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纪泰做了干烧明虾与蛋白炒饭,用暖锅装好,叫纪和送到艺雯家。
今敏在一旁说:“她很瘦,要吃得好些。”
纪和瞪着他俩,“你们未经我同意,冒昧去见她?”
今敏答:“帮你开了头,以后你好说话。”
谁知纪和大发雷霆,“你们狼狈为奸,你们怎可擅做主张,干涉我私事?像你们这种人,晚上怎么睡得着?”
今敏连忙拉住他,“纪和你听我说。”
“纪泰,你胆敢假扮我骗人。”
今敏劝说:“你扮他也不少次数。”
纪和把书本摔到地上。
纪泰问:“喂,你去不去?”
纪和颤声答:“我不会让你门唆摆。”
他跑进地库,不再出来。
纪泰莫名其妙,“我还是头趟见他发脾气,以往说不的通常是我。”
“他受到极大伤害。”
“那的确是一个特别的女子。”
“她是否漂亮?”
“她脸容秀美,一双眼睛十分忧郁,毫无笑意,态度斯文温雅,还有,犬齿不整齐,却没有矫正。”
“气质和纪和相似。”
“今敏几时你也穿裙子。”
“无端端穿什么裙子,还得配私袜鞋子,多烦。”
纪泰看着暖锅,“今敏,你吃了它。”
“纪泰,你去送给艺雯。”
纪泰跳起来,“可一不可再。”
“你约了她,你不去,即是失约。”
“我代纪和约她,他不去,不干我事。”
“你一失约,这条线就断了。”
“今敏,我同你已经尽力,也许,他们俩缘分已尽。”
“纪泰,今晚你无论如何再走一趟。”
纪泰拒绝,“我不会到陌生女子家里去。”
“我都没不放心,你怕什么?”
“不。”
“纪泰,你听我说。”
“今敏,你为什么要导演这一出戏。”
今敏忽然说出心事:“因为我想纪和快乐,我关心他爱惜他,他是我大哥。”
纪泰忽然坐下来,捧着暖锅沉吟。
片刻他说:“我去。”
今敏松口气。
纪泰说:“我只能逗留片刻,店里装修进行的如火如荼,我要看牢。”
他挽起暖锅,开机送货到艺雯住所。
她住在酒店式服务公寓,舒适但是毫无家的感觉,三个月,一个人。
经过通报,她匆匆下来,脚上穿一个黑色绣花拖鞋,鞋面绣出一双蝙蝠,每隔一段日子变会离奇流行中国热,潮流想必又到了。
艺雯足踝雪白,穿上分外好看。
她带他上去,一边轻轻问:“你几时学会开烹饪?”
纪泰笑,“女孩子一见男生会入厨,起码加三分印象分。”
艺雯纳罕,“你真的变了。”
纪泰说:“离开家,什么都得学:煮饭,洗衣,打扫,倒垃圾。。。。生活过得头头是道。”
艺雯低头吃饭,“呵,好香。”
“这客明虾是本店镇山宝,送啤酒最好。”纪泰说漏了嘴。
“本店是什么店?”
纪泰立刻更改话题,“你决意离婚?”
艺雯看着他,“纪和你前后判若两人。”
“是,从前我总是把事憋在心里,嘴里一字不提,闷至天老地荒,脸皮发黑,有什么益处?我都改过了:喜欢什么,立刻追求抓紧珍惜,藏到怀中,永远不放。”
艺雯忽然泪盈于睫,别转头去。
纪泰轻轻说:“你也是,爱的是一个人,与之结婚的,又是另外一个人,误己误人。”
艺雯忍不住加一句:“又不愿错到底。”她自嘲。
“离婚率已高达百分之四十,不是你一个人过失。”
“是我不好,一年后某一天,我在狭小厨房洗刷,他忽然来电话,说去同事家搓牌,不回家吃饭,我有多余时间,脱下围裙,问自己:这样生活,可以过多久,三年,五年,十年,抑或三十年?有无可能,又有无必要。”
艺雯颓然掩脸。
“他有无憎你?”
艺雯这样答:“爱与憎都是十分深切的感情,他去不到那个层次。”
“那也好,当一场误会,消弭无踪。”
“纪和。你竟如此健谈。”
“我说过这边空气自由。”
“你不计前嫌,彼此仍是朋友,我真幸运。”
“这次来可是学习管理科学?”
