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的执著,这十年来的执著。
天空骤然下起大雨,冷玦依旧固执,他冲进马厩里挑了一匹千里神驹,它是追星的同胞兄弟——追日。
追星、追云、追月、追日,是骏马长风和千里驹绝色生下的四胞马,这十分罕见,但是皇上却将这四匹马分送给四个他最喜欢的子女,其中包括了拥有追星的冷玦,这也证明了冷玦有多特别。他是与众不同的孩子,有著吸引人的风采。
追日是朝阳典恩的爱马,除了朝阳典恩,它只让冷玦骑。
在风雨中,它的脚步声伴著风雨声,和冷玦驭马的低喊声相应和,他的头发早因雨水而湿润。他将簪子拔下,放进怀中,任雨击打著他的脸。天知道他多么想掉头回去,但是他不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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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日的嘶鸣声,响彻了整个尚书府。
阙非焰停下亲吻楚楚的动作,抓过一旁的长衫套在身上。他彷佛看见那美丽的人儿,在外头淋著大雨。
他奔出去,一脚踹开大门,只见骑在马上的冷玦,冷著眼看著阙非焰。
阙非焰正要开口询问他为何在外头,却见冷玦双腿一夹,便向西厢奔去。
离去前,阙非焰见到的是冷玦盛满不知是泪或是雨的双眸,失去昔日咄咄逼人的傲气和那活脱的灵气,俨然是一双失魂落魄的空瞳,不再光彩、不再眩目、不再让人著迷。方才的冷玦,只是个空壳子。
楚楚也披上衣服,直往外头走去,才推开门,就看见冷玦那湿透了的身子和长发,还有那双不再夺人心魄的眼眸,丝绸衫裙也早被雨水打湿。
她依旧是美丽的女子,她的美丽不会因为憔悴而减少,那是另一种美,从不同的角度去看,都会产生不同的美丽,即使那双美眸不再光亮,还是如此的吸引人。
这样一个完美的女子,她永远也比不上,或许冷玦不如她纤细柔弱,但她却像一枝寒梅,伫立在风中,潇洒又自在。不论风雪如何吹刮,她都依然挺直著腰干;不管是哪个男人爱她,她都只爱一个人,义无反顾的爱。
她递上一条丝帕,「姐姐看起来好虚,擦擦脸吧!」
冷玦扫视楚楚的脸,从马上弯身接过帕子,低声道:「谢谢。」
那是好低好柔的声音,让楚楚不自觉地一愣。
冷玦擦过脸后,原想将帕子递回去,却又停住,「我把帕子弄脏了,改日还条新帕子给妹妹。」他将帕子折起,送入袖中,双腿一夹,就将马儿掉过头,朝著西厢奔去。他的身子在发寒,马儿也在抖,他得快点安置追日。
来到西厢的马厩,他推开门,堆起干草,点起火,火光照亮整个马厩。他回到房里拿出几床被子,叠在马厩里的草堆上,又拿起一旁的布巾,替马儿擦拭雨水,追星见了追日,欣喜地昂首嘶鸣。
确定追日的身子都干了,他又在一旁用车把耙好草,将追日安置在上,再将追星牵过来,让两匹马共眠。须臾,他也感到一股凉意,拿起一旁的被子披在肩上,倚靠著马儿和草堆,不自主地陷入睡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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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曙光乍现,杜鹃数次找寻房间里外,都不见冷玦,牡丹灵光一闪,转向马厩去,就见冷玦浑身发烫地睡在干草堆上。一身湿透了的衣服和头发,大概正是发烫的原因,两人将冷玦抱起,放置在床上。
冷玦的脸烧得通红,两人赶紧替他褪下湿衣裳,换上干爽的睡袍,又擦干他一头湿发;可是他已经昏迷,根本就没有办法喝水,只是不停的梦呓,双眼痛苦地紧开著。
杜鹃赶紧奔向大厅,却遍寻不著阙非焰,只好回到西厢的马厩;但是看了那儿只有两匹马,一匹是追日,她不可能骑得了;而追星更是没有其它人骑过,包括太子殿下也没有,追星是只属于冷玦的马儿。
一旁忽然传来楚楚银铃般的轻笑声,还有一阵阵马蹄声,牡丹听出阙非焰的声音也掺杂在里头,两人施展轻功,纵身飞到他们面前。
楚楚一惊,骑的小白马也受到了惊吓。
「你们的主子没有教你们礼貌吗?」骑在飙风身上的阙非焰怒视著两人。
「我才不想出现在你的面前,只是想向你借匹马进宫!」接著牡丹在楚楚的颈后轻敌一下,「请姨太先睡会儿,我赶著去见御医。」
杜鹃扶住楚楚,顺手往阙非焰的身上一堆,准备回去照顾冷玦——
「岚星怎么了?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怎么样都不干你的事。」杜鹃格开他的手,「我要向圣上奏明,然后将岚星郡主送回宫内静养,再请太后娘娘把你这个糟糕的丈夫给休了。」
