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家很穷,住在一间破草屋里,我第一次去他家的时候他甚至连鞋都没有。”秋素苇轻轻地笑着:“我娘经常拿家里的东西跟碎银接济他们,所以姨娘对我非常好。记得有一次,姨娘煮了玉米招待我跟我娘亲。刚摘的玉米好甜好甜,我好喜欢,可是姨娘家穷,只煮了四根,娘亲吃了一根,姨娘没有吃,都给了我。本来三哥应该可以吃一根的,但是姨娘怕我不够吃,便不许他拿……”
秋素苇的眼角闪动着泪光,但他依然轻轻地笑着:“我知道三哥好想吃那个甜玉米,可是那时候的我哪懂得谦让,只怕他跟我抢,便全抓在手里。三哥就这样一直看着我吃,不断的咽着口水……现在想想,真得觉得自己好可恶……”
“我想你三哥也是真疼你,所以你才会记住他的好,不是吗?”二狗轻轻地说道。
“是呀!”秋素苇忽然笑得像个孩子:“我在吃完玉米后,姨娘便让三哥带我去玩。他家后面有棵果树,长了几颗青果,我一时嘴馋,便非要三哥摘给我。可是那棵树好高,三哥很为难,我又哭又闹……最后三哥终于爬了上去,给我摘了几颗果子,却……摔断了腿……”
“啊?”
秋素苇的笑容有些凄楚起来:“我知道自己闯了祸……害怕得哭起来……可是三哥一直安慰我……一直说没事……后来他有三个月都不能下床……那天的果子,也格外苦涩……”
二狗爱怜地抚抚他的头发。
“从那以后,我就变得特别粘他,因为我永远记得他痛得额头渗汗,却用发白的嘴冲我强笑着说他没有事……”秋素苇的思绪完全陷入了往日的回忆当中:“所以,我跟三哥最要好,后来家里发了财,我家便扶着三哥家慢慢富起来,原以为会过上好日子……却没想到……”
秋素苇自嘲地一笑,却没想到,一道圣旨,一桩冤案,却让所有与秋家有关的人一同陪葬。
“大哥,你说这个世间,是否没有绝对的善与恶,绝对的对与错?”
因为世人眼中的恶人无一不是爱怜疼惜自己的长辈,世人眼中的恶行无一不是人云亦云道听途说。层层误解,在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小人的淫威下,无一不落入到秋家的罪行当中。秋家有错吗?当然有。可是真的罪大恶极到不死便难平众怒吗?又有谁能告诉我,这个尺度把握在谁的手中?他又是如何盖棺定论,判定出善与恶的界限?
太长的沉默令二狗有些不安起来,他有点紧张地轻轻晃了晃小伟,后者扑哧一下笑了起来:“大哥,你的腿还在吗?”
二狗一怔,秋素苇已经蹦跳着离开他的双腿,二狗起身时才发现两腿早已麻得毫无知觉,当下又坐回地上。秋素苇哈哈大笑起来,豁然开朗的释怀笑容令二狗这才放下了高悬的心。
眼前少年的笑脸如同阳光一般耀眼夺目,令人在凝视着他真挚的笑容时,仿佛也感染到同样的开怀。能得到这样一个弟弟,是我们母子的福气吧。
二狗安慰地笑了起来。
好不容易等到双腿恢复了知觉,二狗这才想起被扔到市集的两担柴,虽然觉得它们还在原地的可能性不大,不过还是带着秋素苇拐了回去。偏移的日头依然毒辣地灼烧着大地,二狗用手臂拭去汗水,有些狐疑起来,怎么空气好象蓦然变得闷热起来?刚才与小伟依偎在一起时都没有这般炎热。
正在奇怪,二狗又发现小伟竟脸不泛红、额不出汗,除了步子细小缓慢外,与平常一般无异。
“你不热吗?”二狗十分意外,小伟明明与自己所穿相差无几,怎么如此清爽?
“不热啊。”秋素苇笑着回答。
“怪事……”二狗嘀咕着凑近秋素苇,一摸他的额头:“哇!好凉,简直像刚从地窖里爬出来似的!”
“啊,我知道了!”
秋素苇恍然大悟,他将脖间的黑环掏出,果然,冰凉的寒气令它犹如薄冰般散发着阵阵凉爽。他笑着将黑金刚环取下,小心翼翼地套到二狗的脖子上。二狗顿时感觉到一股凉意由头至脚蔓延下来,仿佛吹过一丝无比清凉的秋风。
“怎么会这样?”二狗愕然地拿着那块看似普通的“黑玉”翻来覆去地看着:“玉属寒物我是知道的,可是也不会如此明显吧?”
秋素苇心中暗笑,露出一副同样费解的模样:“可能是块好玉吧?那大哥你要好好保护它哦!”
那可不是什么黑玉,而是世间罕见的黑色金刚石雕刻而成,并且遇冷则暖、遇热则寒,世间独此一件呢。
秋素苇在心中暗暗叫道。
“不行,这是你的宝贝,我不能拿!”
