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孪生 page 4 作者:亦舒

  汤医生叹口气,“你坚决否认,我也没办法,测试完全正确,除非你有孪生兄弟。”

  最后那句话象一支箭射中纪和胸膛,他跌坐在椅子上。

  汤医生十分意外,“莫非你真是孪生兄弟。”

  纪和抱起书本,逃一般离开汤医生诊所。

  他茫然无目的的在街上游荡,从行人一头走到另一头,又再走回去,往返多次。

  终于他回到家,看到纪泰与几个人在泳池喧哗地大水球。

  纪和在一旁凝视,他尝试把拼图凑到一起:一对孪生儿,分开在两个家庭抚养长大,两家并不亲密,可是时有联络……

  纪和与纪泰原是同胞而生。

  可是,他来的父母到底是谁?

  纪和迅速将纪伯欣剔除,他环境良好,断不会拆散一对孪生儿。

  这么说,纪和的双亲才是纪泰的父母。

  母亲罗翠珠应当知道真相。

  本来已决定搬离纪泰的他突然心酸,搬家与否忽然微不足道。

  难怪叔父愿意付他学费,所以老妈鼓励他升学。

  又纪泰自幼不得他母亲欢心,一早离家留学………

  种种因由,凑在一起,像开亮一盏灯,照明黑暗的回忆。

  两家因为一对孪生子,产生不可分割的关系。

  纪泰看见纪和呆立一旁,他自泳池出来。

  “有什么事?”

  纪和知道纪泰还未明白真相。

  他问:“遇大事,该找谁商量?”

  纪泰答:“卞琳律师,她有办法。”

  纪和点头。

  纪泰笑,“你也可以找我商谈,我们是兄弟。”

  纪和哽咽,他回屋内拨电话找卞律师。

  “我还在办公室,你随时可以来。  ”

  “明早我有课,我现在就来见你。”

  卞律师桌前全是文件,她带纪和到小小会议室坐下。

  “纪和,你有疑难?”

  “卞律师,中国人亲戚关系中有堂兄弟与表兄弟之分。  ”

  “是,在外国人口中,则统称老表。”

  “堂兄弟是父亲兄弟的孩子,姓氏相同。”

  卞律师微笑,“为什么问起这个?”

  “我与纪泰,是堂兄弟。”

  “我听说是,他父与你父是亲兄弟,你们拥有同一对祖父母。”

  “我从未见过祖父母,我自幼失去父亲,寡母抚养我长大。”

  卞律师纳罕,“纪和,你来向我诉说身世?”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堂兄弟,可是,现在有可靠科学证据,说我俩是亲兄弟。”

  卞律师静默。

  纪和鉴貌辨色,“卞律师,你知道真相。”

  她不出声。

  “我找对人了,请解答我疑难。  ”

  但是卞律师忽然说:“天色不早,我约了人跳舞,我还单身,无奈只得赴会。”

  “卞律师”

  “纪和,你既然已经有证据,我不便多说。  ”

  “我父母是谁?”

  “我不知道,我的当事人从未提及,我也不能透露,我相信你有出生证明文件,况且,你母亲在生,你可以问她。”

  卞律师站起来送客。

  纪和追问:“为什么守着这个秘密不放。”

  卞琳这样答,“我的抽屉里全是客户的秘密,一句也不能说。”

  她打开会议室门,先走出去,在走廊中她回头忠告:“纪和,趁这机会,把你所有的,去换你所要的。

  纪和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疲倦,“我什么也不要,我后悔来到这里。”

  卞琳温和的说:“你只是想家。”

  纪和回到家中,纪泰正与女朋友在书房听音乐,他站在门口,纪泰闻声转过头来,那漂亮女孩吃一惊,“哟纪泰,”她笑,“怎么有两个你。

  纪泰看到纪和脸色沉重,不禁走近他,“有什么麻烦,我帮你解决。”

  “纪泰,桑子在伦敦,我有她地址。”

  “那是上一世纪的事了,纪和,你别太相信女人,女人也会说谎。”

