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明知会有这一天,真的。他知道。但也许来得太急太快……他和翰凛之间已不再简单,所以难以自然面对。
这局面有点复杂… …他该从什么角度想?
他不知道。
主子预备大喜,他该替他高兴的,但他发现自己无法一笑置之。
自从名义成为翰凛的贴身随侍,实则为他的床伴男宠……他当然考虑过这天。
若之后他还能有幸安然地待在府中便罢,可,思量到未来的王爷夫人,最坏……他也仔细估量过离开王爷府这盘算。
他其实什么都想过。但此刻却……体会到他并不若想象中的淡然无谓。
表面上似乎平静,可他却觉从未如此纷乱。
一连十数天都要他陪寝的翰凛,昨晚却让他回到原来到房间。他惊讶于自己的不习惯,整夜辗转不眠。
翰凛给了他一句话。
──晚灯,本王只给你今晚的时间。
他猜不出来是什么意思,原本就如乱麻的纠结思绪更是一团糟。
“父王,蒋御史请用茶。”
礼数相当周到地分别为两人斟好佳茗,他带著翩翩气度的微笑道,而后,还十分体贴地给一张粉脸垂得老低的蒋二小姐蒋如蓉递了一杯。“蒋姑娘也请。”
为了隐密起见,几人就坐在腾麟阁内苑。
皇帝曜广表情有些平淡,不过也许怎么说也是要谈儿子的大喜之事,也还维持这些许笑意;至于那御史大夫蒋开泽神态就显得复杂许多,这也是人之常情;最后坐在一边的蒋如蓉则是从头到尾都没怎么见得著她的正面,说来莫怪,毕竟人家一个云英未嫁的大家闺秀如今怀了身孕,其羞怯是可想而知。
随侍在一边的有简申采跟晚灯,另外,翰凛也把赵湳给请了来,三人都站在一旁。
--其实这气氛是怎么看怎么尴尬。
唯独翰凛一人显得闲适自若,仿佛真的就只是请大家来喝杯茶,联系联系感情般,潇洒地几乎让人有点傻眼。
蒋开泽并没有喝茶的心情,他沉吟了会儿,直接进入了主题。“……九王爷目前是何打算?”
九皇子其实是个角色,可惜太过诡诞,唉……这女儿,让他娶了似乎不甚妥当,可不娶有更不是……
翰凛温和地轻笑,今天的他似乎柔煦地有些反常。“蒋御史莫忧,翰凛会给你一个圆满的交代。”
他转向赵,“赵大夫请上前来,本王有事劳您。”
立在一旁的赵湳依言朝前,“王爷有何吩咐?”
“来,为蒋二小姐搭个脉,探探她的身体状况。”
此言一出,其他三人都有些变了脸色。
“九王爷。” 蒋开泽表情难看许多。
──此番试探简直是个侮辱。
翰凛稍一扬手,“本王自有用意,请不必多心。赵大夫,请。”
闻言,赵湳也只有照做,向蒋如蓉轻轻一揖,道声失礼,便以三指搭脉,沉吟了会儿,抬眼对大家道。“蒋姑娘确有三个月身孕。”
所有人的眼光都不自觉地落在翰凛身上,只见他闻言后,表情似乎有一瞬间的恍惚,“本王的孩子?”
他喃喃念著,蓦地,露出一脸似是欣喜的笑意。“这样啊……本王的骨肉……”
他那表情好像这结果他十分满意,在意料之中,有仿佛期待已久,看得大家都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除了晚灯。
翰凛站起身子,伸手搀起蒋如蓉,对她绽出一个暖阳般的笑容璀光。
“那么……你决定要迎娶蒋二千金了是不?” 见他那模样,曜广忍不住出声问了句。
“嗯?” 翰凛回过眸来,像是想了下,随即轻轻笑了笑。“本王没有意见。”
望见这一幕,晚灯不自觉地撇过目光,突然觉得胸口开始窒闷,像是快要不能呼吸一般。
翰凛只是但笑不语。
见状,蒋开泽一下子有点掩不住激喜地站了起来。“那,那么──”
“啊。” 翰凛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轻缓地一抬手,所有人都盯著他看。“本王忘了件事要提。”
说著,他微笑地看著蒋如蓉。“虽然你怀了本王的骨肉,可是本王觉得现在并不需要子嗣,也不想要……”
讲到这里,几乎所有人的脸色都愀然一变!
