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灯光并不明亮,舒念还是清楚看见他修长的睫毛下面慢慢渗出来的液体。
“柯洛……”舒念实在心疼,忙伸手抱住他,柯洛无声地紧闭著眼睛,倔强地反抗著。半天才放弃似的反手也抱紧他的背。
“对不起……你以後会遇到比我好一百倍的人……真的……”
少年把脸埋在他肩膀上,隔著睡衣他也能明显感觉到肩上越来越重的温热的湿意。
他为自己没办法让柯洛幸福而觉得愧疚。
21
两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相互拥抱了一整夜,一直到他安慰地反复抚摸柯洛头发的手慢慢停下来,意识模糊地沉睡过去之前,柯洛也还是半点也不放松地抓著他,把脸紧贴在他胸口。
他终於相信柯洛对他是认真的。可正因为这样,他才更不能不狠心一次。
柯洛什麽不都想要,除了他的爱情,而他恰恰什麽都可以给,只除了爱情。
他怎麽敢再耽误他。
柯洛还有漫长的青春,前面一定有更适合他的人在等著他,他也有足够的时间和热情来寻找那个人。
而他自己不一样。他已经没剩下什麽青春和激情了。他十八年的时间就只注视著谢炎一个人,只爱著谢炎一个人,只等著谢炎一个人,只给谢炎一个人。
他哪来的另一个十八年来酝酿积累另一份同样深厚的感情给别人?
接下去的时间柯洛一直很安静乖巧,哪里也不去,一天到晚呆在他旁边,忠犬一样守著他。每天睡觉前都用红笔在日历上郑重其事地勾掉一个日期,很舍不得的,悼念一样的表情,然後来回数著剩下的天数,发著呆。
舒念有几次半夜醒过来,感觉到柯洛在偷偷吻他。抱著他的头动作轻柔地,一遍遍反复地亲吻,但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他明白柯洛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分离储存一点回忆和纪念,在珍惜最後这些可以温存的机会。连他自己想到再过不久要送柯洛走,心里就空荡荡的。忙前忙後帮柯洛收拾了大堆行李,还是觉得远远不够,还是觉得缺了什麽,总担心柯洛一个人在遥远的T城,没人照顾,会不会过得不好,也许受不了那里的天气,也可能吃不惯那里的饭菜……
虽然也清楚这都是多余的担心,但就是没法不担心。
就算只是把柯洛当成儿子来疼爱,那也是一种爱。
他那点可怜的爱情全给了谢炎,而爱情之外的其他则全给了柯洛。
这两个男人加起来,就是他感情的全部。
柯洛走了,就像把他挖空了一半。
所以他不睁开眼睛,继续伪装的睡眠,任由柯洛宝贝一样抱著他,温暖的胸膛压向他,心跳的节奏和著体温一点点渗透过来。
在分别面前,任何人都会变得软弱许多。
“小念。”
“嗯?”舒念又在整理早整理过无数遍的行李,该托运的该随身带的,都要摆放清楚,箱子上一一贴好标签,里面装了些什麽东西,也都仔细标在卡片上。行李的规模实在是过於庞大了一些,不像是外出就学,倒像在举家搬迁。
大部分东西都是他替柯洛买的。给不了柯洛想要的爱情,就把其他的,他所能给得起的,尽量全都给出去。
“我後天就要走了。”
舒念手停了一下,“後天”这个伸手可及的词弄痛了他,鼻子突然有点酸,“嗯”了一声,转过头去对著柯洛,想摸摸他的头。
之前简直不能在柯洛面前提“走”字,一提他就嘟著嘴红著眼圈,可怜得要命,连带舒念也觉得不忍心,好象这次一分开就再也见不到他。
抬手碰到那柔软秀美的黑发,才发觉站在面前的柯洛比几个月前明显又长高了不少。
头发剪短了一些,逐渐英气起来的脸部线条更加明朗,微微皱著眉毛的时候,眉弓在眼皮上投下的阴影看起来却很抑郁。
最近他已经不去打球了,皮肤竟迅速回复成有些稚嫩的奶油色,光洁透明,这让舒念更觉得他还是个正在长大的孩子。
但简洁的短袖开领衬衫和LEVIS牛仔裤所包裹著的修长身躯,已经明显宽阔起来的肩膀和差不多成型的挺拔脊背,又让舒念不敢只把他当孩子看。
他都不知道究竟该拿柯洛怎麽办才好。
“我想送你一点东西。”柯洛手放在口袋里,说话的时候嘴唇微微往里面撮,小心地慢吞吞地,“我们认识这麽久,我还从来没送过什麽给你……”
“嗯?”舒念露出微笑,边温柔地拨他的头发,边看他垂下眼皮,一手在口袋里摸索的时候抖动的长睫毛。这时候不需要客套的推辞,他们之间用不著。他也希望留下一些可以纪念的东西,而他们连张合照都没有。
“这个……”柯洛摸出薄薄一沓层层折叠著的纸张,半低著头递到他面前,“我只有这个了……”
“嗯?”舒念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有些吃惊,迷惑了一会儿才迟疑地,“这是干什麽?”