二狗急忙想摘下,秋素苇笑着按住他的手,淡淡地说:“戴它一日,我就无法忘记从前,即使真心想要忘记,却在看到它时不禁怀念……但往事已矣,纵使再想又能如何?倒不如索性丢弃,重新过活不是更好?”
“可是……”
“若大哥不要,那不如直接扔了吧,反正我也不要。”秋素苇故意任性地说。
二狗啼笑皆非,很珍惜地摸了摸黑环,冲秋素苇一笑:“好吧,大哥先戴几天避避暑。过段时日,你若想通了大哥便还给你。”
二狗忽然意味深长地看了秋素苇一眼:“有时候,能够舍弃并不是真正的舍弃,能够忘怀却不是真正的忘怀。越是刻意的忘记,反会更加记忆犹新。若你真的能忘却……”
……便不需要通过任何方式来回避那段往事。
但是二狗的话并没有说完,他只是冲秋素苇深深的一笑。秋素苇不解地看着二狗,后者笑着拉着他扭头继续向市集走去。不出所料,两担柴都没有了,只剩扁担孤零零地倒在地上。二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只得挑起扁担长吁短叹的与秋素苇结伴回家了。
秋素苇悄悄地望向二狗,忽然有种感觉,他并不是一生下来便过着这种贫苦的日子吧?因为他的谈吐有时会透着读书人的感悟,他的眼底偶尔会闪过洞悉一切的深邃睿智。
“大哥,你从生下来就跟娘亲住在村里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总觉得你不太像农民……嗯……有种读书人的感觉。不是说你的外形打扮,而是你的谈吐见地,不像是一个没读过书的人。”
二狗爽朗地一笑:“等你向我要回这个项链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秋素苇瞪了他一眼,却没再追问,只是在心中默默地说:大哥,你并不知道它所代表的含义。那是我多年沉迷安逸奢华的开端,那是我秋府飞黄腾达的契机,那是我唯一的情留给我的最后一份回忆。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痛苦的根源,所以,我不会再要回它,永远不会……
第三章
“嗯……”
压抑的呻吟声从薄被间隐隐泄出,二狗强挣开睡眼惺忪的双眼,渐渐听出是小伟发出不寻常的低吟声。二狗披上外套,点燃油灯,轻轻地推了推秋素苇:“小伟?做噩梦了?”
秋素苇的呻吟声随即停止,他从被中用沙哑的声音说:“是呀……没事了,大哥你睡吧。”
二狗直觉地感到一丝异常,急忙强扯下被子,已经一身是汗的秋素苇脸色煞白,身子不自然地蜷缩着。二狗暗暗一惊,急忙抚向秋素苇的额头,好烫!
“怎么回事?小伟?”
秋素苇下意识得想掩饰过去,二狗见他的身字扭动时极不自然,急忙摸向他的后背。秋素苇一时没咬住牙根,一下子痛得叫了出来!二狗慌忙捋开他的衣衫,这才看到他的后背一片黑紫!
“是那群人打的!?”
秋素苇见无法再瞒下去,只好点了点头。二狗的声音开始微微哆嗦:“从中午便开始痛了吗?”
秋素苇再度点头,二狗一时间喉间堵塞,懊悔自己竟没有发现小伟一直在强忍,更为小伟如此委屈的隐瞒伤势而痛心不已。
“大哥去给你找大夫!”
“不要!”秋素苇急忙抓住二狗,却不慎扯痛了身体,脸色更加煞白:“我没事的,别花那个钱了,娘亲的药费还没存够呢……”
“可是……”二狗眼眸微红,不住地用手拭去秋素苇额上的汗水,眼底满是心疼。
“没关系的,我年轻,挺一挺就过去了……”秋素苇强扯出一丝笑容:“大哥帮小伟揉揉比找大夫还要有效呢。”
二狗强忍着心中的酸楚,用手轻轻的抚揉着秋素苇的背部,秋素苇痛得直皱眉头,却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别……告诉娘亲……”
“……嗯……”
二狗低低的应允了,一只手继续轻轻地揉着,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秋素苇的手,充实有力的紧握令秋素苇苍白的双唇绽放出一抹如同夜色一般安静宁和的淡淡微笑。
“睡吧,大哥陪着你。”
伴随着大哥低沉而沙哑的嗓音,背部火辣辣的痛楚也似乎在大哥温柔地轻揉而减弱,少了那份锥心的痛楚。被折磨了大半夜的秋素苇,终于沉沉地睡去了。
翌日的清晨,二狗早早起身,连早饭都没有吃便挑着柴火匆匆忙忙赶多城里去卖。身为一家之主的责任感令他只想拼命地赚钱,让体弱多病的母亲与贴心孝顺的小伟可以生活得好一些。
尤其是小伟,他与这个家本无任何羁绊,却偏偏用比血更浓的亲情尽心尽力的为这个家而努力着。他本不该受这份苦,他本可以选择更轻松、至少不必亏待自己的活法,可是他却隐忍着自身的痛苦,默默地为这个家付出着……
手不由地抚向脖间那个透着冰凉的悬饰,清爽的感觉令二狗为之一振,精神抖擞地迈着大步向刚刚苏醒的巍峨京城奔去。
***
大街小巷开始热闹起来,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一个衣饰光鲜的男子走进了狄家总当,正打算盘的二掌柜一见那人,立刻堆起一脸的笑容热情地迎上前去:“陈尚书您来了?小店最近有一批好货,要不要看看?”