只除了仍然春风如沐的翰凛,他还是笑著,只是仿佛带著一点惋惜。“那么只好杀了他不是?”
他的语气神态轻松地,像是他不怎么喜欢蒋如蓉发上一根漂亮的簪。
──想要亲手摘掉一样。
第十章
蒋如蓉粉脸蓦地刷白,甚至反射性地就要抽开男人的手,可,却被攫得好牢……一如被恐惧锁死的喉头,毫无半点自主的能力。
“翰凛!” 曜广一声沈喝。“这玩笑也开得甚为过火!你将蒋小姐吓著了,放开她。”
玩笑……对,像这种话也只能当作玩笑。
但,即使翰凛的神色是这么柔和温煦,所有人却都不会怀疑他绝对是认真的。他的温善浅笑非但没有逸散些许现场一阵沈谧诡凝,反倒更添令人脚底发冷的惧骇。
他的动作是那么地轻,执著蒋如蓉的手像是怕碰坏了她似的,一个浅浅的偏头,又像是担心把谁吵醒般地缓慢。
可是他的笑,依旧如此俊朗。“本王并没开玩笑啊。”
他看了几乎开始发抖的蒋如蓉一眼,“迎娶这事儿本王没有意见,可,本王目前就是不想要孩子,所以当然就不要啊……这么解释不够清楚么?”
翰凛笑得十分亲切,蒋开泽却是一脸看到疯子的表情。
“──荒唐!”
他几乎整个胸口肩膀都在阵阵颤动,冲上前去将蒋如蓉拉了回来,深怕翰凛真的对女儿不利。“九王爷你简直欺人太甚!”
怒极攻心的蒋开泽忍不住破口而出。
早闻这第九王爷敛狂极端,没想到根本就是不正常!
“九王爷,请容老夫一言。”
赵湳硬著头皮上前,分析著事态,虽然他不认为那蒋如蓉的性命来告诫他会去什么作用,总还是要试试。
“现在要拿掉蒋小姐体内的胎儿,必定会对蒋小姐造成莫大的影响,重则可能丧命,请王爷三思。”
“丧命?”
翰凛好像一下子没想过这种结果,半敛下眸思索了一下,又弯起嘴角,语调十分开朗。“──那又何妨?”
他笑容灿烂地让人发寒。
“若要本王迎娶,本王定会办个盛大风光的婚礼,不论新娘……是死是活。”
他可以保证,绝不会有差别待遇。
闻言,蒋如蓉几乎要晕了过去,蒋开泽颤著手指向翰凛也几乎说不出话来。
一言不发的曜广神态相当冷凝。翰凛不是没让他头疼过,但此次却是惹得过火。
“怎么,蒋御史似乎不甚满意?那──”没得到他认为该有的赞同,他显得有一点点失望,可又笑了开来,继续道。“你若是怕女儿寂寞,本王也可以让你陪葬,这样可好?”
又是那种一切事情都可以简单到不行的口吻,仿佛新娘不过想带个婢女陪嫁,他绝对大方应允一样。
而他那说法……像是蒋如蓉根本就是死定了。若她要嫁入王爷府,喜日绝对变忌日。
“翰凛……” 曜广终于开口,双眼泛著冷芒,“你把话说拧了,饶是朕也无法保你。” 他可知道他一意孤行会有怎般下场?!