“我想把我名下的股份划给你……”
舒念吓一大跳,被烫到了似的忙把那叠证明和委托书塞回他手里:“开什麽玩笑,越来越离谱了。快给我收起来!”
柯洛不肯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失望:“……你不要吗?”
“当然不要了!”舒念干脆地硬拉开他的口袋,要把那些悉嗦作响的纸放进去。他以为百分二十的股份是什麽?能随手拿来当礼券送人?他又是他的谁?凭什麽要这麽一大笔柯家的财产?!
“为什麽?”柯洛惶急地按著他的手,“你不喜欢吗?”
“柯洛,百分二十的股份……”舒念有点头痛地把手抽回来,“是什麽概念,你到底明白不明白?哪能这麽随便给别人?好了,别闹……”
“我是认真的,拜托你收下,好不好?”
“不不不……我不能要,”舒念苦笑著连连後退,“别胡闹了,我跟柯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平白无故受这麽一份大礼,太荒谬了,小洛,你别拿我寻开心。”
柯洛一脸空洞的失落,手还保持著半伸出去的姿势,垂下睫毛默默站著,半天不说话,只是发著呆。
“小洛?”
“你真的不要吗?”被遗弃似的微弱声音。
“小洛,这不是开玩笑的,实在不能收……”
“我只是想送你东西而已,不要你回礼的,你不用担心……也不用觉得有压力,我没有别的意思……就只是想送给你……”
柯洛把手放回口袋里,半低著头,在地毯上无意识地来回磨著脚,“……你是害怕收了这个就得做什麽来回报我吗?完全不用的,你肯收下我就很高兴了……”
“不是的小洛,”舒念心脏又开始发疼,忙过去安抚地握住他的胳膊,“我不收也就只因为不能收而已,这不合适……”
他想说我不值得你这麽对我,但没说出口。
柯洛的眼圈已经红了,本来谨慎地向里撮著的嘴唇微微撅起来:“可是我……只有这个了……”
“那你想要什麽呢?我没有别的可以留给你……”
“我想把我有的东西都给你……你能明白吗?”
舒念“嗯”了一声。他当然明白这种心情。
“我除了自己,就只有这些。我的感情你已经不肯要了,这个也不要吗?那我……我能给你什麽呢?我有什麽是你愿意要的?……”
舒念几乎是脱口而出:“我什麽也不需要啊。”
柯洛呆了呆,有点亮晶晶的东西在他的长睫毛上闪了一下,舒念没来得及看清,他就转过身,还是维持著手插在口袋里的倔强姿势,小声地:“明白了,不要就算了吧……晚安。”
“小洛……”
“我去睡了,行李你不用再收拾,我不会带的……我用不著你可怜我。”
舒念叹了口气,抓住他肩膀硬把他转过来,少年红通通的眼睛和强忍著的眼泪让他有种伤口被牵动的疼痛。他用长辈最温柔的动作把自暴自弃地抽噎著的男孩抱在怀里,摸著那分明已经坚实起来,在他面前却又莫名脆弱的脊背:“傻瓜,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柯洛压抑了很久似的爆发出来,啜泣著揪紧他的上衣。舒念和他相互拥抱著,只觉得越来越软,软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不”字。
不肯接受就是遗弃,他知道不收的话,在分离的漫长时间里,柯洛就孤独得连一点可寄托的想念都没有了。
“乖……”舒念反复安抚小动物一般抚摸他的背,“好吧,我先帮你保管……等你需要的时候一定要记得拿回去,好不好?”
他也顾虑柯洛年纪太小,所拥有的和能承受的不成比例,并不是件好事。自己替他负担一两年,其实也未尝不可。
对著柯洛,他心里不论什麽时候都是充满父亲般繁琐的宠溺。
*****
远远看著那个益发瘦削的身影消失在大厦入口,谢炎才一言不发开始倒车,掉转方向。
他也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像跟踪狂,但控制不住,不知不觉就跟过来了。
刚才是又在超市碰到那个人──那家超市里舒念出现的机率很高,而且有规律,差不多是隔两天去一次,连时间段都基本相同,只除了上回不知道为什麽没来,害他白等了两个小时。
他就站在离他仅有一步之遥的货架後面,不动声色看著他。舒念不论私底下还是公共场合,都是温文又和气,拿过以後才觉得不适用的物品绝对不会像别的顾客那样随手丢在附近的货架上,总是耐心地推著车绕上半天放回原处。
他就喜欢看他这样深入骨髓的本分和认真,喜欢他在层层货架间走过时随意扫视的眼神,喜欢他抓起一个鲜橙放在鼻子下闻闻看是否新鲜的天真,喜欢他在水产区想帮忙捡起蹦到地面上四处乱跳的青鱼时候的手足无措,甚至喜欢他挑选东西时候用拳头轻抵在嘴唇旁边轻微咳嗽的样子。他的每一点琐碎的东西,他都喜欢。
喜欢得无法自制,有时候看著看著,就会有喘不过气的感觉。
他也知道他从那一天以後就一直住在柯家那小少爷的房子里,到前几天柯洛走了,他也还是继续住在那里。
每次一看到他熟门熟路开著车“回”到那地方,谢炎就忍不住想咒骂。如果是在以前,他早在大脑运作之前就先冲上去了,而现在却只能在车里对著无辜的挡风玻璃猛飙三字经。他不是不敢,他只是还没想清楚。
冲上去以後又能怎麽样呢?把舒念抢回来?那抢回来以後呢?又该怎麽对他?
