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年下来,非艳楼的门槛儿可说是与天等高,没有特殊的本事,亦或有力的背景身家,估计跨不入楼里半步。
当然,九王爷翰凛却绝对不在其中。
远远一瞧是他,楼中几乎立刻跑出了十来人恭敬地排立在大门两侧。这九王爷可是花魁柳绫的座上宾,一丁点都怠慢不得。
轻巧地下马,他自愿地拉著晚灯步入非艳楼,像是走到自家厨房似的直接朝柳绫的雅居方向前进。
只要略有耳闻的人都知道,九王爷一向独来独往,这回儿居然还伴了个十足像是出身书香世家的公子同来,而且似乎交情甚深,每个人都不禁投来好奇的目光。
这让被翰凛大剌剌地抓著手腕的晚灯份外不自在,但翰凛看来却是浑然未觉,含著淡笑一路畅行无阻地进了非艳楼中最隐密的内苑。
翰凛探手推开了房门,一抹怡人雅香顿时浅浅弥漫而开,尾随传来的温婉声线,是一派柔意悠扬。
“──凛爷今儿个来得巧。”
柳绫站在小厅内,探出粉纱水袖的玉手捧著一只白瓷酒瓶,绽现著令人不禁为之著迷的致丽的笑靥。“水仙坊今早才送来了几坛‘见荷’,爷,您可是闻香而来?”
翰凛依旧维持著浅谈笑意,拉著晚灯就坐了下,柳绫这也注意到了不寻常的地方,待翰凛稳坐后,她才跟著在他右侧落坐。
桌上早已备妥了几样精致的小菜,柳绫先后为他们添上酒,看著始终没有正眼相对的晚灯,她的兴趣倒是浓上几分。
“凛爷身边这位公子生得好清俊。” 饶是以逸雅柔情醉人无数的她,也不禁想要瞧了仔细。
和傲然恣意的九王爷截然不同,这位看来还相当年轻的公子并无那种夺人目光的犀利气势,有的却是温静柔缓,缀一点书卷气,安稳蕴然,仅是这么瞅一眼,竟也让人印象深刻。
闻言,翰凛颇富深意地勾起一笑,晚灯则是微微低首,掩去眸底些许窘然局促,他没料想过今天这种局面。
“京城花魁之首这么赞美你,” 翰凛执起酒杯浅尝一口,淡淡笑了下,“你有什么表示?”
晚灯头垂得更低,顿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柳小姐过奖。”
这等称许之词,应是沾了王爷的光吧……他很清楚自己的斤两。站在英岸俊逸的翰凛身边,饶是天人也要折了一半的风采。
柳绫嫣红的唇线漫开一抹柔美笑痕,“公子客气。”
说著,他看了翰凛一眼,微侧的角度让她明媚的杏眸更显亮艳。“凛爷带来的客人罕见地沉静哪。”
自这位翰凛王爷踏入青楼来,这是他头一回见他自个儿带人同行。
是的,凭他一介尊贵皇储,自是少不了许多攀权富贵之徒大献殷勤,看著他著他这些年来,她晓得是有那么几回翰凛允了别人与他在楼里同桌把酒寻欢,但大多数时候,翰凛都不爱有任何闲杂人等在他跟前乱嚷,坏他的兴致。
抬起纤柔玉手,在斟酒的同时,她不著痕迹地又细睇了晚灯一眼。看不出来这样的人会与翰凛有著怎般交情,足以使他破例。
感觉甚是莫测高深地淡淡微笑,他开口缓道:“说来,他与非艳楼也有些渊源。”
“噢?” 柳绫浅浅地挑了下秀眉,也同样漾出玩味笑意。
湛黑的仁瞳朝晚灯的方向瞥去,伴著一抹淡诡眸光。“他的人,我是自非艳楼里带走的,这么算来,关系合该不浅。”
闻言,柳绫不禁怔了下,羽扇长睫眨了眨,半晌,才缓缓道:“莫非……是晚灯?”