  说罢他回到新女友身边。

  纪和不明白为什么人人说他们兄弟像印子,不,他俩没有一丝相似之处。

  现在,他唯一可以商量的人,只剩今敏。

  第二天一下课,今敏先逮住他。

  “纪和,小心,校方严批抄袭剽窃,得见机行事,分外小心,已有不少同学无故遭殃,拿了零分。”

  今敏关心的,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沮丧地说:“那是我收入的主要来源,我得收敛。”

  纪和不出声。。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要努力钻缝子才可生存。”

  “慢着,待我接了房东太太的孩子出来再说。”

  “今敏,我付你谈话费好了。”

  今敏眨眨眼,“你付我酬劳?那我收双倍,我答应孩子们到公园打秋千。”

  纪和顿足,今敏叫他啼笑皆非。

  把心事说出来,纪和心里宽松一些。

  今敏却沉吟,“可有与你母亲问话?”

  “问不出口。”

  今敏看着纪和,“恩,遗传基因完全相同,科学鉴证也分不出彼此,这件事有点可怕。”

  “你可有兄弟姐妹?”

  “可幸孑然一人,一人做事一人当。”

  “我觉得这是我回家的时候了。”

  今敏说:“多可惜,你的功课优异,讲师多次标榜。”

  “我无心机恋栈。”

  “真看不出你如此懦弱,来,我代你解答身世:你与纪泰原是孪生兄弟,你父亲辞世后家境困难,把纪泰交由叔父抚养,分别在两个家庭成长,如此而已。

  纪和恻然。

  “堂兄弟与亲兄弟一般是至亲。”

  “我母内心一定凄苦。”纪和低下头。

  “她天天看得到纪泰。到纪泰。”

  纪和看着远方,“我希望未曾来这个世界。”

  今敏嗤一声笑出来,“由此可知你从未遭受挫折,故此心灵幼稚敏感,我有女同学身为单身母亲照样发奋学习,又有朋友父母酗酒吸毒他们也成为社会有用的人。

  ”

  纪和吸进一口气。

  “你想家也想爱人,却把身世作为籍口。”

  “喂你如何痛骂我。”

  “不然还搂你在怀中唤‘可怜宝贝’不成。”

  “我应如何应变。应变。”

  “大人不提,你也别说,这有什么难呢,我有个阿姨明知丈夫有外遇且生了一男一女,三十年来不发一言。

  纪和诧异,“你认识的人全有特异功能。”

  “你也练一练吧,这叫涵养功夫。”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

  “纪泰可知此事?”

  “我猜他一无所知。”

  “这个人只剩半叶脑袋。剩半叶脑袋。”

  幸运的纪泰。

  第三章

  当晚,纪和从图书馆出来,  骑上脚踏车往家中驶去,走到一半,发觉有尾随车辆,他停在路边让车子先过,不料司机突然发难,撞向纪和。

  纪和在电光火石之间被撞击,摔在一旁,纪和一时不觉疼痛,本能的想逃命。

  他暗呼不妙,急急想爬起,已经来不及,车上跳出两名大汉,按住他手脚,“纪泰,欠债还钱。”

  这时否认他不是纪泰是没有用的事,他蜷缩起身子。

  “给你三日,不然要你狗命。”

  他们各踢了纪和几脚,  再三警告,然后上车离去。

  纪和想站起来,双脚却乏力,这是他知道腿骨已经折断,不禁暗暗叫苦。

  他一身冷汗,这时有途人经过,发现受伤的他,纷纷停车援助。

  纪和咬紧牙关取出电话报警。

  不久警车与救护车一起赶来救援。

  纪和只说不认得司机,也没记下车牌号码。

  在医生诊治后他右小腿打着石膏回家。

  第二天一早卞律师来看他,发觉他一句怨言也无。

  纪和正洗脸准备上学,他可不打算缺课。

  纪泰在他身后说:“纪和,对不起。”

  纪和劝:“你快把债项还清吧,不然还有麻烦。”

  “事情已交给卞律师办。”

  纪和不出声,纪泰把所有事情都交给别人处理,这是不对的。

  卞琳说:“你们两个,入夜后别出去。”

  纪泰吟笑一声:“笑话。”

  卞琳只得叹气:“我得与你父亲说话。”

  纪泰若无其事地出去了。

  纪和问:“他可是欠下天文数字?”