礼部的新任尚书——陈睿翔喜爱收集古书字画、名玩古董,也是狄家当铺的大主顾之一。正说话间,狄老板已从内堂走出亲自接待,二人寒喧一番,狄老板便正入主题,涎着脸神秘一笑:“陈尚书,小店最近得了一件稀罕物,您要不要看看?”
“哦?是什么?”陈睿翔大感兴趣地摸摸小胡子。
狄老板凑到陈睿翔耳边轻声道:“是一颗世间罕有的夜明珠。”
陈睿翔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夜明珠虽是罕物,但先帝曾御赐我陈家一颗掌心般大的夜明珠,已是绝无仅有,其他夜明珠对我而言又有何稀罕?”
狄老板狭促地笑道:“这颗夜明珠只有珍珠般大小,但草民却敢保证比大人家里的那颗要珍奇数倍!”
“哦?”陈睿翔不太相信地一挑眉毛:“拿出来见识见识?”
狄老板立刻命二掌柜从内堂端出一个百菊齐绽花案的漆线雕木盒,美仑美奂的精细纹理上覆有金灿灿的金箔,虽未见夜明珠,但这个不大的盒子已经价值不菲。
陈睿翔见状笑了起来:“且不说夜明珠如何,这盛珠之椟我倒喜欢的紧,希望那夜明珠不会令人失望,不然我可要买椟还珠了。”
狄老板自信满满地笑道:“这是自然。”
他慢慢地将木盒掀起一条缝,几缕微弱的白光幽幽递出,陈睿翔还未及嘲笑几句,光线忽然渐渐增强,竟在衣服上映射出几粒光点。明媚阳光下的房间内,竟可在身上照出光点,这夜明珠的泛光度岂容小觑?狄老板自知时机已到,将整个盖子掀起,顿时!屋内光华四射,夺目的光芒如同地平线间蓦然迸射出的初日阳光,天地也为之黯然失色!
陈睿翔的眼睛越瞪越大,神情越来越愕然,带着某种不可思议的惊异,竟一时杵在那里无法动弹。狄老板见好就收,立刻合上木盒,存心想吊陈睿翔的胃口。
狄老板正欲开口,却忽然被陈睿翔紧紧地扯住衣领:“这颗珠子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快说!”
狄老板怔了怔,忙赔笑道:“大人放心,绝不会是赃物……”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拿它当卖的是什么人!”
陈睿翔已经急得额上迸汗,因为当年番邦进贡的那颗夜明珠就是经他的手送到皇上面前!
没人会比他更熟悉那颗珍珠大小的稀世夜明珠,他当然知道这颗夜明珠随后被皇上赐给了秋素苇。身为玄丞相密友的他,也自然知道皇上为了找寻秋素苇为不惜亲自出宫。那么,这颗出现在京城的夜明珠岂不是说明秋素苇根本没离开京城?至少来典当的人一定与秋素苇有某种关系!
“快说!”
陈睿翔太过焦急紧张的神情令狄老板有些惧怕起来,暗忖该不会这么背,这颗夜明珠真的是赃物吧?那个小鬼看着不像贼呀……
“这、这是……是一个老人家拿来当掉的……”
“老人?”陈睿翔一怔,随即又急忙追问:“那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从哪里得到这颗夜明珠?”
“这……草民真的不知……”狄老板哭丧着脸回答道。
“混帐!你怎么不问清!”陈睿翔气急败坏地摇着狄老板,怎么能漏掉这么重要的线索!
“大人息怒……”狄老板困难地从陈睿翔的手中挣脱出来:“不知道这颗夜明珠有何来历?”
陈睿翔气得脸色铁青,他恨恨地一跺脚,也不多做解释,冷冷地说:“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待在这里!不许离开!我马上回来!”
“啊?”
陈睿翔不再与他纠缠,风风火火地急奔而去。狄老板已经吓得面色如灰,与二掌柜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那个夜明珠不会是皇宫里的东西吧?”
“不可能吧?”狄老板擦擦冷汗:“若是宫里丢了东西,咱们这种当铺会是第一个接到风声的。只怕是当东西的人与朝廷有瓜葛啊……”
狄老板与二掌柜如坐针毡地在屋里转来转去,无心经营,索性挂上了歇业的牌子,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要不……”越想越害怕的二掌柜已经被汗水浸透了衣裳:“咱们溜吧……”
“堂堂尚书都如此紧张,可见事情非同小可!溜?哼,你要是不想一辈子做朝廷钦犯就老实待着吧!”狄老板没好气地瞪着二掌柜。
就在这时,门帘蓦然掀起,一个男子迫不急待地闯了进来。那人仪表堂堂,目光如剑,神情冷峻。狄老板与二掌柜一看清那人长相,当场吓得面无血色,两腿一软跪倒在地。因为眼前站着的人,正是京城之内无人不识的当朝丞相——玄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