第四章
御医十万火急的赶到,著手替冷玦看病,把脉和扎针后,「我已经对症下了药,可是他染上严重的风寒,需要将他移往静谧之处静养些日子。以前我就向太子殿下警告过了,他的体质内虚外弱,不是块练武的料,若再伤了元气,小命就会不保,更何况是在激情之后呢?」
牡丹和杜鹃连忙点头,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大门被踹开,就见阙非焰赶来,「岚星!御医,岚星还好吗?」
「回尚书大人,岚星郡主的情况简直是糟透了,请您安排个静谧的地方,让夫人静养些日子。夫人自幼就有心疾,以前皇太后、太子殿下、皇后、皇上,个个把他当货真价实的公主养,还花大笔的资费来补夫人的心脉气血;可是尚书大人好像忘了嫁妆里头的药签,没有替夫人调养。」
「是我大意了。」阙非焰走至床畔,却接触到杜鹃和牡丹的怒目。
「府内院落皆靠近闹街,奴婢想,还是移到外头的别院住比较好。宫里原本有郡主的院落,不如就让郡主回去歇息好了。那儿到处是梅花,采光也好,通风更宜,很适合郡主,请尚书大人做个决定。」杜鹃并不在乎阙非焰的答案,她早就替冷玦收拾好了东西,随时可以动身。
「我能说不吗?还烦御医看看,什么时候动身最方便?」阙非焰隔著两人怒目,深情地看著里头的人儿。他的心说有多痛就有多痛,恨不得能够替她分担一点苦痛,只要伊人能够健康地活著,就是他最大的希望。
「尚书大人方便的话,随时可以迁徙。」御医掀起一旁的帐慢,「郡主的药方,我再开一份给你,替他准备好个把月的分量,让他按时服下。还有这是风寒的药方,等郡主的热退了,清醒些,就让他服一份。」
「郡主在宫里的院落早已有人打扫,随时可以迁入,绝无问题。」牡丹拿起包袱,「烦请尚书大人帮忙,送郡主上马车。」
阙非焰弯下腰,将冷玦抱起。
冷玦的身子直发热,额头正好贴紧阙非焰的颔部,只闻他低声呓语:「典恩……典恩……你在哪儿?我不要死……我不要嫁入……不要……」
阙非焰感觉到鼻头一酸,他堂堂六尺男儿,从未落泪,除了父母过世那些日子,他从不落泪;但是此刻听闻冷玦的口中呢喃的不是自己的名字,那种酸涩,让他不由得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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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落坐落于郊外,四周是梅树,院落的名字十分雅致,叫翦梅斋。整座院落相当清泠,后院紧靠著山脉,前院是一片湖,波光潋滟,杨柳依人。整座院落坐落在山腰近山顶的一个平坦坡上,除了有梅树陪伴冷玦,更有冷玦的爱马追星长伴其侧。
阙非焰送他进了翦梅斋后,便不曾再踏入翦梅斋,更未差人稍来只字扁语。
京里的人都已经改口称楚楚为尚书夫人,这也称了冷玦的心,他决心要养好身子,好在日后暗杀阙非焰,再了结自己的生命。
可冷玦的身子骨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他早也咳、晚也咳,一天夜里,竟还咳出血来,他微愣,自觉不妙。
杜鹃见血,更是大惊,牡丹赶紧进宫请来太医,此事也惊动了皇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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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医替冷玦把脉的时候,他的双眸透著慈爱。「郡主小时候也发过肺痨,当时是太子殿下日夜照顾,才得以救回小命。一向骄傲恣肆的太子殿下,竟放下身段照顾这个孩子;见殿下对你用情之深,老臣才参透你俩的情孽。」
「御医不用顾左右而言它,据实说吧!我心里有数。」冷玦双眸含笑,「我以前有幸让太子殿下照顾,使我能够苟活下来;而今他将要成为九五之尊,我怎敢要求他来照顾我呢?」
「太子殿下要我现在推出你有喜脉。」他指著冷玦的肚子,「你虽为男儿身,但仍是可以让他当上未来的皇后。」
「我不要。」冷玦孤傲地道:「他有他的骄傲,我也有我的矜持,我此生不会再下嫁同性,也不会让自己成为女人,我一辈子都是男人,更不会怀孕生子。」
「你的病不浅。」御医发现他气血大乱,「你的经脉逆转。」
「这就是我违背天命的结果。」冷玦放下衣袖,才发现衣袖上血迹斑斑,触目惊心,「我没有那么结实的身体,可以承受习武的辛苦,那应是这病的起因;接踵而来的才是真正的天谴,或许这也是我欺骗了所有人的报应。」