艺雯颔首,“升级之后,出来转一趟,回去手下比较服气。”
“艺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他穿回皮夹克,艺雯送他下楼,看到机车,又一个意外,今日的纪和不但体型强壮魁梧,衣着大胆,还驾驶哈利戴维生机车。
但是,一切都变了,他还记得她。
黄昏,天凉,艺雯双臂抱在胸前,看着他一溜烟般驶走。
天空七彩缤纷,橙红色晚霞衬托起淡紫色苍穹,银白色月亮弯弯已在一角升起。
第五章
艺雯终于返回宿舍。
与她一起过来学习住在隔壁的混血儿同事搭讪:“雯,去喝一杯,夜未央。”
艺雯摇摇头。
“你在家也不过是打毛衣看电视。”
艺雯忽然发火,一个那样讲,两个也那样讲,本想训斥那混血人:是,就是因为像你这种男人太多故此怕得不敢约会,可是转念间释然,她笑笑反问:“你怎么知道?还差半只袖子,赶紧织好有新衣穿。”
说罢她转身上楼。
那混血儿啼笑皆非。
艺雯回到屋内有一股食物的香味,她打开窗户透气。
何来毛线,她自小到大从来不做女红,家务,一窍不通,像所有新生代女性,社会栽培她成为一个中性人:同男生一起读书工作,同工同酬。
她们没时间扮女人,顶多穿一双半跟鞋,已算作足工夫。
艺雯没想到纪和变得如此活泼豁达爽朗,今日的他甚至有点不羁,可是,她也变了,她较从前宽容,实事求是,她也成熟了。
那边纪泰回到正在装修中的酒吧,一推开门,惨叫一声。
“不,不,不是这种紫色,要淡灰紫,带银光,立刻给我从新刷。”
装修师傅劝说:“客人喝多几杯,灯光又暗,谁看得出来。”
“我看德出来,做人不外是要过自身那一关,你说是不是。”
纪泰不知几时变得有那么多哲理。
今敏自后边走出来,“可是这只色版?”
纪泰一看,“正合我心意。”
师傅说:“明早替你办妥。”
今敏走到酒吧后边,站在大镜前,替纪泰斟出啤酒。
她轻轻问:“晚餐进行的如何?”
“艺雯是一个十分寂寞的女子。”
“你怎么想?当年她应该等纪和回去,抑或,跟着他过来,你怎么说?”
“我不知他们的事,换了是你,你该怎么办?”
今敏微笑,“计算机在哪里,让我做一做算术。”
“这些都可以用数字计算?”
“世上所有事物都可用数字推估答案:该等,等多久,那女生几岁,二十岁同二十六岁的做法完全不同,她有多少节蓄,千万全世界都去得,如不,还是安分守己的妥当。”
“给你算过,都算尽了。”
今敏说:“我当这话是赞美。”
“那么,你为何同我在一起。”
今敏毫不犹疑地答:“快乐,那是无价宝。”
他们两个人都笑了。
纪和就没有那边幸运,他一个人在家,忽然听到有人按铃,原来是万圣节,孩子们前来讨糖。
纪和没有准备,只得把今敏的巧克力取出分派,孩子们挤在门口,七嘴八舌,高兴热闹,远处有人放鞭炮烟花,像华裔过新年。
纪和想家。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纪和以为是母亲,他拎过电话说:“妈妈,我正想找你说几句。”
那边一怔,不出声,纪和知道太莽撞,他笑:“哪一位?”
对方轻轻回答:“是我,艺雯。”
纪和僵住,是艺雯,他不知该如何反应,舌头忽然打结。
她却不介意,“明天下午五时,在皇后公园见面可好?”
纪和没想到艺雯会主动提出约会,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在他们认识那许多年,她从来未曾那样做。
他嗫嚅,“我-----”
“不反对就好。”她挂上电话。
纪和一阵心酸,一直想听到她的声音,终于听到了,几乎不认得。
就在这个时候,今敏与纪泰回来了,机车引擎轰轰,他们在门口与孩子们打交道,半晌才进门。
今敏看到纪和坐在黑暗里,连忙开灯。
纪和疲倦地抬起头,纪泰吓一跳,“你不舒服?”
面如玄坛的纪和递一张字条给纪泰,上面写着:“明日下午五时皇后公园艺雯。”
今敏说:“你去啊。”
纪和同纪泰说:“是你约她,你去。”
纪泰恼怒,“我从来未约她到皇后公园,纪和,我已仁至义尽,你若决定把艺雯丢下,我们不再干涉。”
纪和沉默。
今敏劝说:“去看看她,或许你会回心转意。”
纪和没有表情。
纪泰说:“今敏不要再与他多讲。”
今敏却蹲到纪和身边:“失去艺雯,又得从头开始投资,一年两年,这个还不够好又换那个,又是三年,转瞬三十岁,你打算四十结婚五十生子,然后到七十岁还打工筹子女读大学费用?”