如果这次让舒念回来,那就是一辈子。
要是他还没做好一辈子的准备,就不能让舒念回来。
以前那种胶著的暧昧不清已经不能再用了。
他从小被教育要为自己的一举一动负责,但惟独忘了把舒念包括进去。所以可以那麽任性,那麽恣意妄为,那麽本能。
但其实,舒念恰恰是他最该负责的。
谢炎抿紧嘴唇用力踩著油门,他喜欢舒念,可他根本不是同性恋,除了那个人以外,其他同性对他完全没有半点吸引力。
这样……却要他现在确认自己对一个男人抱著那麽强烈的爱情,要他踏出那一步,从此以後就变成他所陌生的群体中的一个,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
他没办法不挣扎,连偷偷看著舒念的时候都是。那种甜蜜的痛楚,或者说痛楚的甜蜜,几乎让他快整个人沉下去了。
可是一旦决定,就不能回头了。人对於仅有一次选择机会毫无反悔余地的事情,总是没办法闭著眼睛就伸出手去。
别墅里举行的酒会上,谢炎意兴阑珊地站著,和对面两三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周围是璀璨的女人们端著各色酒液在游动,飘行。
早些时候他还会兴致所至地看上几眼,和旁边的人不失风度地评头论足,现在他根本连抬眼去看的兴趣都缺,卯足了劲相互厮杀的各式香水也对他全然没有丝毫杀伤力了,这些昂贵繁杂又奇妙的香气只会让他想起舒念身上淡淡的青草一样干净新鲜又温和的味道,那是舒念长年累月在用的沐浴露。
每次他一个人在浴室忍不住倒出大堆这种沐浴露来安慰自己的嗅觉感官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真是惨透了。
“柯家小少爷手里的股份全到舒念手上了。”
谢炎手一抖,杯子里的液体晃了晃,脸上表情只动摇了一下就收敛成若无其事:“是吗?”
“所以他们这次硬把舒念也‘请’来了,”说话的人笑得暧昧,“恐怕要热闹了。”
众所皆知舒念是被他逐出谢家的,他不再是“主人”,大家当著他的面取笑起来也轻松,还有点讨好的意思。虽然谁也说不出舒念犯了什麽错──他看起来永远那麽老实本分循规蹈矩──但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更有足够的空间来做各种各样恶毒又鄙夷的猜测。
谢家养了他十几年,谢炎又和他情同手足,却突然翻脸赶他。表面上没有过失,那事实上就一定是不为人知的龌龊罪行。
这种上流社会生活调料般的,一天也少不了的流言,当事人当然不会听不到,跳出来澄清是最蠢的解决方法,只会让大家传得更热烈。
所以谢炎也不反驳,就只等它过去。但再怎麽克制,听人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拿舒念当笑话,他脸色还是止不住地僵硬起来。
“怎麽?”
“关於他是怎麽得手的,柯家的说辞很不好听,今晚叫他来就是摆明了要给他难堪。也难怪,那些股份落到外人手里,他们不抓狂都难。”
谢炎不动声色地环顾了一遍四周:“已经来了吗?”
“早来了,在游泳池旁边,我刚从那边过来。好象戏码刚开始呢。”
谢炎赶紧找个借口走开,不然会控制不住想一拳把对方脸上的促狭笑容狠狠打掉的冲动。
他一眼就看见舒念,还是那麽苍白清瘦,朴素简单的样子,站在柯洛那几个泼辣的婶婶表姐面前,微微皱著眉,镇定而且少见的冷硬。
“除非是柯洛的意思,不然我不出席股东会议,放弃表决权,这样可以了吧?”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低沉又平和有礼,却从那些人喧嚷的叫嚣里一下就清清楚楚地凸显出来。
谢炎根本没把那些人挑衅的叫喊听进去,他本能地只捕捉他的声音。
“我说过了,我只是暂时代柯洛保管而已,以後自然会还给他,这不用你们操心……”
……
“柯洛要选择谁来接管这些股份,是他的自由。他已经成年了,有权利不向你们报备。”
……
“柯夫人,请你说话注意分寸。”舒念声音渐渐拔高了一些,脸上是受辱的惨白,预备反击般地挺直了背,嘴角忍耐地绷紧了,“他选择我而不选择你们,只是因为我比你们更像他的长辈,更尽职尽责。你们这样毫无依据妄加猜测,侮辱了我也侮辱了柯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