「郡主只要多休息,还是有活命的机会。在翦梅斋好好休养,假以时日,你必定能康复。」
「我不在乎死亡。」冷玦接过药一饮而尽,「我企求解脱。」
「可是太子殿下很在乎你。」御医苍老的手,从衣袖中拿出朝阳典恩的信,「他知道你拒见他,特地要老臣转交给你。」
冷玦摊开书信,才略览两行,过去的记忆就浮上他的脑海——
***
十年前,戏班子前的梧桐树下,来了一个骑白马的飘逸男子,约莫十八岁上下。他的白马鬃毛雪亮,这男子五官俊雅,气宇轩昂,中庭饱满,纴光润面,一看就知道是名门子弟。
他和戏班子的班主交谈一会儿,就见一名纤弱的女子牵著一个八岁稚童出来。
「这个是个孤子,自幼聪明伶俐,可惜身子骨弱,禁不起学戏,我想更禁不起习武,我看,您还是再看看我的儿子——」
「不用,我喜欢这个孩子的眼神。」
记得吗?那是我俩初次见面,我在你充满光芒的双眸中,找到了我的爱情。
「你叫什么名字?」他抬起幼童的下颔,「告诉我好吗?」
「你先和我说啊!」年纪甫幼的冷玦,天不怕地不怕,直视著朝阳典恩。
「无礼,你怎么敢对太子殿下出言不逊!」妇人立刻捂住冷玦的嘴。
「不要紧!」他推开妇人的手,「典恩,这是我的名字,换你说了。」
「我叫冷玦。」
那是年幼的我,有著充满傲气的言语,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时的你眉飞色舞般的神采。
「你以后就和我一起住,没有人会伤害你。」朝阳典恩用他厚实的大手抱起冷玦,放在他的腿上,然后驾驭著马儿回宫。
「我在戏班子也没有人欺负我啊!」冷玦双眼眨呀眨的。
「可是在宫里,有我替他撑腰,你就是全国最大的人。」朝阳典恩吻上那一头短短的乌丝,「听我的话,把发留长,我让你当郡主。」
「郡主是什么?」冷玦睁大眼看著朝阳典恩。
「郡主就是以后可以当我老婆的人。」朝阳典恩吻了冷玦那红嫩的唇,「冷玦,以后当我妻子好不好?」
「我是男的哟!」冷玦摇头,「不可以吧?」
「只要是我要的,没有不可以。」
是的,只要是你朝阳典恩要的,从来没有要不到的,包括我日后为你沦陷的心。
***
「你要不要习武?」眼前这个邪魅的男子,低头询问他。
「我要。」稚气末脱的嗓音,震住了夜陇魅的心魂。
「那会很辛苦、很辛苦。」夜陇魅出言恐吓他,「你那么瘦,回去唱戏吧!」
「不要,我要学武!」冷玦涨红了小脸,「典恩大哥说你会教我的。」
「典恩?」夜陇魅开始重新评估他,「我有什么好教你的?」
「武功啊!快教我和与恩大哥一样威风的招式。」冷玦开心地说著。
「你练不来的!」夜陇魅拂袖离去,「让我看见你的决心。」
我不能就这样放弃,不能放弃典恩大哥对我的期许。
「宫主,太子的人正跪在宫门前。」一名下人传达了这个讯息后,夜陇魅还是不闻不问,过了三天,连他都忘了冷玦的存在,但是冷玦还是跪在那里。
那日,落魂宫笼罩在狂风暴雨之下,冷玦依旧跪在那儿,既不蔽雨,也不躲风。
夜陇魅忽然想起,冷玦似乎还跪在外头,他才命人撑伞,准备去看跪在那里的冷玦,而冷玦的脸早已经呈现死白;他拉起冷玦,将那幼小的身子打横抱起。
在陇魅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我就知道,我获得了他的认同,那正是我成为你的骄傲的开端。我肯相信陇魅,是因为你要我相信他,自始至终,我都只信任你。
一晃眼,就是四个年头。他怔忡地看著眼前的朝阳典恩,那成熟的气息,还有稳重的仪态,处处吸引了冷玦;冷玦不自觉的脸红心跳,因为别了四年,太子竟然改变如此之多。
朝阳典恩此时已经是东宫的主人,他的母亲容贵妃也已成为皇后,原本的皇后贬为懿贵妃,懿贵妃正是二皇子的母亲,而二皇子的表现并不如他的哥哥出色。
朝阳典恩简直不敢相信冷玦的改变,那一头及腰的长发用草绳绑紧,白皙的肤色若雪,亭亭玉立,若非那身男装,他根本就不像个男孩;冷玦的腰际佩著一把锋利的短剑,双手都有练剑留下的疤痕。
「典恩大哥?」冷玦轻轻地唤,让典恩心中原本该有的顾忌都消失殆尽。
朝阳典恩展开双臂,将他紧紧搂住。「玦儿,你变漂亮了!离开时你才到我的腰,如今你已经长高到我的肩,总有一天你会比我高出许多。」
这个担心是多虑了,因为最后我只到你的颔部。
冷玦看著乘坐马车离去的朝阳典恩,心中怅然若失。
***
夜陇魅是个严酷的师父,在他的指导下,冷玦的武功扎实又出色,远比同侪中的任何一人都来的卓越;他的外貌虽常遭同侪取笑,可是每当他拍剑出鞘,马上能止住他们的讥讽。
在他过了十五岁之后,夜陇魅也不再苛求他许多地方,只是适时地给些指导。
一天,夜陇魅将剑丢给冷玦,「敢不敢和我较量?」
冷玦大胆地回了一句:「为何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