今敏把数目字编排出来,的确叫人心惊肉跳。
人类就是被这几个数字控制:十岁不再是幼儿,二十岁应该在大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然后进入老年,人的一生,每个阶段要交功课,你若贪欢,蹉跎了必修课程,老来便要吃苦。
纪和黯然,他与艺雯都是苦命,两人之间那么多折磨。
今敏说:“我陪你去。”
纪泰嗤一声笑,“你看你是画蛇添足。”
“皇后公园,不见不散,”
今敏把灯熄掉,让纪和一个人坐在暗地里。
纪和坐着不动,回忆与艺雯一起的开心片段,其实都是很平常琐碎的乐趣,像看戏散场,忽然下雨,他俩瑟缩在他人檐下,一边咕哝一边嬉笑。。。。
生日时她送他一条鳄鱼皮带,价值半月薪水,却被同事揶揄:“纪和你是老实人不要用假鳄鱼皮。”
他送她米奇老鼠手表,她一直天天用。
现在她升级了,两个弟弟的生活应该得到改良,有那样一个姐姐,他们真幸运。
然后纪和为了前程,他离开她,满以为前面是康庄大道,可是,这一年来所遇到的荆棘比他一生还多,钩得他全身皮开肉烂,他忽然明白,全世界并无乐土,他所得到的,远远不及他所失去的。
纪和没有面目去见艺雯。
今敏仿佛十分肯定艺雯会原来他,今敏真单纯可爱。
纪和坐到天亮,才累极回到床上。
他喃喃说:“不要叫我,让我直接去见上帝。”
他大被蒙头,他听见今敏与纪泰一前一后出门,不再理他。
什么叫勇敢:明知害怕,流着泪也勇往直前,纪和决定赴约。
这是他把话一次过说清楚的唯一机会。
准三时,他抵达皇后公园,门前一片花海,中秋已过,也只有最后的玫瑰仍然盛放。
他坐在长凳前等人,她会来,抑或不来?此刻逃走还来得及。
这时一双手搭在他肩上,“纪和,你来了。”
他转过头去,看到他梦中时时偶遇的艺雯。
她清减到瘦削地步,秀丽笑容中有一丝忧郁,她穿着她喜欢的蛋壳青色薄毛衣。
纪和忍不住握住她瘦削的手。
艺雯轻轻说:“坐,我们慢慢说话。”
纪和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回信。”
艺雯取出一大只透明塑胶袋,“因为我没有拆阅。”她把信还给他。
“为什么?”
“纪和,我俩已成为过去,我很感激你设法与我联络,这次出差,又被你找到,可见你未忘故人,我深受感动,考虑许久,可是心底深处,明白感觉到已经不同,不可能回到从前那样。”
纪和吃惊,他的想法也完全相同,他正想告诉她,他会永远怀念她,可是复合却是太过勉强。
纪和泪盈于睫。
上帝待他真好,让女方先摊牌。
艺雯诧异,“纪和,我以为这一年多磨练叫你豁达开朗,为何又婆妈起来。”
纪和轻轻拥抱艺雯,下巴搁在她头顶,又一次闻到他发香,他落下泪来,是他不好,他所拥有的他没有好好珍惜。
艺雯细细端详他,“你可有喜欢的人?”
纪和摇摇头。
“今日见你,比前两次忧郁,为什么?”
纪和苦笑,“当头棒喝,怎样笑得出。”
艺雯觉得有点异样,可是,站在她面前的明明是纪和,他从未见过纪泰,她没有疑心。
纪和也问她:“你有没有新人?”
艺雯回答:“我努力将来工作。”
纪和握紧她的手。
艺雯歉意的说:“不是我不想,纪和,我实在不能够。”
纪和嘘一声,“我完全明白。”
“三个月一过,我就回家。”
“弟弟们好吗?”
“托赖,他们很争气,半工读,只需略微扶持,我已没有心事。”
“都快高长大。”
艺雯松脱他的手,也像是松一口气,她终于解释明白:不是他遗弃她,她也想把整件事告一段落。
她并非争意气,希望纪和明白,她想重新生活。
“我走了。”
纪和看着她背影,她一直没有回头。
艺雯练好功夫,不愁没有机会走运。
纪和低头,看着自己双手。
以后还会梦见艺雯吗?肯定会,但,那是从前的艺雯,她与他嘻嘻冒着雨奔向地下铁路站头,手牵手,打算过一辈子。。。。他永远不会梦见今日的她。
纪和刚想站起来,有人轻轻走到他身边。
他好不诧异:“今敏。”
“我一直躲在花丛后,我都听到了。”
纪和啼笑皆非,“今敏,你竟如此多事。”
“纪和,我怕你失约,叫艺雯呆等,伤上加伤。”
“那么你好心管闲事。“
今敏笑嘻嘻:“说得对。”
纪和看着她:“现在你什么都明白了。”
今敏十分炙痛:“为什么两人都决意不再回头?”
“因为已经找不到从前那个入口,兜兜转转,费时失事,哪里有好结果。”
今敏唏嘘。
“她见过纪泰两次,都分不出那并不是纪和,她其实对我已无印象。”
“是你俩要求太高,我知有许多人走回头路极之成功,也有若干人凑合着也过了饿一辈子。”
纪和说:“今敏今敏,我已想通,没有别条路可走。”
“那么,我们一起到轩利大学报到吧。”
轩利是一所新公立大学,气氛完全不一样,现在建筑,灵感来自中国四合院,当中是广场,四周是课室与演讲厅,格局新颖宏伟,北美洲最漂亮的建筑物往往是大学,图书馆,美术博物馆,音乐厅等大众享用的地方,决非皇宫官邸或是富豪住宅。
今敏问:“喜欢吗?”
“退一步想,海阔天空,我们不过借学府学习,哪一所学校不一样,将来出来工作,还不是要靠努力争取。”
“想通了。”今敏感叹。
“你呢?”纪和看着她。
“嘿,我,我已是再世为人,吃趟苦,学次乖,以后只管自己的功课,我不会再错,我犹有余悸。”
“今敏,把纪泰也叫来入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