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敢呆立在原地,脸色一下青一下白一下黑一下红,整个面孔都扭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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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乐府,就有人过来禀报:「骠骑将军午后曾来过,等了好久,宫门快关的时候才离去。」
李延年一怔,宫门快关的时候?那不是自己正回宫吗?
回身走到门口,扶着门框。门外漆黑一片。
他本来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想不到如日中天的骠骑将军竟然还会过来找自己。
为什么自己非要在今天出去找什么李敢呢?仿佛着了魔一般。一进一出,以至就这么擦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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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手执木槌,一手执书简,李延年手腕翻转,照着书简上所写的乐谱,在编钟上轻轻敲击,边敲边吟。乐工们使用各种乐器,一同演练吹奏。
他所负责的就是把从民间收集来的歌谣好好整理,或者修订,或者重新编曲。
「百里奚。立羊皮。忆别时。烹伏雌。炊扊扅。今日富贵忘我为。……」
据说那天之后,李敢跑去把卫青打伤了,而卫青把事情隐瞒了下来……果然有鬼吧!如果你真是问心无愧,何必如此?大可以问李敢以下犯上之罪!不久李敢随从刘彻去雍县,到甘泉宫打猎,却就此一去不回,死在那里。
刘彻说,李敢是被鹿撞死的,真是笑话!且不说那插在当胸的羽箭,李敢是在战场上杀匈奴立战功的壮士,又不是弱不禁风的千金小姐。刘彻想隐瞒什么?欲盖弥彰!
李敢莫名丧命。也好,斗吧,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反正本来就都该死,一个都不应该留下来:
只是,卫青逃过一劫,自己应该觉得失望不是吗?因为自己原本的希望是李敢下重手了结了对方,可如今却为何有种松口气的感觉?……该恨的是谁?究竟是出身奴隶却能够一门五侯权倾朝野的大将军,还是若无其事伤害其他人的刘彻?或者是愚蠢无能的李广利……
乐声突然停了,乐工们怎么了?李延年回头,就见霍去病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堂中。
李延年有点吃惊,行礼道:「骠骑将军。」
「这歌和我知道的好像有点不一样。」霍去病微微一笑,沉稳非常。李延年有点眩晕,他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表情?
原本以为霍去病能够下狠手干掉李敢,靠的依旧是当年的任意妄为,因为李敢是他亲自挑选的精锐部属,为他所赏识;今日一见,李延年不认为一个任意妄为的人会拥有这种神情。为什么下决定除掉李敢,原因恐怕比自己所想的更多吧。
「我记得它是这样唱的,」霍去病走过去,拿起鼓捶,敲了几下,「『百里奚,初娶我时五羊皮,临当相别烹乳鸡,今适富贵忘我为。』」然后把鼓捶随手丢回原处。
李延年一笑,那么平板的腔调,他可完全没听出霍去病是在唱歌。
「多谢骠骑将军指教,小人会再三斟酌的。」
霍去病抬眼看李延年,李延年也回看他。
好久没这么近距离的看他了。一转眼八年便过去了,他长高了,筋骨更强健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十六岁的小毛头,已是战功赫赫的大司马骠骑将军,年少轻狂转为光华内敛。
而自己,也不再是那个在乐坊中为生存而挣扎的底层倡伎。二十五岁,已是美人迟暮,镜中的容颜不若当年青葱,而卫青霍去病在这个年纪才刚刚踏上功成名就之路,为人夫为人父,只有自己,永远也无法为人夫为人父了。
李延年遣退了乐工们,请霍去病坐,亲自去奉茶。
「夫人好吗?」
「好。」
「令郎好吗?」
「好。」
「大将军好吗?」
「好。」
李延年低头沏茶,随口问着。他不知道霍去病为什么突然到乐府来,既高兴,又有点尴尬。不要自欺欺人了,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更何况如今?在同为皇子外戚的情况下,李氏一门与卫霍,根本就没有共存的可能。
霍去病正想说话,刚张口,胸口突然血气翻腾,怎么也压制不住。他急忙用手捂口,鲜红色液体不断从齿间唇内涌出,满手都是……
终于弄好了,李延年抬头,却不见了霍去病的踪迹。
面前空空。两碗茶水热气腾腾。
李延年盯着霍去病坐的位置呆了半晌,忽然在地板上看见几个比芝麻还小的小红点。仔细看看,伸指沾了,一捻,那红色的分明是血渍。
为什么会有血?这么小点,还没干,应该是才洒下的。刚刚坐在这里的是霍去病,是他的血吗?怎么会有?没见他受伤啊。
李延年站起来,走到门边,向外张望。
什么都没有看见。
直到几个月后,报丧的人在跑。「大司马骠骑将军过世了!」
李延年手中的鼓锤落到了地上。他茫然地抬头。
「啊?」
元狩六年九月,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病逝,刘彻调遣边境五郡的玄甲军,从长安到茂陵排列成阵为之送葬,于茂陵东北侧起冢似祁连山。并勇武与广地,谥号为景桓侯。其嫡长子霍嬗继承冠军侯的爵位。刘彻以其弟霍光为奉车都尉、光禄大夫。
白木的木马静静地待在角落里,看李延年击鼓,一下一下。卫霍两大支柱已失其一,李延年哈哈大笑。鼓声调子忽转,如暴雨般急促。李延年边舞边唱,尖利无比。
「一虎坐山兮阿呼呜呼,二猿相对兮呜呼爱乎,猿猿相报兮呜呼于戏,头换头兮两猿自居!」
只是为什么会唱腔不稳?整个面上都湿了……
谁来告诉他,上天究竟是在帮他?还是在罚他?
