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已经拉满。任谁也躲不过的利箭,箭尖为甚麽微微地颤抖?崩到最紧的弦将手指勒出一道血痕,赤的血顺着银的弦一滴滴溶入沉寂的大地。
月光一如两天前的美丽,但心却迷失了。两天,短短的两天,从哪里积累了这麽多沉重的情感,压得这箭,压得这心仿佛要陷入深深的地下。
灵魂纠缠着,撞击出白色的火花。
——这个男人抢走了我的妻子。
——这个男人是我所爱的女人的丈夫。
——这个男人践踏了我的尊严与权威。
——这个男人的双手染满了我兄弟的鲜血。
——但我却爱上了他。
——我憎恨他哪怕与他曾有过短暂的友谊。
——我爱上了一个杀我而后快的男人。
——既然恨着他为甚麽还不杀他?
箭,离手了,在荒原的夜空下划出一道苍白的痕。血,沿着脸颊缓缓流下。崩碎了,如琉璃般美好的往昔,在伯勒根立下的质朴誓言。
“我放你一马,因为我们曾结过安答,我也曾饮过你的酒。但从今天起……我们之间再没有任何情谊,只存在不共盖天的仇恨!”虎牙掉转马头,迅疾的马蹄声渐渐远去。
伊坦拉抚上脸颊上的伤,“你这样——让我如何忘得了你……”在脸上,在心上,都被刻下如此深的伤痕。建立在谎言上的虚假幸福,如同流沙的城堡烟消云散了。但付出的真情呢?为了那海市蜃楼般的回忆而付出的真情呢?
透过皎洁而无情的月光,传来了风的呜咽和狼孤独的哀嗥。
第四章
漂亮善跑呦,我美丽的青马。
越过无数的清澈的溪流。
但我仍逃不掉呦,对往昔的眷恋。
也还追不上呦,那时间的步伐。
达瓦仓喜爱酒,也喜爱黄昏。每当弄到一壶好酒,就爱拉着虎牙在黄昏时分跑到哪个寂寞的山冈或无名的河边,倒上散着酒香的满满三大碗。他会先咕咚地喝上一大口,眯着眼睛用虎牙陌生的深情目光盯着面前那从来无人去碰的第三碗酒,盯着漾着血色的没落夕阳。然后质朴无华的旋律就流泻出来,缓缓溶入天边的火烧云中。
虎牙知道那首民谣,它讲述了一个旅人的故事,那人骑着他的青马流浪,一直在逃避甚麽又一直在追寻甚麽,直到歌谣的最后一段才揭开了不像谜底的谜底。虎牙总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听那代替了父亲的男人忘情歌唱。在强烈扭曲的疾飞向上的和低哑呻吟的拍节上,新的一句追赶着前一句的回音,最后以千钧之力结素了循回不已的悬念。他一直不明白为甚麽达瓦仓会如此偏爱这有些奇怪的歌谣。
然而在多年之后的一个初夏夜晚,虎牙一人疾驰在归营的路上,矛盾的现实纠结着困绕着他。伴着钢嘎哈拉急骤的蹄音,那一浪浪涌来的,苍凉古朴的调子扣击着他的心。他这才明白那些过于激昂和辽远的尾音中蕴含着此世难逢的苦痛和感伤……
空气中充斥着不同寻常的肃穆和淡淡的粘稠的血腥味,整个营地淹没在贺兰山厚重的阴影中。蜂拥而至的种种不良预感塞满了虎牙的心。异样的气氛夹杂着刚才的突变带来的冲击和混乱,令人根本无法平复动荡的心情。虎牙轻声下马,急切地向老营方向跑去。
隐约可以见到老营前晃动着许多人影,虎牙加快了脚步。心跳就如急奔的蹄声无法抑制。难道是巴帕出了事……难道是王军有异动……又难道是忽阑……一个个疑问就像荒原上的鬼火,即闪即灭。
他突然像是遭了雷击一般愣住了,无法置信地瞪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几百名汉子默立着,忽明忽暗的火光下是一张张石刻般的脸孔。二十几名重伤号一字站开,已有六人倒在了血泊里,而在身后举起染血马刀的正是同团的弟兄!
