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军的队形产生变化,一个着白甲的男人出现在队首。虎牙无畏地傲慢地感伤地笑了,“把刀收了,安静地过去。”说完,他轻轻踢了下马腹,钢嘎哈拉急不可待地化成一阵旋风,整个马贼团紧跟其后——没有举刀呐喊的豪迈,没有冲锋陷阵的英勇,所有人突然察觉到某种近在眼前的异兆。
虎牙在距离伊坦拉十个马身处停了下来。这是第一次,两人以彼此最真实的面目相对。那个男人正用淡然的目光看着自己,连一丝在意都吝啬的淡然。那眼中曾有的温柔,曾有的关切,曾有的怀念……还有那一吻时所包含的炽热,都如鸟过长空,消失无踪了。这才是你真正的面目吧,尊贵的王子,对着一个马贼时所持的真正面目!那些年少轻狂相伴而行的日子,那些把酒言欢倾心相对的日子,那些我明明想抛弃却仍眷恋不已的时光,不过是些美丽的泡沫,而仇恨,才是我们拥有的真实。虎牙斩断最后一丝感伤,用凌烈的目光回视敌方的领袖。
每个人都压抑不住兴奋的心跳,敌人的脸孔近在咫尺,几乎可以听到对面厚重的呼吸。目光在空气中撞击着,发出无声的回响。战马挺直了修长的颈子,喷着气,急噪地等待前进的命令。
“你们希望与我们和谈?”伊坦拉沉稳的嗓音让人想起低呼着横扫冰原的寒风。
“我们的要求并不高,只是希望你能在这麽多人面前立下誓言,不再寻我兄弟的任何麻烦。”虎牙漫不经心地用食指敲着刀柄,好象这是一件轻于羊毛的小事。他的话音未落王军中早响起了各种谩骂。伊坦拉冰冷的回视将谩骂声压了下去,但各种轻视的嘲弄的目光仍毫不留情地射向虎牙。
“到了这种地步,我并不认为你还有任何谈判的筹码。”伊坦拉的眼底闪过无名的波动。
“别忘了你的妻子。你是为夺回她而战的,如果她死了就算杀光了我们也无法抹去‘保护不了妻子的无能者’这样的污名吧。而且我知道,‘虎牙活着’的事实也会让你如坐针毡。”虎牙像个孩子般笑得无害,声音却越发冷冽,“如果你答应我的请求,我会给你最想要的东西,你完好无损的未婚妻,还有——你最恨的男人的性命。”
“头儿!”马贼团即刻响起一片惊呼,众人“唰”地拔出马刀,几乎同时王军的弓箭手也搭起了长箭。“头儿你怎麽能这样做!”“他奶奶的,要拿头儿的命换我们的贱命,还不如拼个你死我活!”男人们叫嚣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盯前方白森森的箭头,神经紧崩得要断裂,每一个细胞都准备迎接下一刻就爆发的腥风血雨。
“你们谁敢过去?”首领冰冷的声音给每个人发热的头脑淋了盆凉水,“谁想死在我的箭下就超过我一个马身试试。”马贼们安静了下来,缓缓垂下了手中的刀,茫然地看着他们准备赴死的首领。这一切的变化太快,让他们完全失去了应对能力。
“筹码并不差吧?”虎牙斜视着伊坦拉,嘲弄地抬高眉毛,“还是说你想要多流一些无意义的血呢?”
伊坦拉注视着骑着黑马的男人,冰冷的眼睛如刺刀般试图剖解出他的真意。时间在难奈的寂静中变得像只又瘦又老的劣马,蹒跚地走着。所有人的视线都指向沉默的王子,他的一句话将延续或终结这场历时半年的厮杀。
半晌,一道冰冷的决然划过伊坦拉的眼底:“好。只要你束手就擒,我以我家族的声誉起誓,在将来的任何时刻都不会为难你的兄弟。”
“痛快!”虎牙大笑着侧过马身。那些在他身后追随他六年的人们陷入了无助的迷茫中,有的人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话。虎牙温和的目光和他们一一交汇,然后他敛起笑容:“这件事起因于我,其间白白导致许多人的伤亡,理应由我负责,任何人不得再有异议。从此处算跑出五十里外后,即由巴帕继承首领一职。儿郎们听着,不许再想复仇的事,他奶奶的你们谁要是没活过六十岁就下来找我,等着吃我三百马鞭!——我数十个数,数完后还没离开的就是不遵首领号令的不义之徒,别怪我的箭利!”
“头儿——!”
“一。”这是个噩梦,一定会结束。
“二。”这个噩梦怎麽还不结束!
……
“七。”有一个少年绝望地失声痛哭起来。
“八。”有几匹马转头急驰而去。
“九。”男人们咬着牙,将刻骨的仇恨和不舍投向不同的两人。交错的马蹄声渐渐远去。
“十。——巴帕,你想成为最短命的首领吗?”虎牙的声音中透出深深的倦意。
“虎牙你……”
“还不走?”