但随即又浅浅蹙了下眉,“可,晚灯他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子啊。
品著“见荷”的柔雅清香,翰凛笑得愉悦。“夜耀湖畔月色漫,方闻东栏梨花开……虽是需要点机缘,可我翰凛仍有幸得其天籁不是?”
一席看似哑谜的话语却让晚灯抬起眸望向他,朗净的面容似乎显得有些怔忡。
从让人感觉深沉的黑瞳,从容地对上他有所深思的眼神,流转的眸光气息,竟,织就一种暧昧微妙的氛围。
隐约感觉到了什么,柳绫的眸底浅浅掠过一抹若有所思,可随即,她也跟著缓慢荡开一道柔美笑纹。“凛爷这么好兴致走一趟非艳楼,莫不单是携著晚灯旧地重游,访见故人吧。”
纵然摸不透他的心思,却也看得出来他定有旁人插不得手的目的,而且……针对晚灯。
翰凛朝她微微一笑。“能有红粉知己如你,倒也不坏。” 他一向喜欢聪明的人。
“不坏?” 柳绫浅浅笑著轻轻重复,软侬音频煞是动人。“原来妾身在凛爷眼里值这评价。”
“可委屈你了?”
“妾身何德何能,在九王爷口中认了个知己二字。” 以她对他的认识而言,这还真要算是荣幸了。
闻言,翰凛倒是笑开了。只是,原来那潇洒逸若的写意神态竟在唇角轻浅地一勾后,竟冶出一派恣邪狂放。
猛然间,居然教人觉得,心脏像是活生生地给撞了下。
第七章
人的每一种表情都会给予他人不同的印象,但气质基本不变,可翰凛却有些例外。
倘若他温和一笑,见者皆醉于他稳逸风采,春风如沐;可若是他薄唇一抿,眸泛冷芒,也没人能慑于他噬人的森寒气势。
他的每样神态都太过极端,难以平衡的落差,却成了他独特不群的惊人魅力。
纵然明知翰凛是个活生生的危险,可他那深沉难测的神秘,向来就是人意欲窥探,绝对搔人痒出动弱点。
在她看来,他压根就是天生的陷阱,这一落尘入凡,怕是要踩碎了无数佳人芳心,沦陷了有情人。
一思及此,柳绫不禁有望向了那不发一语,安静地坐在一边的晚灯。
说到这晚灯,她是有些印象的,记得几年前翰凛将他无故要了出非艳楼还让姐妹们讨论了好些时候,只不过事后翰凛再来,并未提起过那孩子只字片语,她当然也不会不识趣地主动询问。
事隔这些年,她都要忘了。
“看得这么仔细,瞧出了什么端倪没有。” 咽下一口滋味雅醇的极品佳酿,他调侃似的微微笑了笑。
柳绫也不以为意,直接便道:“妾身是想,非艳楼似乎错过了个宝。”
说著,她还像是颇有深意地向翰凛睇了一瞬。“凛爷好眼光,让您给掘了去。” 还闷不吭声地藏了这么久。
翰凛淡淡地换了个说法。“许是该说我好运气。” 他是狂傲,但还不至于颠三倒四,当初,他并不是基于这般才带走晚灯。
他勾起笑,轻巧地一个探手,撩来晚灯一绺细亮度发丝,任其自指间滑落,半空中散下几线悠扬,倒也赏心悦目。“无意间给拾得了个罕见极品。”
说著,他侧首看向晚灯,险些轻笑出声。话题尽在晚灯身上转,可他有不能在此时借故避开,明明窘迫难安却要强自镇静的模样,真的让人忍不住萌生逗弄的念头。
将晚灯反射性投来的惊愕目光逮个正著,翰凛笑得邪气。晚灯顿时不免一震,像是忽然想起现场还有柳绫,他的视线朝她一望,见她莞尔而兴味地一笑,晚灯颇觉尴尬地低下头去。
他的反应让柳绫觉得很新鲜,媚眸里柔光流转,随即,像是悟透了什么,她噙著浅笑,优雅地挪了挪身躯,轻缓地半倚在翰凛身侧。
“这么内向的性子果真是少有……凛爷是特意来奴家面前炫耀的?”