──纵然他贵为皇储,但执意挑战九五之尊的天赐权威同样不会轻赦!
终于望向曜广,翰凛噙著笑,淡淡的,问了句。“皇上意欲如何?”
──这是要天子表明立场的意思吗?
好温和有礼的语气,但却是好危险挑衅的行止。
“你……”端正凝然的五官浮上一层戾气,“朕好话说尽,你仍旧敬酒不饮喝罚酒?”
闻言,他还是没任何动作,挑个眉,或负个手,什么都好,但他,还是什么都不做。
那唇畔的笑痕仿佛打一出生就刻上了的,不上扬半分,也不摊平丝毫,完美坚定地犹如巨将杰作。
两双其实相当神似的眸对在了一块儿,蓦然间,空气闷窒,教人不由得隐隐颤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王爷……”
凉亭一角,一个清挺的身影,开口唤了一声,虽是轻缓,但在此刻却显得掷地有声。
那逸灵柔稳的嗓音一扬,明显的,牵动了翰凛的视线。
他优雅的唇际勾勒出的弧度似是添入一丝趣味,缓缓地,望向晚灯。“……嗯?”
鼻间逸出的一声轻应有点暧昧的甜腻。“怎么了?” 黑眸有些微眯,笑著。
仿佛,最心爱的宠物正在他面前撒娇。
“恕属下僭越。” 晚灯单膝一跪,望著翰凛。“事关重大,请王爷三思。”
他不点明此“事”意指为何,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希望翰凛就算再如何,也不要真正激怒皇上。
那对翰凛没有好处。
可,翰凛凝睇著他的双眼,像看穿了他的灵魂。
他轻轻笑了,仿佛真心的打自心底开怀,方才缠绕在周身的诡谧竟悄悄地,都消散了。
“……你要本王重新考虑?” 他朝晚灯走近了一步,这么轻声问著。
“请王爷务必深思,莫过冲动。” 他恭敬回答。
翰凛又是一个笑,让人觉得他接下来好像会伸手去摸摸晚灯的头一样,“好,本王听你的。”
无视于所有人都惊愕的神情,他又说了一句让人更傻眼的。“来,告诉本王,你要本王如何做?”
连皇帝都不放在眼内的翰凛,居然要听一个小小随侍的意见?
曜广的脸黑了一半。
晚灯则是闪过一丝的失措,他不自觉地低下头。“卑职──”
他还没来得及请罪,翰凛就打断了他。“晚灯。”
晚灯顿了一下。“是。”
“抬起头,看著……我。”
不知何时,他不再笑得盎意,不再妄得狂放,他只是深深地,望著晚灯。
“我要你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做?”
晚灯缓缓抬眸。盘踞在心头的悲伤,苦涩,纷乱,揪结,痛楚,跟著此刻浓浓的不解,化在他原本是那么柔暖的黑瞳中,泛成一层似水的纱雾,朦胧了翰凛的轮廓。
也模糊了自己的知觉。
──他……要翰凛怎么做?
