,红色的液体溅的到处都是。因为突然被抱住,惊慌的少年举起瓷片往卫青臂膀上猛刺。即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书生,在这样的情况下,力量也是惊人的。卫青的衣服上很快渗出了红色。
「别害怕!」卫青没有因此而松手,紧抱住他,「已经没事了!那个人已经走了,有我在,不会有人伤害你的!」怀中的躯体持续扭动挣扎着,「你哥哥要我来救你。你看,我来了,你现在已经安全了。」
「……哥?」少年喃喃地道,紧绷的身体渐渐停止挣扎,微微抽搐,「……我一直以为这是很简单的,我也能做。可是我错了……这样的事情,哥竟然做了这么久……」
最后一软,少年失去了意识,瘫在卫青怀中。
卫青听到外面那个青年在怒吼,李老夫人在不住地赔不是。卫青咬牙,安置好少年,来到门外,大声道:「夫人!告诉所有人,王孝廉由我长平侯车骑将军卫青买下了!谁要是想对他不利,就得先过我这一关!」
☆☆☆
直到一个月后,卫青才再次见到李延年。卫青不知道这些天来他在宫里是怎么过的,所有人都对刘彻更换新欢习以为常,也不会特别在意这个新欢是何许人也,所以也打听不出什么。如果只看外表,李延年除了打扮以外,和之前并没有太大变化。在刘彻的特许下,李延年可以在卫青的陪同下去见见自己的家人。
马车车轮滚滚,马蹄敲击在石板路上,发出有规律的踢踏声。
「我以为我迷惑住了皇上,」马车中,李延年道:「我想得太美了。我以为就算无法得到一世的真心,至少能凭着一时的恩宠得到想要的东西,可玩物的要求只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卫青静静地听着,道:「你跟皇上提了什么要求?」
「我对皇上说了弟弟李广利的事。」自从官府判决之日起,王广利便恢复本姓,成为李广利,「希望皇上能看在我伺候他的份上,下个特赦令。就算不能恢复孝廉的头衔,至少能除了他的倡籍。」李延年停了停,接着道,「可是皇上听了我的叙说,却大笑起来。他说:『入了倡籍的孝廉?有趣!真是非常有意思!不知道才子当娼妓究竟会是什么模样,把你弟弟也叫进宫来……不,那样就不够有趣了,还是下次微服出宫的时候去看看吧。』」
停了停,又道:「皇上丝毫没有把我的话当真,只当是十分有趣的奇闻。」
忽然冷笑了下,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光是凭这点,我就可以大骂他昏君。」见卫青皱眉,李延年急急摆手笑道:「哎,你看我都在胡说些什么呀。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人,乱说话,大老爷可千万要多多包涵啊:」胡乱地作揖,顺便吐了下舌头。看得卫青不禁笑了出来。
李延年轻轻叹道:「就算他确实是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我却不是那个他愿意为之点火的褒姒。」
卫青神色一动,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李延年看在眼中,接着道:「不过,那一位真的是褒姒吗?我想也许不对,把皇上比作顽童一般的周幽王或许并不合适。皇上是做梦的楚怀王,日日都被梦中的神女丢弃。」
卫青猛抬眼,紧盯住李延年:「你知道些什么?」
李延年笑起来:「我什么都不知道,倒是卫大人你的表情告诉我我猜对了。」
卫青不语,神色很是尴尬。
李延年用双手托住腮帮子,不停地眨巴着眼睛,「卫大人啊,这么简单就被我套出话来,你也太不会装了吧?别人可是官越大装傻的境界就越高,这样子你就算能在战场上活命,恐怕也会在官场上被做掉哦。你看,我好心吧?还特地提醒你。以后可要注意了。」
卫育还是不语。李延年靠近他,歪着头看他,卫青也调整视线和李延年对视。李延年道:「为什么不说话?好歹应一声呀。」
「你说的对。我自然是诚心接受。」
「哎呀?」李延年又眨巴眼,「你不威胁我吗?」
卫青奇道:「威胁你什么?」
「比如,『该知道的事要清楚,不该知道的事知道了也不知道。』『太好奇的人都不会长命』之类的。」
卫青笑了:「你从哪儿学来这些话的?」
「很多很多地方。这个月在宫里就听了不下一百次,听的耳朵都怏长茧子了。」李延年用小指挖挖耳朵。
「那你还学不乖?难道非要从我口中听到同样的话你才开心?」
「骗你的。其实在第一次被警告后,我就努力没让自己听到第二次了。」
「真的?」
李延年大力点头:「当然是真的,我很聪明的哦。」然后微笑道:「我只是很好奇你会不会说同样的话。我现在放心了。」
「放心什么?」
「第一,你虽然不够圆滑,但确实是个值得别人以性命相托的君子。」
卫青笑道:「你太抬举我了。」然后坐等下文,李延年却半晌没说话,卫青不禁道:「既然有第一,那第二呢?」
李延年眨眨眼,笑道:「秘密。『该知道的事要清楚,不该知道的事知道了也不知道。』『太好奇的人都不会长命』哦。」
卫青大笑起来,不再追问。
李延年可以确定的第二条便是:皇上口中那位声音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故人的来龙去脉,虽然大家或是不知晓或是不愿提及,却并不是什么知道了便会招来杀身之祸的秘密。因为最有可能知晓并且非常清楚的人——卫青仅仅是吃惊,并没露出任何恶意。
这个只要他自己有数就好了,不需要告诉别人。至于为什么会失口说出什么「第一」,李延年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错误本是不应该犯的。
也许是因为——卫青是个可以信任的人吧……忽然想起了那天与卫青同来的霍去病,眼角眉梢没有一点暗色的晴朗少年,他是不是也如卫青一般值得人信任呢?
