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个人在外面住著我们都不放心。”他也回以微笑:“不过,孩子大了,哪里还能管得住啊!可不要记挂家里,你自己开心就好。”
“嗯!”清遥点了点头,和他一起往大厅走去。
大厅里,女眷们正在准备明天一早酬神还愿的东西,素言眼尖看见了他们,立刻走了过来。
“回来啦!”素言接过他脱下的斗篷,对他说:“大家都到了,过会就能吃团圆饭了呢!”
“大哥。”正在长桌后写春联的莫舞抬头喊他,站在他身边的韩赤叶也笑著打了招呼。
韩赤蝶坐在女眷们中间,拿著布料往撅著嘴的怡琳身上比画,轻声说著什么,怡琳转眼就笑了出来。
另一个角落里,洛希微拉著蓝天远的衣袖絮絮叨叨地说著什么,根本没注意到他进来。而蓝天远一脸冷峻,眉宇间已经隐隐约约有几分不耐,目光和他相遇的时候,倒是轻轻点了点头。
“好啊!”他点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大家……都回来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大厅里变得静悄悄的。
他微微一笑,说:“我回来了。”
大家围坐在圆桌旁,喝著醇酒,叙著离情。
天色暗了下来,众人欢笑的样子已渐渐看不太清。
见厅外喊著掌灯,转眼间,又明亮起来,众人带著某种伤感的表情落进了他的眼里。
“爹。”清遥对著他说:“该走了呢!”
他环视著这些或温柔或神伤或淡然的人们,脸上露出了依依不舍。
“他已经等了很久了。”清遥笑著摇头:“要是再不回去,他不知会有多生气呢!”
他心神一动。
众人们朝他露出了了然的微笑。
他反倒有些赧意,却也是站了起来。
众人簇拥著,把他送到了门口。
马车已在候著。
“相公。”素言为他取来了斗篷,递了过来:“前路漫漫,多加珍重啊!”
“大哥。”莫舞拉著他的手:“你可别太委屈自己了。”
韩赤叶跟著说:“希望有朝一日,还能和大哥你把酒长谈。”
“历公子。”韩赤蝶接了下去:“恭喜你,终于守得云开。”
“相公啊!”怡琳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可不说什么‘一路走好’之类的话,你不要走才好。”
话刚说完,立刻就被素言拉去了一边。
“我只是说说,就算我肯,也有人不愿意啊!”依稀听见她对素言这么叨念著。
“怀忧,那家伙究竟有什么好的?我好舍不得你,你就不要回……”洛希微话还没说完,就被蓝天远一把捂住了嘴,下面的话变成了呜呜啊啊。
“保重。”蓝天远简单地说了两个字。
他一个一个应了,心里有些酸涩。
“爹。”清遥说:“该走了。”
“清遥。”他伸手揉了揉清遥的头发,满意地看到清遥愣住了:“你不快乐啊!”
“爹……”清遥低下了头,神色间一片茫然失措:“没有……”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这孩子死硬到离谱,都快赶上离尘了:“真是的,我都不知道自己把你教得这么死死板板的。”
“对不起,爹,我只是……太傻了……”清遥抬起了头,眼睛里满是歉意。
“谁说我家清遥傻了,最多是太认死理了。”他微笑著说:“你又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道歉?我知道,你一定觉得受到了欺骗,就开始钻牛角尖了。我也不劝你什么,只是凡事不要太过,点到为止吧!个人立场不同,对事情的理解自然也不一样。对和错,本来就没有什么绝对。只要你自己解气了,就该要收手了。”
清遥没有回话,倒是眼眶有些红了。
他也不再多说什么,眼角瞥见在堆满霜雪的梨花树后,有一个远远望著这边的明黄身影。
他笑出声来。
清遥顺著他的目光也看到了,一时怔在了那里。
“我要走了。”他拍了拍清遥的肩膀,抬头和大家道别:“各位珍重,后会有期。”
马车缓缓前行。
他撩开车帘,看著众人的脸在夜色里渐渐朦胧。
直到门前的灯笼和匾额看起来也模糊遥远的时候,他才坐回了车里。
闭上眼睛,回想起当年的点点滴滴,他忍不住又微笑了起来。
“你给我说清楚!他怎么还没有醒啊!”
这么理直气壮……好熟悉的语气!
“这个……大师姐,我不是说过了,这种手术很容易……”
“很容易?那为什么十几天了,他还没有醒过来?难道你动手术的时候偷偷打瞌睡了?你把纱布留在他脑袋里了是不是?还是不小心切掉了什么不应该切的东西啊?我就知道我不应该答应留在外面,要在里面盯著你才是啦!”
