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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南瓜的人 page 6 作者:亦舒

  「可是我不喜欢纽约。」

  「女人!」

  「可是紧急了?」

  「出来商量。」

  「店铺都未开门,到什么地方去?」

  「我来接了你再说。」

  结球到楼下等他,清晨,大节刚过,淡了三墟,气氛有点冷清,橘黄色路灯仍未熄灭。

  袁跃飞的车子来到,看见灰衣的林结球在等他。

  任何人在这种路灯下看上去都会象一只摄青鬼,但是结球在橙色光芒掩映下却象洋娃娃。

  她动起来了。

  结球拉开车门上车。

  「去纽约吧,还想什么。」

  结球问:「你呢?」

  「多谢你通消息给我,我会跪着求周总。」

  「祝你幸运。」

  有人敲车窗,一看,是名女督察,似笑非笑地劝导:「先生小姐,天快亮了,请回家吧。」

  结球连忙诚恳地说:「是,是。」

  一方面叫小袁把车驶走。

  「你为什么不解释?」

  「说什么?我俩是久别重逢的兄妹?」

  小袁将车驶返公司。

  结球说:「我想留下来证明自己实力。」

  「谁在乎你有否实力,你是周派的人,周一走就有人排挤你出局。」

  「真的那样险峻?」

  「同你讲得滴血也是白说,你不怕,反正你有妆奁。」

  「袁,我怕周总误会我对她有意思。」

  「同她说个明白呀。」

  「难以启齿。」

  车子驶入停车场,被人截住,一看,真巧,正是周令群。

  周令群下车,「什么事,清晨六时就来上班?」。

  他们异口同声,「我俩有话说。」

  周令群想一想,「在车上说吧,不怕隔墙有耳。」

  三人坐在小袁的小房车里开闭门会议。

  她问袁跃飞:「你都知道了?」

  「是,结球不瞒我。」

  「真是好手足,」周令群叹口气,「如果纽约答应收三个人,结球是否可以动身?」

  结球大著胆子说:「周姐,我一向敬重你。」

  令群温和地说:「我明白,你是怕我误会,你太小觑我了。好同事最难得。」

  结球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是,是。」

  「那麽,说好了,一组人一起走。」

  结球点点头。

  三个人一起下车。

  周令群先进电梯,他们等下一架。

  结球说:「真不舍得。」

  「婆妈。」小袁讪笑。

  「其实没有分别,一般用英语,每周工作百馀小时,不见天日,回家倒头昏睡,月底出粮。」

  「离思讯近得多,记得吗?」

  呵,是,那孩子。

  「五个小时航程,长周末都可以到纽约度假。」

  「你的心里总有小思讯。」

  小袁不出声。

  结球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拉开抽屉,把磁碟取出,放进电脑。

  她也犹豫过,看,还是不看?她一向尊重别人的私隐。

  信息立刻在荧屏出现。

  离开上班还有两个半小时,趁这空档,看个究竟,王的日志为什麽都写给罗拉莱。

  日志一开头这样说:「第一次见到结球,在老板的船上,那只游艇,叫做“兴高采烈”。」

  结球不禁泪如泉涌。

  是吗,在那只船上?她一点也不记得。

  老板每年秋季都举行游艇会,招待属下玩个痛快,人头涌涌,她哪里记得。

  「当时,她站在甲板上,靠著栏杆看同事钓鱼,她戴一顶三角形苦力草帽,白衬衫在腰间打一个结,深蓝色一二个骨裤子,软底平跟鞋,打扮像五十年代少女。」

  是,结球记得她是有那样一套服饰。

  「同别的女同事争艳斗丽,完全不同,噫,那边有人争著表演法语呢,又有人比较腕上金表,只有她,异常沉默,十分投入,看看鱼群游弋,同事周令群走近,似笑非笑说:“在看什麽?”」

