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将开会检讨教学过程,修订改良。”
纪和抬起头来,看一看今敏。
“今小姐,你可自动退学。”
纪和连忙说:“庄信先生--------”
“这已是极大容忍,也是最后一次机会,今小姐可投考其他学校,继续升学。”
今敏已经送出一口气。
“纪先生,我们不便留你,你也自动退学吧。”
纪和觉得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纪和,这就是华人所颂赞的‘为朋友两肋叉刀’把。”
纪和不出声。
一时办公室内寂静无声。
终于庄信说:“校方不留记录,你来好自为之。”
今敏跟着纪和出去,一个踉跄,庄信连忙扶住她。
今敏低下头,十分羞愧。
纪泰在外头等他们,急急问:“有什么话?”
纪和在他耳边轻轻讲了几句。
纪泰点头,“列德完全不适合我们三人。”
今敏轻轻说:“全是我的错。”
“逢人都会做错事,记住,同样错处不要犯两次。”
今敏已付出昂贵代价。
纪泰说:“不要检讨温习,把整件事情搁到脑后,以后也不要再提,让我们努力将来。”
纪和笑,“没想到今日纪泰最积极。”
那天晚上,今敏悄悄对纪和说:“开除与退学有天渊之别,你救我贱命。”
纪和回答:“今敏你平日最磊落爽快,今日为何婆妈,这件不愉快事越快丢开越好,学得教训,以后改过,善莫大焉。”
“纪和,你句句忠告。”
“你应该开始找新学校了。”
今敏点点头,她略见迟疑,“如有人问起原委,我该如何回答?”
“说列德不适合你。”
今敏惟有苦笑。
“去,去休息吧,明日又是另外一天。”
今敏自身后拥抱他,面孔靠在他背上。
纪和这样:“叫我女友看见不好。”
“你有女友?”
“嘿,狗眼看人低。”
“纪和,你舍身为人。”
纪和不出声,他像一只泄气皮球,颓然接受命运安排。
因为一点奢望也没有,他睡的很沉,做一些剧情简单的梦,童年片段,嘻嘻哈哈,与小朋友们玩得十分高兴,梦中不知身是客,一时贪欢,他都不愿醒来。
有人把手轻轻放在他肩上。
纪和还想多睡一会,心想:“我一味闭着双眼,也许他会识趣走开。”
但是人客这样说:“纪和,我等了大半小时了。”
是卞琳的声音。
纪和不得不睁开双眼,可不正是永远精神焕发的卞律师。
“听说你已睡足三天三夜。”
纪和苦笑,“醒来也没有意思。”
卞琳点头,“一点点挫折,苦水连篇。”
“我失学失恋兼失业,这还不算严重?”
卞琳吁出一口气,“啊,纪先生,我实实在在告诉你,那些根本不算一回事,在过去十年,我父母辞世,我投资失败以致房产被银行收回,被最好的朋友出卖失去升职机会,还有,爱人原来有妻子,闹上门来,伸手打我。”
纪和瞪大眼睛。
她不说明,谁看得出精明厉害的她会吃那种大亏。
“外加我自幼养大的一只猫离奇失踪,至今尚未寻回。”
“像一出肥皂剧。”
“失礼失礼,”卞律师叹口气,“算一算,没有一件得意的事,人生不得意事常八九,我一颗闲章,叫‘岂止八九’,你明白了吧。”
纪和找一件布衫罩上,起床漱口洗脸。
“卞律师是顺路抑或特来探访?”
“我给你们送这个来。”
她把文件轻轻放在桌上。
纪和一看,楞住,是纪和与今敏两人在列德大学过去的成绩记录,并且各有一封中规中钜的退学证明书。
“这些文件怎么会在你手中。”
卞琳微笑,“你说呢?”
纪和狐疑,“我不相信。”
卞琳摇摇头,“纪和先生,所以说你们都是小孩子,你以为凭你一脸正气把系主任教训一番就可以顺利过关?”
纪和张大嘴巴。
“那种在人事复杂的所谓学术界混了近半世纪的老狐狸起码有八副面孔,他会害怕你吵闹?”
纪和深深吸一口气,“难道全因你出面?”
“纪泰把整件事告诉我,我立刻赶来,我有什么面子,一切还不是纪伯欣的关系。”
纪和张大嘴又合拢,他还以为自己有辩才,把系主任击跨让步,他倒想。
“纪泰本人遭到开除为什么不向你求救?“
“纪泰根本不想继续学业,与你俩志向不同。”
纪和低下头,“你用什么办法?”
“世上只有两个法子:威逼,利诱。”
纪和怪叫,“以德服人呢?”
真没想到卞琳如此高兴:“那就要看你了,别人都没成功。”
“不不,卞琳,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纪和,你瘦了一圈,可见这件事叫你操心。”
“唉,原来又是靠纪先生出马。”
“他人际网络广且密,这是他其中一项成就。”
纪和说:“可惜我们两兄弟是不肖子。”
“人各有志,再说,律师行里挤满野心勃勃年轻才俊。”
“你呢,卞琳,你是其中佼佼者。”
卞琳感叹:“我已老大,而且,纪伯欣信任我,我已站在平台上,有时看到后来者争先恐后爬梯子,你推我挤背后插刀口是心非,真觉无聊。”
纪和点头。
“纪先生患病,给我极大启示,是非成败,原来不过匆匆数十年,一个人可以享用的物资,也极其有限。”
纪和苦笑,“你一切都争取到手,才可以这样说,我们不得不努力向上,难道一辈子到老住地库挤公车不成,又如何照顾老小。”
卞琳拍拍他肩膀。
“卞律师,你打算几时停下来?”