团规第三条——忌同团相残,违者人人可斩之。
“他妈的你们在干甚麽?!”如猛兽般的怒吼震动了在场的所有人。虎牙飞奔过去,夺下其中一把僵在半空的马刀,一拳狠狠地将持刀者打翻在地。“疯了吗?谁许你们斩杀自己兄弟?!”愤怒染红了他的眼睛,血液逆流般冲撞得心脏一阵阵绞痛。
“我。”一旁响起巴帕平静的声音,淡淡的不带一丝波澜,如同遍布阴云的沉闷天空。
“巴、帕?你,你竟然……”怎麽都没想到,竟是他下的令,下令让大家违背团规自相残杀!紧咬牙关的嘴里弥漫起一股血腥。
“我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巴帕脸上仍是一派平静,声音中却透出某种惨烈的味道。
“不得已而为之吗?”从牙缝挤出质问,“你应该很清楚规矩。”虎牙握紧了手中的马刀,冲血的瞳仁紧盯着巴帕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散发出骇人的气势。他缓缓走向无畏地回视他的好友。
“头儿!”从重伤员的行列中突然奔出一名中年汉子,“通”地跪在了虎牙面前——他已失去了一只手臂,断口出正散发出阵阵恶臭,大量失血和严重感染令他一脸毫无生气的蜡黄。他用仅余的一只手拦住虎牙:“头儿,不干二首领的事,是我们求他答应的。明天是定生死的事儿,我们只会白白拖累了大伙儿。反正横竖是死,哥儿几个合计了一下,与其死在伊坦拉养的狗手上,宁可让自家兄弟送上路,,能给个痛快,也少了份羞辱。只求……只求头儿你多带些兄弟闯出去,明天……明天多斩些狗头,我们……我们……”说着,汉子圆睁的虎目涌出两行浊泪,不少人眼眶微红地低下头。
“……”手中的马刀不知何时已落到地上,发出一声无力的闷响。虎牙感到有许多话哽在喉咙说不出来,早已没了泪水的眼睛干热得发痛。“伪善者!”耳边如雷鸣般嗡嗡地响着,“你有甚麽资格责备任何人?不正是你,正是你的无能,你的自私将这些口口声声称为兄弟的人送往死地吗?”十年来早已习惯了血淋淋的场面,但此时流淌在地上的鲜血却呛得他一阵阵晕眩。
“虎牙!”一个清越的女音撕破了如迷雾般笼罩着的厚重空气。屏住了呼吸,几百道目光齐齐射向声音的源头。
忽阑静静地立在那儿,就如一道被遗忘在人间的月光。她苍白而消瘦,夜风吹起她散乱的头发,身上穿的华贵裙袍早已磨损得不成样子,但这一切都不能减去她的娇美和清雅。就是这个女人,迷惑了大家爱戴的首领,招来了毁灭性的灾祸,这个女人正是一切噩梦的源头!场内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仇恨的憎恶的叹息的惊艳的目光交集成一张大网,将她牢牢困住。
“忽阑……”虎牙百感交集地看着走向他的女子,这个将他推下深渊的女子。为甚麽要在这时离开那间小屋?为甚麽要在这时才肯正视我,呼唤我的名号?怜悯吗……他绝望地闭上双眼,仅仅是这个女子的名字就能剜出内心最深的伤痛。
忽阑仿佛忘记了周围人的存在,轻轻地走过一个个咬牙切齿的身影,穿过一道道敌视的目光,她的眼睛只是定定地停留在那个劫持了自己的男人身上。每个近处看了她的人心头都不由一震——那娇弱的脸庞竟是用白玉琢成的,美丽下是斩金断玉的刚强。
“虎牙,”忽阑的声音仿佛利刃出销的清响,“以我为人质,向伊坦拉交换你们的安全吧。”她的眼睛里有着刀在月光下折射的青光。
虎牙愣住了,所有人都愣住了。谁想到这样的建议竟出自西夏公主,伊坦拉的准王妃之口。是养尊处优者天生施舍般的慈悲,还是怕被逼入绝境的“贼人”变得丧心病狂威胁她的生命?
“哈哈,哈哈哈哈……”虎牙歇斯里底的大笑回荡在无声的营场上,就像不曾遇过这麽滑稽的事似的,放肆地笑着。
“你敢再说一遍?”他突然止住了笑,表情狰狞地勒住了忽阑的脖子,黑色的眼底沸腾着浑浊的杀意——过去不论她如何拒绝自己都不曾出现的杀意。“多可笑,我刚才竟为你不再漠视我感到高兴,实际上你只是认为我不再值得你漠视。你在轻视我!”加重的手劲让忽阑双眉紧皱,“你竟认为我是个会用女人,尤其是自己倾慕的女人做盾牌的懦夫?!”
“比起……你的兄弟,自己的……面子更……重要吗?”断续的话语竟象千斤重的沙袋,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虎牙愣愣地松手,无数矛盾的痛苦在他眼中交织着转瞬即逝。
巴帕诧异地看着那个如透着寒光的利剑般的女子,开始有些明白虎牙如此迷恋她的原因。但现在并不是鉴赏美女的时候,他不安地看向虎牙——他会如何决定?而我的计划呢?