  结球用手捧住头,深呼吸一下,怪不得那位同事不舍得把日志洗掉,她一定是读过了,深觉感动。

  「周与我在宇宙已经共事十年,因为某种原因,她始终低我一级,我欣赏周的能力,也信任她,於是问:“那边是几个新来的见习生?”」

  结球想起来了,那是她第一次与袁跃飞一起去游艇会,但是她完全不知道有人在背後议论她。

  「周说:“是,那清丽的女孩叫林结球,多麽奇怪动听的名字,为什麽叫结球?原来她父亲是粤人,他们喜欢用波、球这种俚字入名,取其圆通之意。”」

  结球没想到周令群连这种细节都记得。

  她对日志入了迷,像是读一篇小说一样。

  这时,有人敲门。

  结球抬起头来,秘书轻轻说:「林小姐这麽早回来了。」

  结球答:「你也早。」

  「昨日有些信件还未处理,要咖啡吗?」

  「我自己斟。」

  「我买了新鲜松饼。」

  「有无巧克力甜圈?」

  「我马上替你拿进来。」

  结球揉揉双眼,补一点妆。

  秘书捧著早点进来放下。

  她没有即时离去的意思。

  结球问,「你有话说?」

  那女孩子镇定而直接地说:「林小姐,听说你要去纽约。」

  结球大奇:「你听谁说的?」

  「我自己看到蜘丝马迹,周总与纽约的往来忽然密切,公司传言纷纷,她如果走,你一定也跟著去,林小姐,我也想去纽约。」呵,这样细心。

  「传言归传言。」

  「可否带我去?我一定会努力工作。」

  「外国生活不易过。」

  「我想增长见闻,吃点苦不算什麽。」

  结球微笑,「有志气。」

  但是,又怎能一队兵那样全部走呢。

  她只能这样说:「我给你留意。」

  小女生出去了。

  结球觉得份外寂寥。

  八点未到,同事已纷纷回来。

  结球发呆,这世界,无论失去了谁,照样运作。

  物是人非,也许,去到另一个都会,从头开始,她会复元得快一点。

  她传电邮给周令群:「我决定跟著走。」

  就这样敲定了。

  结球继续读日志。

  「那女孩转过头来,我看到她淡雅秀丽的面孔,含蓄微笑,半垂著大眼睛,该刹那我就倾心。」

  结球捧著咖啡杯的手微微颤抖。

  这日志一共有多长?切莫一下子看完,看完就没有了。

  结球的心凄酸。

  「我查阅她的履历,看上去似十多岁的她已经成年,那种出身优良的年轻人永不显老,我在廿三岁时已沧桑,思讯也已出生,若想与她匹配,我必须重新创造自己。」

  所以他告诉她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把她交给令群:“好好教这女孩”,她有一股叫我羡慕的优然气质,与我们蝼蚁竞血寸土必争的恶俗不一样,每日回到公司,我总到她岗位附近去走一回,看见她白皙小脸,便觉满足。

  「渐渐,我失去控制,痴恋结球,她还不知道,我掩饰得很好。

  「一早,我到她家对面去等,她住在一间父母送她的小平房里,门口种植玫瑰花,一时间,在清晨的冷冽空气里,我不明白在等的是一个女孩,抑或是我的理想。

  「我终身努力,便是想超越自己的出身,文盲父亲徙置区工厂机器轧轧声,润滑油的气味与黑色素像是蚀入他与我的血液里,想要清洗谈何容易。

  「她出来了,天然有点卷曲的头发带著紫蓝色薰衣草香味,伦敦大学毕业的她英语口音是那样娇矜,我倾心於她。

  「我藉故每日送她上班,我介绍思讯给她认识,我要思讯长大了像结球那样细致矜贵。

  「但是,现实总不舍得不提醒我的过去,我见到玉意,她穿著大花裙子,头发染成橘黄,问我要钱的时候,鼻翼泛著油光,颊上毛孔与她性情一般粗糙,我尽量不出声,尽我的能力满足她。」