“纪和,我苦出身,坦白说,童年时,穿不暖吃不饱,冰激凌是奢侈品,一直吃大人剩菜,穿兄姐的旧衣服,从来不知什么叫旅游,也没有玩具。”
“卞琳,你气质大方,全不在乎。”
卞琳说下去:“这份收入维持我自尊自信,又让我自给自足,我不会轻易放弃。”
今敏像她。
可是,今敏是否得到卞琳般成就?
今敏站在门口,把这一切都听进心里。
卞琳转过头,“今敏,进来坐。”
今敏轻轻说:“卞律师是我们导师。”
“只怕你们不爱听,一句过时,把我们轰的老远。”
今敏连忙说:“我不知道怎么感激你才好。”
卞琳说:“今敏你聪明绝顶,可是做人靠聪明实在危险,你别叫聪明耽误。”
今敏整张面孔烧红,像吃了两记耳光,但是她有勇气,低下头说:“多谢卞律师指教。”
“纪先生让你俩转到轩利大学去,他已替你们安排妥当。”
“我与纪先生无亲无故。”
平日顽劣如候王的今敏连脖子都涨红。
幸亏卞琳随即问:“纪和,你 还搬家不搬?”
纪和答:“我活灵出窍,原神尚未归位,我累极了,只想睡一觉。”
卞琳笑笑,给他看一张照片。
纪和好不惊奇,“艺雯!”
他把照片抢过来,好奇的今敏也探头过来看。
“哟,美女。”她顺手取过照片。
纪和连忙抢回,无限感慨,双手轻轻发抖。
照片是偷拍,艺雯七分脸,坐在咖啡座,与朋友聊天,脸容平静。
今敏问:“这是什么地方,和平咖啡馆,在巴黎?”
卞律师摇摇头,“这是加州的和平咖啡馆,在日落大道附近的游客区。”
纪和凝视照片,艺雯是美女?并不见得,但是她面孔五官有股特殊气质,在纪和心目中,独一无二。
纪和说:“她结婚了。”
今敏异常同情:“可怜的纪和。”
这时卞律师说:“今敏你去做红茶,我口渴极了。”
今敏乘机走开。
纪和低声问:“艺雯在这里渡假?”
“机关派她到史丹福受训,为期三月。”
“卞律师,你消息灵通,她家人可有跟着一起来?”
“纪和,她已与丈夫分居。”
纪和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原来艺雯连最基本的幸福也得不到。
“他俩生活并不和谐,协议分手,我想,你们两人经过那么多年,应该比从前成熟。”
卞律师把照片反过来,后边写着艺雯公司地址电话。
“你想一想,随便你怎么做。”
卞律师告辞。
“卞琳,”今敏端着红茶进来,“吃了点心才走。”
卞琳点点头。
今敏反弹得很快,不幸,她不是那种伤春悲秋的人,抓住一点点缺憾终身呻吟,她没这种条件,她必须迅速挣扎站起,否则,敌人见到她躺在地上,顺势踢两脚,伤上加伤。
卞律师问:“你还可以吧?”
今敏苦笑,“还过得去。”
“纪泰可是谈生意去了?”
今敏有点兴奋,“他生意伙伴殷实可靠。。。。。”她忽然想到什么。
今敏看到卞琳嘴角的会心微笑。
今敏明白,她轻轻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运。”
卞琳摊摊手。
“纪伯欣先生健康如何?”
“比从前进步,在看护陪同下已可到英国探亲。”
卞琳喝完红茶,凝视今敏。
她这样说:“今敏,他们两兄弟,都把你放在第一位,纪和挺身而出为你顶罪不在话下,纪泰本来已经与纪先生闹翻,为着你也放下自尊与我联络,你叫我羡慕。”
今敏低头。
“我这个跑腿还有事要办。”
卞琳终于离去。
今敏收拾杯碟,“纪和,纪和”,她找到地库去。
纪和转过头来,重拾老笑话,“我是纪泰。”
今敏不去理他,“纪和,你可打算去见她?”
“见谁?”
今敏指着照片里的人。
“彼此都已不再是从前那个人。”
今敏看着他,“我从来没听懂这些话:像‘我俩生活在不同世界里’,‘原谅我离去是因为我比你难过’。。。。。全是恶劣幼稚不能接受的籍口,加上文艺腔,最不堪的侮辱。”
“不,我不打算见她。”
“可是你每天都思念她。”
纪和无奈,“是吗,我想我有,可惜,我心目中的她不是现在这个人。”
“你不见她也不会知道。”
“她没有等我。”
今敏看着纪和,“太可惜了,应该等你十八年。”
纪和不顾今敏揶揄,他沮丧地说:“十八个月也没等。”
他坐到书桌上,开始阅读轩利大学资料。
稍后纪泰兴高采烈抬着一箱香槟回来,“快来痛饮,古今将相何在。惟有饮者留其名。”
今敏诧异,“谁教你这两句诗?”