“说。” 朗亮的声音这么道。像催促,却又太过沈缓,似请求,可又多了掩灭不掉的霸气。
他们就这么对望著。两人所处,像是别的世界,宛若另方天地。
什么都没有,只有他,与他,交缠的眸光。
──晚灯,本王只给你今晚的时间。
蓦然间,晚灯耳边似乎回荡起这句谜一般的话。
翰凛静静地睇著,像是要将他的五官刻划在瞳仁当中。
你要想仔细,想清楚。
这是,唯一的选择。
以前没有。
往后也不会有。
一句话。
只需一句话。
一切。
就看你。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顷刻,又好像已度过几番深秋寒冬。
晚灯浅浅地,半敛下眸,低首,一手握拳直直抵住跪地的膝侧。“……王爷已适成婚之年,为王爷后继有人,应当择贤慧伶俐为当家主母,留下王爷子嗣,若其有幸……晚灯,愿为王爷做牛做马,任凭差遣,以报当年浩恩……”
清澈的仿佛要揪痛人心的涓冷嗓音,低低的,沉沉的,缓缓的,干哑艰涩地仿佛要咳出血来,几乎,要让人怀疑这是否是他的遗言,这辈子最后一次开口地,落了一句。
“──永世不悔。”
一阵像是把人冻会现实的冷风袭来,隐约间,飘带了几许雪花。
──是啊,雪,要开始下了。
“好。” 翰凛淡淡地笑。
雪一旦开始下,周遭就突然变得冷了。风冷,雪冷,浮在男人脸上的笑容冷,向来教人畏惧的眼神冷,不禁也令人怀疑……这样是否连感情都不曾,也不再有温度的一刻。
“好你个永世不悔。”
***
好像,事情的局面早就该是这样了。蒋家父女,皇帝曜广,都不是这出戏的主角,不过是为闲杂人等。
翰凛看著他,开口,挑了其中一个重点。“此番言下之意,就是希望本王娶妻?”
抵著地面的拳头,似乎握得更紧了。“……这是应当……”是的,他是高高在上帝王爷,总有一天,他是得要娶个夫人,门当户对,可以为他留下后继之人的……
“谁要你来评断应不应当?” 他是把话摊得不够明?“本王问倒,是你的想法。”
晚灯从没主动要求过什么,所以,他真的不懂。他只是下意识地忍住不抬头,不敢看到翰凛湛亮的瞳眸。
仿佛……只要再陷入一次,他就会什么都失去。
“然这,就是你给本王的答案?” 翰凛突然,笑了。笑著道出一句。“──很好。” 那低沉的声音莫名地显得特别朗亮。
似乎,要震碎了什么捉摸不清的东西般。
“永世不悔……呵,瞧瞧,我有个忠心不渝的好随侍……是不?”
突然间……晚灯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然一跳,险些,就要窒住了呼吸。
“可惜本王──不‧需‧要。”
翰凛的声线相当迷人,他有著听起来很干净的嗓音。干净地像雪,冷冽地也像雪。晚灯蓦地抬首,望进翰凛那对眸……感觉到身上的力气似乎都被抽走。
──他……不要他了……意味著,他再也不能待在他身边了吗?
看著晚灯,翰凛在这一刻,几乎是面无表情地道:“怎地……要一个伺候人的奴仆,本王还得非要你不可么?”
耳膜边仿佛可以听到什么被炸裂的声音,很细碎,很轻微,但是……很疼。那不是自尊被践踏的感觉。而是更深的,更沉淀,更令人撕心裂肺的……
到底是什么……他,已经不敢承认了。
怕的,只要自己一揭清,也许就闭上眼,再也不想睁开。
“这……是我的……惩罚?”
是他瞒他五年的报复?是他口是心非的代价?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答案。
更不了解自己为何要问。即使脑袋几乎就要一片空白,他也明白这是一件愚蠢至极的行为。
但他的声音,在冷风及飞扬的几点雪花里,仍是那般清逸。即使有些破碎,依旧荡摄沁心,而且,更添一丝隐隐凄怆。
──惩罚?
“你……”闻言,翰凛似乎有一瞬间的恍惚。“不这么一提,我,都忘了。”
他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所以,真的在眨眼之间,闪过一丝迷茫。
是啊……他怎么会忘了……他从不轻饶任何违逆他的人。唯一的一个例外,就是晚灯。他知道他受了伤害……但却没人晓得,他并不是基于意欲“惩罚”他的心态这么做。
最起码,这和他对以往那些人大“惩罚”……意义和方式绝对不同。
但是,事实证明,把话讲得之后自己才懂是很不智的行为。因为通常没有人能不误会。
……忘了?听起来……多伤人哪。仿佛他的存在其实是这么无关紧要。
就连惩戒责罚这样一个简单的借口,都不够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