她要动手了,每次都这样,说著说著就要忘乎所以,她就是这样才嫁不出去吧!
“这样我们很难沟通啦!大师姐,你不要每次话总听一半好不好……”
“啊!顶嘴?鲤鱼你给我说清楚,你是不是恼羞成怒了?你是不是很恨我?你是不是因为得不到我的心因爱生恨了?你……”
“够了!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出去!”
这个声音……
“去!你这么凶干什么,是不是还想尝尝……嗯……你以为你这种样子很可怕啊!算了,不跟你一般见识!鲤鱼,离疯子远一点,我们出去再说,我还没有和你沟通完。”
响起了忿忿然的脚步声和拖拉重物的声音。
没想到,她也有被吓退的一天呢!
他微微地扬起了嘴角。
“怀忧,你醒了吗?”他听见熟悉的声音这样喊著。
他睁开了眼睛,捕捉到了那个模糊的影子。
“离尘……”他发觉自己的声音沙沙哑哑的,说不出地难听。
“舒……”君离尘正要张口,却被他拉住了衣袖。
“没关系,我没什么事,过会再找他吧!”他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走廊上不知何人发出的惨叫声。
君离尘抓住了他的手。
“离尘。”
“是我。”
他感觉到有一滴温热的液体滴到了自己被紧紧抓住的手上。
“怎么了?”他轻声地问。
“我以为,你要被他们带走了。”
他用力眨著眼睛,直到视野慢慢清晰。
柔和昏暗的光线里,他看见了憔悴狼狈的君离尘。
“没有啊!”他伸出手,用指尖梳理著君离尘额前凌乱的发丝:“他们送我回来了啊!”
“算他们识相。”君离尘笑了出来,不过,配上他发白的脸色,实在是笑得不怎么潇洒。
“离尘……我回来了,这一次,我不会再离开了。”
“怀忧。”君离尘颤抖著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心口:“不要忘记你答应过我的……”
“嗯!我记得!”他坚定地说:“生生世世,不弃不离。”
“生生世世……”君离尘把脸俯向他:“怀忧,是生生世世……”
他看著那张脸,看见自己在那双乌黑瞳孔中的倒影越放越大……
“不弃不离……”他说:“是生生世世!”
“咦?这位帅哥医生,你很面熟啊!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啊?”何曼的声音传了进来:“我们是不是有在哪里相过亲?”
“大师姐……你不要这样……”舒煜无奈的声音里夹杂著呻吟:“怎么能用这种姿势泡男人……你先把我放下来……我帮你……”
“你不要命了啊!”加送一个黑眼圈。
“啊──!院长!”一堆东西洒落的声音,然后是奔跑声:“来人啊!有杀人犯!有人谋杀院长!”
有一阵没什么声音。
“鲤鱼……”何曼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不要啊──!”
他终于没能在君离尘的唇碰到他之前忍住,笑了出来。
“该死!”君离尘挫败地把脸埋到了枕头里。
“他们两个真的很吵呢!”他笑著说。
“我去把他叫进来给你检查。”君离尘站了起来,带著一丝怨怼去解救走廊里平时看起来算是人物,偏偏在那个疯女人面前一点用也没有的家伙。
“离尘……”
君离尘照著他的要求俯下身。
脸被拉近,温热的唇瓣印了上来……
窗外,星辰渐起……
番外 死结
他记忆里的师父像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虽然他的师父是在他成年以后才去世的,但不过几年的时间,他已经记不起那个相处了近十年的师父究竟长什么样子了。
他不喜欢他的师父,他的师父也不喜欢他,与其说是师徒,他们更像是靠著称呼来联系彼此的陌生人。
他觉得这样很好,他不需要师父的喜欢,他只需要这个师父的身份。
他的师父是当朝的国师,是可以用一句话就能决定很多人命运的人。他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拥有这样的权力,而且是更直接和强大的权力。
这些念头他从来没有表示出来过,因为他从小就知道,如果把要什么挂在嘴上,你就永远不会得到那样东西。要有耐心,等所有人知道他们夺不过你的时候,你才能算是成功了,你才能在所有人的面前显示出你比他们要强。
可是他的师父却像是知道的,不论他表现得多么谦恭,多么温顺,他的师父总是用那种透彻的眼神看著他,总是让他觉得摸不透这个人的想法。
他不知道师父是不是真的像世人所说的能够列阵捉妖,通达天命,知过去未来。但是这些东西,他的师父从来没有教导过他,只是教他一些观星抑或卜卦批命的粗浅知识,教时也往往只说一遍,说要让他自己领悟理解才行。教的人马虎,他学得也是七七八八。他才不信这些东西真有什么好领悟的,不过就是在提示中寻些蛛丝马迹,然后信口开河而已。他这个人,本就是不怎么信命的,至少,他不是那种相信命运绝对不能更改的人。比起这些,他对兵法,史书之类的,要感兴趣得多。
在他的记忆里,只有那一个晚上,他的师父破例和他说了很多话,那之前的十年里,他们说过的话加起来恐怕也不及那个晚上的。
那个晚上,是他的师父辞世前的一晚。
他被叫到了他师父的书房,他的师父正坐著等他,看起来和平时也没什么两样。
就是在那一个晚上,他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被赶出那个所谓的家族,为什么会被他的师父从街上带回来,以及为什么……来到了这个世上。
紫薇入命,帝王之像,偏偏福泽绵薄,经不起这么重的命格……
那我算是什么呢?