☆☆☆
这之后一连十几年,刘彻都没有攻打匈奴。
岁月无情地从每个人身上踏过,李延年看看刘彻看看卫青,又看看镜中的自己,都已青春不复。死去之人却永远停留在二十四岁的韶华,再不会老去一分。
元封五年三月,五十一岁的刘彻封太山,加封禅。四月,大赦天下,所幸县免岁租赋。赐鳏寡孤独帛、贫者粟。可惜这一切似乎都只是徒劳,并不能够挽回卫青的性命。卫青病逝,加谥号烈侯,于茂陵东北方起冢,象庐山。
每个人都在悄悄议论着,大将军的陵墓根本就不符合惯例。不必说皇陵的东北方一般应该是皇后陵,卫青陵墓的高度甚至超过了一般皇后陵墓的规格,仅仅低于刘彻的茂陵而已。
失去了卫青后,朝廷上下都在议论刘彻越来越喜怒无常。李延年切实发现到这点之日,是掖庭狱使者出现在自己面前之时。
「……」李延年静静地看他们,「罪名是什么?」
「淫乱后宫。」
李延年愣了一下,笑了,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好罪名!皇上原来早就忘记我是个废人了,还是他亲自下令废的!我淫的什么?莫非是服侍了皇上吗?」
对方倒沉的住气,答道:「不是你。是你弟弟李季。」
李延年抬起下巴,似乎恍然大悟:「哦,对了,他不是废人。」他依旧在笑,「所以呐,我也要一起死吗?」
「淫乱后宫,罪当灭族。」
李延年沉默了片刻,道:「那贰师将军呢?他可还正在为皇上办事呢。」
太初元年八月,刘彻封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出征伐大宛。这才过了多久,李广利大概连大宛的边界都还没走到吧。
「皇上没有提。」
听到这个回答,李延年合上眼睛:「我明白了。你们动手吧。」
自己一个四十岁的故倡,刘彻大概早就已经厌烦透顶。那个愚蠢又无能的书呆子弟弟,却似乎渐渐搏得了刘彻的好感呢。
人死一去万事空。夕落,你的一番苦心并没有保得李家万万年啊。霍去病死了,卫青死了,夕落死了,现在自己和李季也要死了,书呆子,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帮助你了,自己保重吧。
三尺白绫被抖开……
沉沉夜色中,有鼓声在响,三春晖依旧灯红酒绿人来人往。谁接过了自己手中的鼓锤?带着铠甲护腕的手开始击鼓。
『百里奚。百里奚。母已死。葬南溪。坟以瓦。覆以柴。舂黄藜。搤伏鸡。西入秦。五羖皮。今日富贵忘我为……』
鼓锤被放下了,带着铠甲护腕的手缓缓垂下。看不清楚对方的样子,只看得见那只手。
『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
『…………』
『什么?我听不清。』
『………………』
努力去听,却什么也听不到,只看见星星红点雨般纷纷。
一个声音远远传来:『去病——』
『哎!来了!』带着铠甲护腕的手的主人急回身,向着声音的方向跑去,『舅舅,我来了。』
等一等!等等!赶紧追过去。
你究竟想和我说什么呢?……
不要问我『今日富贵忘我为』,这里没有刘彻,没有名利,没有身分地位,没有外戚利益的冲突,只有我和你。
此时此刻,你想对我说什么呢?