“但……”
“还不走!”虎牙大声叱喝。巴帕感到自己的意识已被抽空,身体几乎机械性地执行命令,而心,已经遗落在了飞奔的骏马之后。
忽阑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这像是一场荒诞不经的怪梦。在虎牙小心地将她扶下马时,她还试图从那张英俊的脸上寻出哪怕一丝不真实的证据。
虎牙轻柔地将她的长发拨到耳后,细细地看着她脸上的每一处,突然狠狠吻了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两人之间的深吻,那滋味像是最烈的酒,火辣辣地烧灼着彼此,让心仿佛被攥紧般疼痛。令人窒息的热潮震荡着她仅存的神智,当她试图再次牵起那人的衣角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一群亲兵簇拥着,身不由己的离开。她想呼唤那个人,想告诉他自己的真正心意,但一切都像被泡在水里,声音完全传递不出来,只能无用地捕捉那人渐渐消失的残影。
虎牙冷冷地扫视指向自己的箭尖,缓缓解下了马刀和弓箭,扔到一旁。他向前走了一步,伊坦拉身后立刻响起一片拔刀出销的铿锵声。这令他轻蔑地抬高下巴:“堂堂的王军竟惧怕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吗?”
伊坦拉看着他,就像打量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人,“带下去。”他交代了一声就转身离去。瞪着漠然的背影,虎牙被那人近于轻视的冷漠激怒了。“伊坦拉!”他咬牙切齿地说道,“这辈子载到你手上,老子认了!但你记住,哪怕化为厉鬼我也要将你拖下地狱!”
但对方似乎完全没听到般,银白的铠甲很快淹没在炫耀般招展的各色旗海中。
***
巴帕茫然地跑着,握得太紧的手被缰绳勒出了血而浑然不觉。为什么不高兴呢,为什么?
你所恨的男人终于不在了不是吗?是的,一直憎恨着他,他的才智他的坦率他的微笑他的傲慢,这一切都烙刻般地憎恨着。明明是个刚入团的小鬼,明明是个开始连箭都射不好的小鬼,为什么他独得大家的爱护,达瓦仓的青睐!如果意识可以杀人,那么虎牙早已肚破肠流地死去了吧,被自己压抑的疯狂撕碎了吧。所以才不惜忍受撕心裂肺的疼痛出卖所有兄弟,将团里的计划全盘透露给王军。对他的憎恨压倒了一切,只是想挫败那个骄傲的家伙,想看他失败看他痛苦看他沮丧看他破灭!按照原来的计划,已得通报的王军将在东路狙击虎牙,而对自己那队老弱病残网开一面,现在的结果不比预想好很多吗?为什么,这啃噬内心的痛苦是什么?
迎面吹来的烈风让脸上一阵刺痛,巴帕这才发现自己哭了——那个人,那个会坦率地向自己露出笑容的人已经不在了,那个全心信赖地向自己寻求支持的人已经不在了,那个会孩子气地紧拥着自己的人已经不在了。而我是用这双手,亲自用这双手,谋害了那个人,那个在不知不觉中让我爱上了他的人。
风送来了王军凯旋的号角,天边隐隐传来雷鸣,又一个骚动的雨季到来了。
第五章
走过昏暗中静立的一排排硕大书柜,摇曳的烛光下晃动着智慧的怪影——羊皮的,丝帛的,石板的,绢纸的,每一本都沉淀着已死去的时间,刻录着一代代王朝的兴衰,一位位逝者的荣辱。这里是历史的墓地,理性的神殿,静寂的空气中隐含着漠然的无声细语,向路人陈述着孤独的真实。
年少的我在这座迷宫的深处找到了那沉迷与精神世界的老者——干草般稀疏的头发,仿佛随时会折断的瘦弱躯干,他就像是一盏将熄的枯灯,一盏可凭星星之火点起燎原烈焰的枯灯——智者贵由,我尊敬的师长,精神上的父亲。
“伊坦拉,”幽深的目光射向我,老人似乎浑浊的眼里闪着睿智的锋芒,“你有惧怕的东西吗?”
“没有,”我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自信笑了。惧怕,那应是我送给敌人的礼物。
“不。”他轻轻摇了摇头,眼睛望向遥远时空的某处,“不是的,你只是没有遇到而已……也许……一生都不会遇到。”
“如果真的有令我惧怕的人或事,在产生威胁之前我就会消灭它们。”冷酷地扬起嘴角,我甚至对他口中的“惧怕”产生了好奇的期待。
鸡爪般干枯的手指猛地握住我的肩膀,贵由的目光定定的,像是两簇跳跃的鬼火:“爱情,那最狠辣的媚药,最甜美的毒酒,最狡猾的阴谋,最锋利的匕首!它是个淫荡的魔鬼,迷惑了多少贤明的君主,毁灭了多少强盛的帝国。也许有一天,伊坦拉,会有一个人夺取了你的心神,她将带给你恐惧,她将成为你最致命的弱点。记住,孩子,”他因激动而嘶哑的声音散发出地狱深处的阴冷,“如果想走到王者之路的终点,当你发现自己迷恋上某个人时,就必须毫不犹豫地——将她杀了!”