半晌,虎牙笑了,对着忽阑,又像对着所有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你说得对,没有比兄弟更重要的了。”他的语气透着暖意,令忽阑想到行将燃尽的火焰。
虎牙缓缓地环视四周,目光停留在每个人脸上,和微笑完全不同的炽烈目光如同要把每人的样貌都烙在心中一样。然后他思索似的望向远方:“将死去的几位兄弟好好葬了,就都休息吧。”没有人动,都被钉在了地上般不解地看着他。“怎麽,再不休息明天可拉不动弓了。”听到这句话,人们才困惑地四散离去。——“你看,好久没见头儿笑了。”“一定是想到好法子了。”“对,对,这就叫否极泰来。”小声的低语流传着,似乎努力让悬着的心有个着落。
虎牙止住了还想说甚麽的忽阑:“你也去休息吧。明天还要用你来换大伙儿的命呢,卖相不好的话就糟了。”忽阑默默注视着男人脸上莫测的笑容,突然一把紧握住他的手,眼睛如野火般燃烧着:“你记住,虎牙,如果你死了我就把你忘记,你今生最爱的女人将再也不会记起你!”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巴帕,你能陪我走走吗?”虎牙的请求打断了巴帕刚想出口的疑问。不知为何他觉得虎牙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解脱后的释然与空虚中。
两人沉默地走在寂静的草原上,夏季的喧闹已经开始慢慢凝聚,草尖上停着萤火虫淡淡的幽光。一直等待虎牙开口的巴帕终于忍不住沉寂的气氛,有些焦急地说道:“你到底有甚麽打算?你该不会真的天真的以为凭一个女人能救了整个团吧?伊坦拉大可以在得回他妻子后慢慢料理我们,就算当时碍于条件不能出手,但一年后呢,五年后呢?女人对他来讲只是其次问题,你的存在损伤了他的权威才是他全力消灭你的主因。还不如我们之前的计划,至少可以让王军对外宣称虎牙已死于乱军中……”
“我们有很久没一起看星星了,”莫名其妙的插话让巴帕疑惑地停住脚步。仿佛没有发现他的异状,虎牙立在他的前方仰望星空,自顾自地说着,“过去达瓦仓教我们观天象时,总是三个人一起看星空呢。你记得吗,那时达瓦仓说流星是战士陨落的生命……达瓦仓死时正是黄昏,那时陨落的是太阳。”
“虎牙……”
“我一直不明白为甚麽达瓦仓选择我当继承者。那个人对我而言就和太阳一样,自身完全被他的光芒所掩盖了,我试图变成他但事实上我成不了他。这个约定……”虎牙不自觉地握紧右臂,“对我而言仅是份枷锁。我爱这个团的心情丝毫不输于他,但我并不是担起全团责任的合适人选,我不够冷静理智,也放不开私情。”他微笑着转过身,“其实你我都知道,巴帕你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
巴帕惊疑地看着虎牙,对方剖白的心迹竟像把锋利的匕首指向他。心仿佛要跳出胸膛,后背敏感地察觉到一道道流下的冷汗。虎牙知道了甚麽吗?他这两天夜夜出去难道是为了查证?种种猜测搅乱了思绪,他试着从虎牙眼中看出些端倪,但除了清澈的黑暗,那里甚麽也没有。“你胡说些甚麽呀……”强压下先下手为强干掉对方的冲动,答话的声音里却有难掩的局促不安。
“呼呼,你没想过吗,如果由你来当首领,大家就不会陷入这般地步。”轻笑声还没消散,虎牙的身形突然逼近巴帕。“完了!”巴帕在心中哀呼,明知凭对方的身手自己必死无疑,手仍不甘心地寻找刀柄。
然而耳边却拂过温热的气息——这个人只是紧紧拥抱着他,像渴求他体温般紧拥着他。巴帕僵硬地看着毫无防备的男子,面对他全心信赖的举动,心不知为何反而跳得更快。“对不起,明天一切都会结束了。”喃喃低语的男子全身都透着噬人的疲惫。轻轻回拥他,一把名为悔恨的刀在巴帕心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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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的地平线染上了一片银白,徐缓吹着的东南风中透着淡淡的湿润和青草味儿。仿佛受到这充满希望的景象影响,整个马贼团都洋溢着紧张期待的气氛,就像一帮要参加赛马会的孩子。几百匹骏马奔驰着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有的上面坐了两个人——首领临时取消了分兵两路的决定,而且将能骑马的伤号都带上了,这显然增大了逃走的难度,但他一定是想到了甚麽奇谋——所有人都几乎盲目地相信着。昨晚他的笑容,他将巴帕单独留下讨论,都成了这点的证据。甚至有人轻哼起了欢快的家乡小调。
忽阑轻咬着嘴唇,不安就像梦魇一样挥之不去。以自己为人质,如果伊坦拉不答应条件定会引起西夏军的动摇乃至倒戈,这必会大大减低突围的难度。虎牙不也接受了自己的提议了吗?不必再庸人自扰了吧。但一想到他的微笑,一想到他今晨异常的安排,总觉得事情在某个环节上扭向了危险的方向。用力向后靠着,男子有力的心跳和温暖的体温透过衣物传递过来,她却突然感到恐惧——这温暖的胸怀似乎在不久的将来就只回余下死亡的冰冷了。
远处已经可以看到王军齐整的队列。虎牙在敌军射程外止住人马,拿出一封已写好的信绑在箭尾,利箭如流星般划过草原,笔直地射入王军军旗的描金杆上。掌旗官竟因为箭的余威,失手跌落了王旗。
“好——!”雷鸣般的叫好声回荡在空旷的平原上,衣衫褴褛的汉子们一起大呼痛快。王军内部似乎有些骚动,早有人抽出马刀,只等首领一声令下就冲过去杀个昏天黑地,一扫半年来的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