柔荑自然地搁上翰凛挺实的肩头,不再自称妾身,此刻倚著翰凛英伟身形的柳绫,比之方才,举手投足,浅笑轻语间,皆增了抹魅人艳色。成熟而带著蛊诱的风韵几乎令人不敢逼视。
眼前,当真是一幅画。任谁看来,都不禁心慑于两人契合无缝的出众绝伦。
有一种感觉,晚灯说不上来是什么。
似乎是涩然……甚或该称作凄然,不尖锐,但却扎扎实实的渗入心头,晕染开来,一抹黯然蒙上他的眼睛,很淡。
净朗的眉宇间也悄然染上一点深忧,即使他的神情是那么平淡,但仍份外地叫人揪心。那薄淡的愁思,竟,沈扯动著心底最深处的怜怀,不论男女。
然,他却毫无自觉,仅只恍若失神般地,望著他们两人。
见状,她不免有些可惜。“才刚玩出兴头呢……”
真是低估了晚灯,看起来木纳羞涩,还像个大孩子似的,可没想到只消这么一个神情,她柳绫本事还没使足就兵败如山倒,哎,竟不忍再欺负他了。
“──他只有我能逗。” 他笑著说,而后轻缓起身。
然,其下包含的占有是那么彻底绝对。柳绫轻轻一震。
翰凛喜欢的东西向来不会让人随意觊觎算计,可……她却能感觉到,这一回不同以往。
他气定神闲地踱近晚灯,而见翰凛站起走来,晚灯也没敢再呆坐著,连忙跟著起身,原本意欲恭敬地朝后退一步,却让翰凛轻巧地一把揪住手腕而顿了动作。
噙著微笑,黑眸看来似乎有罕见的畅悦。“这儿,” 说著,他将他拉来自个儿身边,“才是你该站的地方。”
一瞬间,柳绫的神情似乎狠狠地憾摇了下。只是翰凛没那闲情注意,晚灯则是顾不了这份心思。
──那个让倾心于他的女人们梦寐以求的温暖怀抱……然,翰凛却允了另一个男人站入?
顷刻间脑海里掠过翰凛一来便不同往昔的反常行止……顿时,令她有股浓厚沉重的失落。那个睥睨一切的男人所出现的变化,不是为了她。
轻叹口气,柳绫缓柔地道:“贱妾已是昨日黄花,往昔恩宠不再也是自然……可,爷您这般磊落第带上新欢前来,贱妾还是禁不住感叹伤心哪。”
她没有矫情地故做委屈,可词调神态仍是一副不胜唏嘘,若是其他男人见了,怕不早一个箭步就上前好生怜惜一番。
然她一双秀眸看著晚灯那对温静的黑亮瞳仁不掩担忧地睇来,倒也不禁柔柔第泛看了微笑,一时间,灵动怡人,大别方才言语间漫出的揪人凉意。
只不过,晚灯还没看到柳绫因他绽放的花容笑靥,就觉翰凛抬手挡去,这一横,不但遮了他的视线,一个轻微施力,还不他锁在自己胸前。
“你知晓我的脾气……”
翰凛淡淡地对她道,却又微微俯首,颊侧轻贴上了晚灯的发鬓,说话是轻吐的热息让他脸庞一灼,锁在怀中的身影一顿,翰凛因而似是满意地浅浅笑开。
可看来悦然的神情却和平漠的抑扬顿挫成了诡谲的画面,猛然间,竟让见者有些胆寒。
“本以为你会比其他人来得聪明,怎地到了最后,仍要挑战我生来便欠奉的耐性?”
他自认涵养差,撩拨作弄可禁不起,更没兴趣来什么君子风度这一套,只要有本事把他犯恼了,纵是兄弟手足他也不见得多留情面,何况区区一名歌姬?