附录
李延年,中山人也。父母及身兄弟及女,皆故倡。延年坐法腐,给事狗中。而平阳公主言延年女弟善舞,上见,心说之,及入永巷,而召贵延年。延年善歌,为变新声,而上方兴天地祠,欲造乐诗歌弦之。延年善承意,弦次初诗。其女弟亦幸,有子男。延年佩二千石印,号协声律。与上卧起,甚贵幸,埒如韩嫣也。久之,寝与中人乱,出入骄恣。及其女弟李夫人卒后,爱驰,则禽诛延年昆弟也
——史记.佞幸列传
中山李夫人有宠,有男一人,为昌邑王。李夫人蚤卒,其兄李延年以音幸,号协律。协律者,故倡也。兄弟皆坐奸,族。是时其长兄广利为贰师将军,伐大宛,不及诛,还,而上既夷李氏,后怜其家,乃封为海西侯。
——史记.外戚世家
李敢以校尉从骠骑将军击胡左贤王,力战,夺左贤王鼓旗,斩首多,赐爵关内侯,食邑二百户,代广为郎中令。顷之,怨大将军青之恨其父,乃击伤大将军,大将军匿讳之。居无何,敢从上雍,至甘泉宫猎。骠骑将军去病与青有亲,射杀敢。去病时方贵幸,上讳云鹿触杀之。居岁余,去病死。
——史记.李将军列传
孝武李夫人,本以倡进。初,夫人兄延年性知音,善歌舞,武帝爱之。每为新声变曲,闻者莫不感动。延年侍上起舞,歌日:「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上叹息曰:「善!世岂有此人乎?」平阳主因言延年有女弟,上乃召见之,实妙丽善舞。由是得幸,生一男,是为昌邑哀王。李夫人少而蚤卒,上怜闵焉,图画其形于甘泉宫。及卫思后废后四年,武帝崩,大将军霍光缘上雅意,以李夫人配食,追上尊号曰孝武皇后。
初,李夫人病笃,上自临候之,夫人蒙被谢曰:「妾久寝病,形貌毁坏,不可以见帝。愿以王及兄弟为托。」上曰:「夫人病甚,殆将不起,一见我属托王及兄弟,岂不快哉?」夫人曰:「妇人貌不修饰,不见君父。妾不敢见帝。」上曰:「夫人弟一见我,将加赐千金,而予兄弟尊言。」夫人曰:「尊官在帝,不在一见。」上复言欲必见之,夫人遂转乡唏嘘而不复言。于是上不说而起。夫人姊妹让之曰:「贵人独不可一见上属托兄弟邪?何为恨上如此?」夫人曰:「所以不欲见帝者,乃欲以深托兄弟也。我以容貌之好,得从微贱爱幸于上。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上所以挛挛顾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见我毁坏,颜色非故,必畏恶吐弃我,意尚肯复追思闵录其兄弟哉!」及夫人卒,上以后礼葬焉。其后,上以夫人兄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封海西侯,延年为协律都尉。
——汉书.外戚传上
后记
初次意识到李延年这个人,是在论坛上看到一篇关于李延年的同人,零零碎碎的几段,没有开始,没有发展,没有结尾,不成体系。于是我什么印象也没留下,只记得那里面的李延年是柔弱平胸美少女,汉武帝垂涎其美色,于是强行禁锢占有,于是柔弱平胸美少女自怜地边舞边唱……
之后?之后立即把此人从脑袋里抹掉……大不符合我的审美观了……
再之后?再之后就是被某人拼命灌输「卫青好帅、和汉武帝好暧昧好暧昧哦」,正巧某卡在大学的图书馆里翻彩图版中国秘史,欣赏汉武帝的风流韵事。交流来交流去的结果就是被某人硬逼着写卫青和汉武帝……
我……你……
查了一堆资料的后果就是:比起乖巧柔顺的卫青乖宝宝,我宁愿选韩嫣,即使被某人血泪控诉也不回头。
韩嫣完结了,某人来问我:下面该是卫青了吧?
回答:是李延年。
……某卡被殴飞……
要知道李延年的事,还是去看《史记》比较好。相对中性的记录和描述,比起别的什么让我舒服多了。看着吏记佞幸传中的李延年,看着李夫人,看着李广利,我想的是:与卫霍相比,他们同样出生于最低层,同样得到过平阳公主的帮助,他们是用怎样一种心态和立场来面对汉武帝?
最出色的人物只有一个,其他人与之相比都失色。就像有了个满分一百分,其他考九十九分的便是二流货色而已。但是,如果其他人都是五十九分,有一个六十分的,自然是六十分第一。所谓的竞争机制嘛,切!
其实李延年很强的,音乐方面的造诣和贡献在当时无人出其右,他是最早以音乐工作者的身份留在官方记录里的人。与卫青霍去病的贡献在不同的领域,其实完全是不能比较的。
就像毛遂一样,如果李延年没有去求平阳公主帮忙向汉武帝推荐,他和整个家族都将永远寂寂无名。我一向都觉得敢于自我推荐的人很强很厉害,因为我自己没有这样的勇气。
刘彻喜欢的只是李延年的才,喜欢的只是李夫人的美貌,爱的是他们的美丽和歌舞。即使在杀死李延年后,也还是让他陪葬。大概是怕死后寂寞吧?毕竟身为天子,在死后的世界中也是需要歌舞来充排场的,哈哈。
如果李延年能像卫青一样低调,也许就不会因为株连而被杀吧?可惜他并不是那样的人。
又及:这篇完了后,又被某人问:下面该是卫青了吧?
回答:我还是比较喜欢发誓要成为大汉祸患的某汉奸。
……某卡又被殴飞……
奋力爬回来:有一句台词不错的,「我喜欢强者。只要您比任何人都强,我就会服侍您。」
参考文献:
《史记.佞幸传》
《史记.外戚传》
《汉书.佞幸传》
《汉书.外戚传》
《汉武帝年表及大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