  结球读得呆了,眼睛酸涩而不自觉。

  这时,有人推开她办公室门。

  不用说,当然只有上司才能这样做。

  周令群过来,拥抱她一下。

  「开始收拾杂物吧。」

  结球问,「去到那边,住什么地方?」

  令群闲闲答:「凡事有我。」

  「能者多劳。」

  「结球,进了大染缸,你的一张嘴也不比从前那样平实了。」

  「周总教我。」

  周令群终於不避嫌,伸手拧一拧她的面颊。

  结球问:「你带多少人?」

  「你们两个。」

  「没有其他人?」

  「还有我的家务助理,没有她可万万不行。」

  「秘书及司机呢?」

  「这些纽约都有,你想怎样?」

  「把麦倩儿也带走。」

  「下一艘船吧。」

  她出去了。

  结球叫秘书进来,「你都听见了?」

  「谢谢林小姐,别忘记我林小姐。」

  「你放心。」

  袁跃飞跟着进来,兴奋得不得了。

  「我立刻翻阅GQ,看纽约行政人员穿什么西服,结球,人要衣装。」

  结球忽然想起衣着考究的姚医生。

  糟,还未通知他要飞越大西洋。

  以后不能与他跳舞了。

  她连忙打电邮给他:「姚,今日接获通知,公司将派我往外埠上班……」

  小袁非常雀跃,「我已与思讯通过消息,她也很高兴。」

  不知不觉,把联络思讯的责任,推到袁跃飞头上,幸亏他异常胜任。

  他又问:「结球,你的住宅可打算租出去?」

  「不,我会每季回来住几天,请工人十天八天打扫一下。」

  「大好了,我回来也不必住酒店。」

  结球笑,「欢迎欢迎。」

  结球内心怅惘,这就要走了,匆匆忙忙一只皮庆,拎起跑天下。

  在古时,叫跑码头,一处到兄一处,到处是家。

  现代的行政人员,还以为挺时髦呢。

  她走到会议室,就是在这里,受了委屈,差些没流下泪来,被周总教训:「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她嗤一声笑出来,什麽时候女红妆变成大丈夫。