“岑律师,他说,酒吧吧中文名会叫‘将进酒’。”
三人里数今敏中文最好,她哗一声,“好文雅。”
“纪和在家吗?”
“纪泰,低声,我要与你谈一件事。”
纪泰突觉恐怖,“你想结婚。”
今敏啼笑皆非,“对对,女人脑子里只有这个想法,人人都想与你结婚。”
“那又有什么?”
今敏轻轻说:“你与纪和长得像,他多次扮你,顺利过关。”
“你在想什么?”
“纪泰,轮你扮纪和,去见一个人。”
纪泰睁大双眼。
今敏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纪泰立刻拒:“不可以,道德上有欠公允。”
今敏笑得弯腰,“纪泰说道德,天下奇闻。”
纪泰摊摊手。
“去,去为纪和做这件事情,调转身份,去试探有无转圆余地,这关于他幸福。”
“人家一眼就拆穿,我与纪和二人性格如南辕北辙,瞒不过熟人。”
今敏拉下脸,“我不是征求你意见,你欠纪和这个人情。”
纪泰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一会,“我们的确欠纪和良多。”
今敏说:“这是我的计划。”
纪泰一边听一边摇头。
“女人最喜欢画蛇添足。”
“明天一早,你到办公室大楼去找她。”
纪泰抱怨说:“我不惯早起,大清早,我面孔发肿,口气奇臭。”
今敏不去理他,她拉开大门。
“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望轩利大学实地考察。”
“你还打算上学?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永不言弃,愚公移山,精卫填海。”
纪和听见,“你们说什么?”
两人齐声回答:“不重要,不相干。”
他俩交换一个眼色,噤声。
第二天早上,两只闹钟都没把纪泰叫醒。
他迟到,抵达市中心办公大楼,已是十点半。
他在接待处说要找艺雯。
接待员是个年轻白人女子,看到纪泰金棕皮肤一脸笑意已经好感,心中羡慕艺雯,本来不应透露员工去向,可是她却说:“艺雯在对面咖啡室小息喝茶。”
纪泰听差办事一直想敷衍塞责。他走到对面马路,隔者玻璃,她真人比相片好看,五官精致,有股矜贵的书卷气。
愚蠢的纪和,天天想念这个人,却不敢来见她。
纪泰推开咖啡店门进去,轻轻坐在他旁边一张小桌。
他低咳一声,她没听见。
他再咳一声,她还是没转过头来。
女侍向她示意,她才朝她暗示方向看来,发觉年轻人看着她微笑。
那人在晨曦下像是浑身捆着金边,电光火石之间认出了他,她震撼得双膝发抖,强自镇定。
她想都没想到他会在她面前出现。
她并没有主动找他,人海茫茫,两人见面的机会等于零,艺雯怀疑自己看错。
他问她:“好吗?”
她忽然哽咽,想坦白老实地回答:“我沮丧之极”,但是嘴巴却说:“我升级了。”
纪泰顺势说:“那是应该的。”
今敏吩咐他:如果搭不上腔就一味傻笑。
“公司派我来受训。”
纪泰只是赔笑。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摊摊手耸耸肩。
艺雯不由得笑,露出俏皮的微凹犬齿,“你好吗?”
“托赖,过得去。”
“还有一年多你就可以考取文凭。”
纪泰发觉艺雯十分瘦削,身段秀丽,惹人怜惜,呵他那愚蠢的兄弟不是没有眼光。
纪泰忽然自作主张地多嘴说:“你没等我。”
艺雯沉默,她握紧双手。
纪泰轻轻问:“他对你好吗?”
“我们已经分开,但那不是他的错,都是我不对。”
纪泰在这种时刻忍不住调皮开玩笑,“一定是你贪慕虚荣。”
艺雯看着远处一会,忽然说:“你说得是,我看着高处。”
小息时间过得很快,同事等她开会,她站起来。
纪泰替她拉开玻璃门,这时,发觉她穿着女性化窄身套装与半跟鞋。
这边女生除出必要,很少穿窄裙,校园里多数男女平等穿运动服,即使肯穿小背心,仍然配牛仔裤。
纪泰觉得新鲜,但,这可是死心眼的纪和的唯一女友。
他这样说:“我住在附近,晚上我接你出来吃饭。”
艺雯说:“晚上我有事。”
纪泰劝说:“难道我们不是朋友了。”
艺雯说:“你寄来的那些信------”
纪泰十分聪明,鉴貌辨色,已知发生什么,“过去不要再说。”
艺雯苦笑。
“你在家也不过是打毛线看电视。”
艺雯终于发现,“纪和,你比从前活泼得多。”
“这边空气与水都自由。”
艺雯看着他,“我为你高兴。”
“今晚我带食物来看你。”
艺雯轻轻问:“有这个必要吗?”
她趁绿灯,转身匆匆过马路回到办公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