这点,柳绫是清楚的。
是啊,她怎不明白……只是,不管再如何看破,她仍然无法在此刻,说服自己对那纠缠心头的苦涩不甘,视若无睹。
柔美的笑痕依旧,只是少了分清脱,添了一抹释不开的怅然愁恸。
“执著渴望,甚而迷失于自己无法获得的事物……是人最愚昧的一点。”隐有深意,她幽幽地道。
然而只向导自己居然在柳绫面前和翰凛这样暧昧地亲近,晚灯心下一窘,一时顾不得什么规矩,也没想到这样是否会失了翰凛的颜面,他不安地抬手推拒,试图离开身后结实的胸膛。
岂料翰凛掩得更牢,还把另一手也扣上了他的腰,让他连步伐都迈不太开。
“别乱蹭,当心我在这儿剥光了你。” 噙著邪笑,翰凛毫不在意自己道的是多不入流的台词。因为他明白效果绝对奇佳。
纵是看入多少世态炎凉,晚灯的心眼仍然澄澈的让人吃惊,刚刚柳绫一个轻浅作态就使他流露几许悯怀,现下若再望进她悲凉神色,许是连耳根心眼都软下地开始为她瞎操心。
──晚灯的注意力只需用在他一个人身上就够了。其余闲杂人等半点都没的分。
一思及此,翰凛勾起唇角,笑容中揉进了难得的快意。
这一切,尽落一对水瞳,看著那个心思全然没放在自己身上半点的男人,柳绫闭了闭眼,轻释一口气,再度睁眸微展笑靥,已是如同以往的柔雅倾人。
“……王爷。”
她缓柔起身,恍惚间,竟让人觉得天仙下凡也不过如此。“夜要深了……若妾身的柳过居留不住您,就让妾身送你们这一程可好?”
她盼,在他心里,她还是那识大体,知礼数,曾让他赞过是为红粉知己的柳绫。
翰凛仅仅睇了她一眼,半晌后才缓缓开口。“和聪明人说话是件轻松的事,柳绫。”
揽著晚灯,他转身后淡淡抛下几句。“你知意便罢,甭忙了。”
语毕,他并未留恋微许地转身就走,仿佛,刚才停留的时间仅是路过。
让翰凛一手环著,一并得迈步离开的晚灯也没有机会看见,那为名满京城的花魁,致丽的面容竟浮现著此生只有一回的深情愁楚,凄艳慑人。
──那是一抹足以揉碎任何铁石心肠的神情,只是……除了桌上见荷澄澈的水面映影之外,再也没人瞧见。
***
“你不问我么?” 带著淡淡的微笑,翰凛这么说。
一路回王爷府腾麟阁,晚灯的安静沉默几乎让人真忘了他其实是能说话的。
亦步亦趋地跟在翰凛的右后方,正打算上前要为进入房里的主子开门时,他听见翰凛开口,轻浅顿了一下。
──想,他怎会不想知道?但……却也感觉有所顾忌。那就像是一个危险的谜题,你迫切地想要得到答案,可也隐约感受到付出的代价不菲。
那不是一个可以随便问出口的问题,只是,似乎也避不过情势,即将是为必然的发展。
“藏在你心中的疑问,晚灯,你,” 他自然地顿了半晌,“不打算问我吗?”
以翰凛尊崇的地位身份,他并不需要这般客气,但或许也只有面对他的当事人才明白,这么温缓的语调其实并不能让人觉得安和心定。
晚灯不由自主地微微低首欠身。“……晚灯不明白。”
这话模模糊糊,仿佛很是单纯又似乎隐有深意。翰凛笑了笑,也没急著进门入房了,脚跟轻浅一旋,又朝阁中夜耀湖的方向迈去。
“──爷?”
“过来。” 他回了头,而且,还伸出了手,柔雅宠溺的笑意在唇畔轻轻漫荡,仿佛,他正等著心爱的宠物投向他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