  “一家妙运赌场说他欠下数十万元。”

  纪和跌脚,“他遭人陷害。”

  卞律师忽然笑:“是,我们的确都是遭奸人陷害。”

  纪和不能开车,有司机接载。

  看上去,身份更似纪泰。

  不过,纪和知道,他只是那个捱打的替身。

  纪泰才是男主脚。

  纪和人缘好,同学纷纷问候。

  今敏听到消息,过来看他,见他穿着一直塑胶保健靴,可以走路,这才放心。

  她这样忠告:“纪和,我们什么也没有,健康最重要,丧失工作能力,就得睡到街上。”

  她完全正确,纪和再次出一身冷汗。

  今敏把一张布告给他看。

  纪和跳起来,校方宣布开除纪泰,因为他上课率不足。

  “已经三次口头及书面警告,纪和,他从来不上课。”

  纪和握紧拳头。

  “他不在乎,旁人很难帮他,以他的聪明才智,只需略略用功,便可以顺利升级毕业,学校课程并非为天才所设,普通人即可以做到。”

  那天放学,卞律师与纪泰都在家。

  书房凌乱一片,有人摔过摆设,纪泰铁青面孔,显然发过脾气。

  纪和把地球仪与书本放好,灯罩扶直。

  卞琳生气:“终于开除了。”她也收到消息。

  纪泰把脚搁到桌上,卞律师忽然生气,把他的腿扫下,“坐好。”

  廿余岁的卞律师大声同年纪相仿的纪泰说:“你若是我儿子,我打断你双腿。”

  双方都年少气盛。

  纪和劝说,“这不是争辩的时候,事情已经闹得很严重,纪泰,你听卞律师说话。”

  “我已经向纪先生辞职,我不要再管你们的事。“

  纪和楞住。

  这时卞琳的电话响起,她开启会议装置,大家都可以听到对方声音。

  那是纪伯欣,“卞琳,什么一会事?”

  “我已详细向你报告。”

  “纪和可在?”

  “纪和纪泰都在书房。”

  “纪和,我托你看住纪泰,你有无尽力?”

  纪和苦笑。

  纪泰这样回答:“他已做到最好。”

  卞琳说:“我同意。”

  纪伯欣厉声问:“为何被校方开除?”

  纪泰答:“爸,是我无心向学,自暴自弃。”

  “你欠下大笔赌债,你被学校踢走,你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办?”

  “欠债还钱,我想搬去夏威夷居住,我喜欢那里的生活。”

  纪伯欣问卞琳:“我多次警告纪泰,你全知道?”

  “是,最后一次替他还债,最后一次原谅他,但是  ,他总是以为有下一次。”

  纪泰觉得情况不妙,他脸上变色。

  纪伯欣声音低下去,“纪泰,我对你心灰意冷,学期初以为你态度有所转机,兴高采烈,谁知又是失望,纪泰,你已超过廿一岁,你即管去追求理想生活,谁也不再勉强你。”

  纪泰大惊失色。

  卞琳问:“纪先生,是否照计划进行?”

  “是,工作做妥你可以离职。”

  “明白。”

  纪泰大叫:“爸,慢者。“

  纪和也急急说:“我有问题。”

  “有问题可以对卞律师说。”

  纪和提高声音问:“我与纪泰是否孪生兄弟?”

  纪伯欣一楞,终于缓缓回答:“你知道了。”

  纪泰在旁边听见他们一问一答,错愕惊讶,张大嘴巴。

  纪和继续追问:“我们生父母是谁,可是纪伯健与罗翠珠?”

  “你可以问卞律师。”

  “不,”纪和大声说:“请亲口回答,你看着我来长大,你欠我一个答复。”

  这个打击对纪泰象是五雷轰顶,他跌坐在椅子里,不相信双耳,大叫:“你们在说什么,你们是什么意思?”