  「呵,」周令群答,「自男女同工同酬那日开始。」

  你总不能同男生支同样薪酬又要求保留女性特权。

  回忆一幕幕似箭一般飞射过她的眼前,事情一过去才往往看得一清二楚。

  下班,她回家去,吩咐女佣如此这般。

  女佣有点踌躇,「工钱能怎样算?」

  结球温和地答:「照旧。」

  她笑逐颜开,「谢谢林小姐。」

  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忽然大响。

  女佣去看了一下,「林小姐,是生面人。」

  结球发现是姚伟求。

  「咦,你怎麽来了,请进。」

  他灰头灰脑,一声不响坐下。

  今日总算得偿所愿,可以登堂入室,坐著喝咖啡了,可是心情坏到极点。

  「什么事,病人失救?」

  他已不想转弯抹角,「请留下来。」

  「嘎?」

  「结球,你一进医院急症室我已知命运,尽管你头晕眼花,面红身热,仍然那样幽默可爱,我对你倾心,即使只做舞伴,也是一个开始,留下来,我们结婚吧。」

  结球摸不著头脑。

  「姚医生,我俩并不熟稔,你镇静一点,先喝一杯咖啡。」

  他的声音有点呜咽,「不要走。」

  「那有关我的工作前程,一定要去,也许一两年就可以回来,时间过得很快。」

  「让我照顾你,别再为工作担心。」

  结球笑了,「我真的不是你对象,我要是像你那样想,根本不用工作,反正都是住这间祖屋,开这辆房车,我上班是因为我喜欢做事,我是一个幸运的人。」

  姚叹口气,「我怎样才能打动你,你对我一点感情也没有?!」

  「我第一时间把动向告诉你,你是我尊重的朋友。」

  他握住她的手。

  「我会回来度假,届时有空,请我跳舞。」

  「你大残忍。」

  结球笑笑改变话题,「你可喜欢我家?」

  他这才抬起头来浏览,「简约主义,空无一物。」

  以前,有一个人也是这么说过。

  「今日可打算与我跳舞?」

  他木然答:「没有心情。」

  结球点头,「开始惩罚我。」

  「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哪里我都去。」

  姚像是忽然想开了,「跟我走。」

  他把她带到一座大厦,原来是间社区中心,推开其中一间课室门,只见许多老人家,双双对对,正在学跳土风舞。

  结球大乐。

  这时,她也十分不舍得这位西医,他在她最孤苦凄凉的时候带她出来寻欢作乐,暂时得到喘息机会,他是她的恩人。

  导师看见他们两人进来,误会是助手,连忙说:「你们迟到,还不快快一人带一组开始练习。」

  音乐奏起,是首美国流行乡村民歌,叫《七零八落的心》,结球不管三七廿一,与姚伟求跳起来。

  老人家在他们身後纷纷摹仿。

  不消十分钟,他俩已经跳熟:转身、踢腿、拍掌,只觉好玩。

  姚医生施出浑身解数,也许是最後一次了,希望若干年後,这个秀丽的,穿透明白纱边内衣的女子仍然会记得这一舞之情。

  年轻的医生也是被社会宠坏的一个,今日忽遭遗弃,特别凄酸,他化悲愤为力量。

  第五章

  一小时後,舞会结束。

  导师夸奖他们:「做得很好,下次可别迟到。」

  两人唯唯诺诺,一溜烟逃走。

  回到车厢里,笑得弯腰。

  边笑结球像是听到一个小小的声音说;真没良心,那麽快就这样开心。

  结球黯然。

  姚忽然轻轻说:「祝你前途似锦。」

  「谢谢你。」

  结球出了一身汗,衬衫贴在背脊上。

  到了家,姚要回医院,没送她进门。

  她朝他摆摆手,车子驶走。

  结球略觉遗憾,但是他没有叫她渴望靠近他嗅闻他气息的吸引力,她对他没有欲望。

  结球还有事要做。

  她拨电话给方玉意。

  「可以见个面吗,明天下班我到府上来。」

  「欢迎你!林小姐。」

  结球想收拾行李,可是一想,还是到了那边买新衣好,小袁说得对,入乡随俗,是最聪明做法。

  她收到思讯的电邮,这小女孩愈来愈懂事,她这样写:「只要你与袁大哥在一起,我就很高兴,觉得安全,有一日也许你会明白,为什麽我不愿与母亲联络,并且原谅我。纽约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袁大哥说暑假会接我去篆…」

  袁跃飞所有计划里都少不了小思讯。

  你看,上天总有办法填补每一个人的缺憾,一个人总不会一无所有。

  运动过後筋骨舒畅,结球倒在床上,白天还好,一到晚上,只觉孤单。

  结球起来,用手提电脑继续读给罗拉莱的信。

  她知道这一读会到天亮,但是她已许久没睡好,她不在乎。

  他这样写:「她有雪白的一双小手,指甲修剪得很短,但一看就知道从来没有做过粗重工夫,自小,除出洗面刷牙,大概也不沾水,那是怎麽样的一个世界?只得翻书吧,所以功课那麽好。

  「叫我额外留意自己的一双手,非洗刷乾挣不可,小时候没鞋穿,,经济不至於真的那样差,可是大人根深蒂固觉得不值得在小孩身上花钱,一下不合穿又要买新的,多烦,只给一双胶拖鞋,上学,穿旧橡胶鞋,放了学帮工,指甲缝捆黑边,手脚都满是茧。

  「我努力学习新玩意儿,以便讨好她,真没想到她会喜欢玩过山车,平日不大爱说话的嘴巴忽然张大大尖叫,可爱到极点。」

  结球作不得声,整夜踱步。

  哪里有他说得那麽好,结球都不敢肯定形容的是不是她。

  他爱她。

  在他眼中,林结球十全十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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