他这样问他的师父。
你成不了千古帝王,你只是一个劫难,一个祸乱天下的劫难。
真的不能改变吗?
他又问。
他的师父摇了摇头。
他却笑了。
他笑著说,我不信这世上有什么会是命中注定的,我想要,就没有什么能阻止。谁要阻碍了我,就让谁永远消失,只要我不想放手,始终会是我的。
他的师父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第一次听见师父叫自己的名字。
君离尘,他的师父这么叫他,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的师父是这么说的,君离尘,有时候命运远比我们以为的还要残酷。也许你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静,所有的事都逃不出你的掌握。可是,有些事永远在计划之外,不能用任何的标准来衡量。
不过,要你明白这些,恐怕得等你遇到了……
遇到什么?一件事?一样东西?还是一个人?
他的师父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叹了口气,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他那个时候,理解成了怜悯。
他素来厌恶被人怜悯,所以心中不快。
那一夜的谈话,也就到此为止了。
第二天的午夜,他的师父就死了,照别人的说法,那是羽化升仙去了。可他知道不是,他那个传说中已经成了神仙的师父是死在了一个凡人的手上。
造就那种柔软温热,栩栩如生的尸体的,不过是一种毒药的药性而已。
那种药,是宫中的秘药,叫做“七日断魂”。顾名思义,就是服用过后七天,就会让人死去的毒药,是赐死皇族时才能用上的极品。
毒药,如果不是见血封喉的,当然就不是无药可解。
只是这种毒的解药,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拥有。
那个人,当然就是给他师父下了毒的人。
那个人来过,就在他师父死去后的半个时辰之内,穿过了整个京城,来到了他师父的房间。
那个人一如既往衣著华丽,容光照人,连头上的发髻也一丝不乱,一点也不像半夜里匆匆赶来,反倒像是早就守在门前,只等他师父一死就走进来的模样。
那个人慢慢地走到他师父的床前,低头看了一眼那具依旧温热柔软的尸体。
死得好!死得好!你真以为死了就能一了百了了?
他站得近,像是听见了这样的话从那个人的嘴里说了出来。
如果你知道不会成功,却偏偏想要,你会怎么做?
他回过神,才发现那个人这是在对自己说话。
他想都没想就回答了。
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我想要,就是我的。
那个人听见了,笑得很是开心。
什么宿命?什么注定?
那个人看著他,眼睛里一片张狂。
我也不信,这世上会有什么宿命!
好!君离尘,我来给你机会。
那个人同样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喊他的名字,在这之前,那个人来来去去,从来就没有多看过他一眼。
说完这句话,那个人就带著随从浩浩荡荡地回去了,就像是大半夜穿过了整个京城,为的只是来和他说上这两句话。
第二天一早,他就受到了册封,接替他的师父,成为了那个一句话就能决定很多人命运的人。
一件改变天下人命运的大事,就发生在他受封后的第七天。
据说,那个人得了不知名的怪病,整整的七天七夜,像是要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吐得干干净净了才肯罢休。
他再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尸体已经冰冷僵硬,脸上的神情却依旧和生前一样高高在上,一副“就算是死亡也没有办法阻拦我”的样子。
傻瓜!
他当时跪在众人之中以袖掩面,唇边却带著别人看不见的嘲讽。
国丧。
不论这突来的天子驾崩让其他人如何慌乱不安,但他却是满怀激荡。
因为他知道,这一天开始,他终于站到了这个皇朝的权力中心,终于可以慢慢地,一步一步实现他的愿望。
一切,都在向他的目标靠拢,慢慢地,一步一步的,越来越近……
在那一晚之前……
那一晚,在聚华镂里,他和韩赤叶依旧是照足了游戏的规则,谈笑风生间含沙射影,他想知道韩赤叶有没有拿到他派人暗杀的实证,韩赤叶要探听他究竟有没有看破安插的眼线。这些事情的答案,只是要在废话连篇的对谈间寻找一个微小的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