  纪伯欣终于清晰地说:“纪和与纪泰与我家并无血缘关系,你们是一对领养儿,分别在两个纪家长大。”

  这次,连纪和都耳畔嗡嗡响。

  他们是孤儿!纪和站不稳,摔在地上。

  纪伯欣挂断电话,那边已没有声音。

  纪和终于得到他要的答案,他坐在地上默默流泪。

  纪泰脸上露出恐惧神色,这个天不怕地不怕快意恩仇嬉皮笑脸的年轻人像是跌进冰窖里。

  卞琳却往伤口上洒盐,她狰狞地说:“听清楚了纪泰,我得到指令,从今日开始,纪先生不再与你有经济上任何瓜葛。”

  纪泰茫然看着兄弟,他喃喃说:“我在做梦,这是一个噩梦?”

  卞琳宣布:“纪先生有详尽吩咐:纪和你可以住在这间屋子直至毕业,你是上进青年,纪先生对你学业上承诺不变。”

  纪和摇头,“不,我决定搬出去。”

  卞琳拼命向他使眼色,纪和只是看不见,他又说:“纪泰,我们一起走。”

  卞琳气结。

  纪和低声说:“卞律师,请把领养文件,我俩真实父母文件,以及其他有关资料交还我们。”

  卞琳点头:“我会与你联络。”

  她挽起公事包离开纪宅。

  纪泰缓缓过去扶起纪和,两兄弟坐在同一张沙发里,两人都捧着头,不法一言。

  终于纪泰沮丧地说:“世界末日。”

  纪和却说:“决不,天下无绝人之路。”

  纪泰瞪他一眼,“对,你穷惯捱惯,你不怕。”

  纪和说:“家母十分疼惜我,我并未吃什么苦头。”

  纪泰探口气,“你比我幸福,我母亲自幼不喜欢我,我们十分生疏,我现在明白了。”

  “胡说,你是世上最幸运的人,你不知珍惜,终于失去一切。”

  纪泰跳起来:“我还有一双手。”

  纪和不屑,“你这双手就会作弊。”

  “纪和,你客气点可好?”

  “你是我亲兄弟,我为什么要虚伪?”

  纪泰沉默半晌才说:“我一直以为我孑然一人,现在我们俩人(子子)生,倒不愁寂寞。”

  “纪泰,你为何逃学?”纪和百思不得其解。

  “我与你不同,我天性不近读书,既然老父放弃我,我决定找一份蓝领工作,支持你升学,我来死不了。”

  纪和十分意外,“什么工作?”

  “车房所有程序我全了解,通渠,剪草,我都做过,你以为这是老父第一次对我经济制裁?”

  “呵,失敬失敬。”

  “我们找给地库搬出去。”

  “纪泰,你不会习惯。”

  “我还有什么选择?”

  “乞求饶恕。”纪和提醒他。

  “已经求过十多次,实在是最后又最后一次。”

  纪和恼怒,“为什么不知适可而止?”

  纪泰的回答十分凄凉,“我以为我是亲生儿。”

  那天晚上,他来各自就寝,可是两人都睡不着,辗转反侧,起来进浴室喝水咳嗽叹气,熬了不知多久,天色依然未亮。

  纪和喃喃说:“不管如何,太阳仍然会升起。”

  纪泰在另一间房里问自己:“太阳照旧升起,那市一本小说吗?”

  两人心意相通,隔着墙壁可以聊天。

  纪和又说:“我思故我在,这是谁说的?”

  纪泰在另一边答:“十七世纪法人笛卡。”

  他们同时倒在床上呜咽,这也许是这队双生儿最痛苦的一夜。

  天色仍然灰暗,纪泰到厨房做三文治,在走廊碰到纪和/

  两人凝视对方,忽然一起问:“谁是兄,谁是弟?”

  纪和立刻说:“我肯定是老大。”

  纪泰用力大他肩膀,“我心服口服,大哥。”

  “二弟。”纪和哽咽地叫一声。

  他俩紧紧拥抱。

  那是一个星期六早上,晨曦透窗而入,佣人与司机开始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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