***
窗外突然炸响一声惊雷,仿佛在预示着前方那未知的畸变命运。
伊坦拉慢慢晃动碗中泛着琥珀色的酒液,暖炉里的干柴发出劈啪的脆响,橘黄的光跳跃在傲然立于眼前的男子的侧影上,淡淡的阴影给那张坚毅的脸庞增加了几分稚气和柔和。他的嘴角添了处破损,看来部下并没友好对待这个曾横扫草原的枭杰。狼狈,落魄,颓丧,这些词似乎就应为现在的他而设——如果没有那双依然如故的该死眼睛。
狠狠咽下大半碗的烈酒,仿佛如此就能浇熄纷乱思绪的战火。明明是一无所有,形同困兽,明明屈辱地带着手镣脚铐站在胜利者面前,为什么那眼睛依然凌烈,清澈,依然陷阱般透着危险的傲慢!而在漠然面具下感到局促,茫然,不知所措的竟是自己,理应品尝胜利愉悦的自己……已认识到情感的错误,也决定要割舍迷途的爱恋,心却仍像只扑火的愚蠢飞蛾,仅仅是对上那双眼睛就难抑胸口窒闷的骚动。就这样命人将他带到帐中,就这样冒失地与他单独相处,另一个自我在大声斥骂反省,但情不自禁,但无法自已,想见他,想听他的声音,想温柔地抚摩他,想粗暴地占有他,而理性又紧紧束缚阻挠着……难道,最终被俘虏被囚困的竟是自己吗?
镣铐的清响拉回了伊坦拉乱麻般纠结不清的思绪,男人的脸上明显写满了不奈:“今天才知道皇室有边自顾自饮酒边观察活人的高雅兴趣,但小民低俗,理解不了这种深奥的快乐——伊坦拉,把我拉到这里只为了看你怎么喝酒?”挑衅在他的脸上刻下一丝轻蔑的冷笑。
“也算曾是场兄弟,”努力掩饰内心的翻江倒海,伊坦拉躲开对方炽烈至冰冷的视线,“你还有什么合理的要求吗?”那目光就是白刃,会毫不留情地割下本已龟裂的伪装。
“合理的要求?呵呵,能请王子殿下让我喝碗酒吗,王军可是节俭到一整天都不让犯人喝口水的地步。”
忽略话语中隐含的嘲弄,将酒碗送到干裂的唇边。男人冷冷地瞥视他一眼,低头贪婪地吞饮着久违的醇酒,未及咽下的酒水顺着他尖削的下巴,有生命般上下浮动的喉结,缓缓滑入微敞的衣领,在灯光下染上一层魅惑的蜜色。他像只正在河边饮水的独狼,美丽,放肆,大胆得百无禁忌,在幽深的眼底却隐藏着敏锐的戒备和刀锋般的杀意。
灵魂深处压抑的热潮突然激涌而出,将理智冲刷得荡然无存,血液化为了沸腾的熔岩,夹杂着愤怒的欲火灼烧叫嚣着,连身体最微小的部分都饥渴地感到一阵阵扭曲的钝痛。
自己就像个徒有纸做的桂冠的小丑,而这个男人,永远令我混乱的男人,只用一个微小的动作,甚至一个不经意的神态,就彻底粉碎了我辛苦设立的防护。但他却高傲地俯视着,毫不在意地将绝情的箭射入被他侵占的毫无防备的心。不愿面对的事实,自己才是真正的失败者,只能在矛盾的情感中无助地徘徊。无法抹杀,无法割弃,无法争取,无法获得!不能原谅,不能原谅这个将我诱入泥沼的男人!
酒碗落在地上,“啪”的一声碎成无数的残片,正如破败的理智。掉落了,粉碎了,那脆弱的面具,那虚伪的自我欺骗。
伊坦拉猛用力扯住男人的头发,猎鹰般盯着因不解和倔强而眉头紧锁的脸庞,温和地笑着:“你为什么不死了呢,战死沙场,化为灰烬,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炽烈的迷恋和浓郁的恨意将他的双眼变成混沌的黑暗,折射着邪恶的幽光,“为什么要乖乖地将自己送到我手上,让我陷入这种无法抉择的痛苦!”
灼热的唇粗暴地吞下对方未及出口的反驳,近于疯狂地吮咬着啃噬着。舌头强硬地侵入还残留有酒香的口腔毫不留情地翻搅,白热的瞳仁倒映着因惊诧而瞪大的双眼。嘴角的伤口又裂开了,甜腥的血气弥漫在两人间,更加剧了这如同施虐般的深吻。
突然的剧痛令伊坦拉猛地后退,唇齿间混杂着自己和那人的血腥味儿。男人又惊又怒地瞪视着他,胸口剧烈的起伏。“呸,”他吐了口夹着血的唾沫,“想女人想疯了就他妈的去锡林的妓院下火去,别瞎了眼睛逮着老虎当猫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