卫青把李广利从三春晖带回了自己家,因此马车在卫青的长平侯府正门前停下。下了马车,李延年有些犹豫。
「我这样身分的人走正门不太好吧。」
卫育道:「你是客人,是正大光明来做客的。」说着扶住他,「来,大大方方地走。」
李延年跟卫青走着,下人们或疑惑或好奇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跟着他,一直到两人拐进了别院。
卫青终于在大白天同时见到了兄弟二人。四目交接,两张一模一样的容颜默默相对。
「哥——」
「我饿了。」李广利刚出口唤了一声,就被李延年打断。
啊?李广利和卫青一头雾水。
李延年又道:「我说我饿了,什么时候开饭?」
卫育道:「我马上吩咐厨房准备——」
「我不要别人做的饭菜。」李延年道,然后一指李广利,「你来做。」
「我?」李广利很惊讶。
「对。做弟弟的为哥哥做一顿饭也是应该的吧?」
「可是……我从来都没做过饭。」李广利说的是实话。且不说君子远庖厨,以前养父母更是只要他好好读书,其余一律都不要他操心。
李延年哼了一声:「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百无一用是书生。做不做随便你。」。
双方僵持了会,李广利往厨房步去,李延年和卫青跟了过去。厨房所有的下人都被支走,偌大的厨房只剩下三人。
「我也不奢望你能弄出桌酒席来,我只想吃你亲手煮的饭和鲜鱼汤。做法我会告诉你,可是淘米洗菜切肉宰鱼砍柴烧火你都要自己动手。」
在李延年的命令下,李广利笨手笨脚地开始动。每一个动作都看得卫青心惊胆颤,李广利没有弄伤自己还真是神明保佑。
其他完成的都还算差强人意,挺顺利的。可当一条活蹦乱跳的活鱼摆在李广利面前时,李广利迟迟没有动手。鱼鳍不停地振动,仿佛还在游水,腮盖开合,努力地呼吸;鱼嘴不住地开合,似乎在求救。
李广利看看手里的菜刀,又看看鱼。最后,李广利可怜巴巴地问:「哥,今天就不要喝鲜鱼汤了,好不好?」
没有得到回答。李广利回头,就见李延年和卫青只顾着说话,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说了什么。李广利正想把那条鱼放回水缸里,忽然感到右脚踝被人抓住了。李延年抓住他的脚踝,把他腿扯直了猛力往上抬!
李广利疼地惨叫,立时就失去了平衡,打着趔趄往后倒。幸好李延年马上就松了手。
「不行,骨头已经硬了。」李延年转头对卫育道,「不论跳舞还是习武,讲究的都是前一抬腿齐眉、后一抬腿比肩。你看他这样还有希望吗?」
卫青微笑:「不用着急。慢慢拉上几天筋,就会软了。况且,张良也没有一点武艺。」
「别太抬举他了。他哪能跟张良比。」
说完,李延年就迳自离开了厨房。因为刚才突然失去平衡,李广利看见自己手中握着的菜刀不偏不倚地落在砧板上,深深地嵌进那条鱼身。鱼的血原来和人的一样,也是红色的……
面前是一碗大半焦糊的米饭,李延年呼噜噜地喝着热腾腾的鱼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