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裴和谢瑾一离开乔木的掩护,远处便有两枚弩箭射来。二人没有回头,迳自往前跑。凌晨啧了声,袖子里飞出的天蚕丝,不知何时已绑上块石头。石头越过二箭后,凌晨手握天蚕丝力道一引,石头卷回,在第二枚箭身上绕了一圈,勾住第二枚箭后,顺便击坠第一枚箭。
眼见二箭失效,又是一连串连环箭影。
凌晨吸了口气,唇角带笑,脸色却有些发白。他不敢动用真气,只能使用巧劲,借用石头的力道来操纵天蚕丝。天蚕丝并不是他的称手武器,带着不过为了方便,这一阵箭雨,漏了一枚便会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闭上眼,将映在眼帘上的残影做最后的评估路线后,石头再次旋转飞去,横向撞倒三枚后,撞在树枝上,借力弹回,又以奇妙的弧度撞倒五枚。
叮叮铛铛一阵乱响,石头在天蚕丝的操纵下凌空飞舞,可惜撞到第十七枚箭时,石上的力道终于衰弱,虽已撞向第十八箭,却无法阻止箭势的去向。
手指一弹,掌心里早已准备好的石子飞了出去。石头上的力道并不强,只是一粒弹着一粒,力道依序叠进,后发先至不断打在箭杆上,最后那枚箭终究还是一偏,坠落在地。
「侥幸,侥幸~」嘿笑两声,回头见王裴与谢瑾已跑出箭程范围之外,这才轻松站起身来,向同时走出阴影的十来位男子打招呼道:「各位不是中原人吧,连中原人见面要先报上名号再打的风俗都不懂,难怪是化外蛮夷之地~」
那几人眼神一缩,他们都是汉装打扮,自认从外表上不易识别。对少年一眼便看出他们身份而讶异不已,只道中原人当真要先报上名号。为首那人哼了声,用僵硬的汉语道:「胡说八道。」
「原来有个会说话的,那太好了,区区还担心需要比手划脚,太难看了。」凌晨眉开眼笑,「那我来跟你说,你们与谢爷的合作告吹了,因为他只让你们对付王裴是吧,而你们刚才要伤害的,是他最宠爱的妹妹。」
为首之入神色不变,「我们知道。」
「你们知道……」少年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天空,「与虎谋皮就是这样啊,看来你们不但要杀王裴,还想抓大小姐为质……这样区区就没有必要手下留情了。」
「手下留情?你?」大汉们看着单薄的少年,哈哈大笑。
「其实区区真的很不喜欢手下留情这句话啊。」喃喃自语着,少年伸手,「来,你们上吧,瞧你们来者是客,我给你们先出手的机会。」
少年说话时,周身一派气若沉渊的豪迈之气,倨傲的神色,分明足见惯了大场面后才有的傲慢。众大汉不再笑,想起中原传说中,妇孺僧尼这几种人行走江湖,多半有其过人技艺。或者这少年便是其中之一,当下不敢大意。
试探性地向少年挥出弯刀,少年一退,刀气险之又险地从胸前划过,差之毫厘,未伤到他。出刀之人见一击不中,忙向后退去,怕被凌晨趁机出手,却见凌晨只是笑嘻嘻的,并不出手。
双方对恃片刻,这次是三人一起出刀,凌晨身子略弯,肩膀一塌,足下丁步转为八步,单手在右边之人刀柄上借力一抬,三刀铿然相撞,极为巧妙地避开三刀来袭。三人一惊,再度退了回去。
首领之人见凌晨手法眼光皆极厉害,却不曾出手反击。心下念头一转,便明白过来,冷笑道:「绣花枕头。」猜出少年不是内力修行不足,就是身上带伤,无法与众人抵抗,才不肯出手。
「绣花枕头至少外表也很漂亮啊。」见大汉似已看出自己的虚张声势,下令众人一起围攻。凌晨笑嘻嘻左手一招,枯草丛中,突然绷出几道线。那线细得肉眼几乎瞧不见,众人又围攻心切,没注意脚上。被线一绊,有几人站立不稳摔了下来。
凌晨趁机左手东缠西绕,顿时将摔倒的三人用天蚕丝捆成五花大绑。天蚕丝细归细,却极坚韧,大汉们被缚起先还笑少年见识短,以为这线能绑住自己。不料一挣之下,丝线如刀割入肉里,鲜血淋淋却无法挣开,始知上当。
凌晨只来得及将三人捆住,没机会下手,身旁已有弯刀袭身。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众人心下有了提防,这天蚕丝就起不了用途。凌晨只得急急避开,身子向后一翻,凌空一个倒卷,退开二尺,还是避不开所有弯刀,背上一凉,已有一处衣服被割开。
「长长一根天蚕丝,为了你们而切成两截,加上区区这身衣服……唉,能不能找你们主子去索赔呢?」少年身形急避,有些踉跄,嘴上说话依然不饶人,却难掩气息粗乱。
「多嘴,黄泉去找。」领之人没想到他们这么多人还困不住少年。少年内力虽不高,身手却滑溜老成,他成心阻止众人追王谢二人,想摆脱—时也是无法摆脱的。心下火起,弯刀更见锋利。削劈勾拐,尽显奇门兵器之利。同时以匈奴语道:「承建包左,文彩包右,上下合攻。」
他这一声令人,众大汉都围了上来,前后包围将少年团团困住,已下定决心先杀了少年再去追杀王谢二人。
「原来你家主子已经死了先在黄泉等着……真可怜。」凌晨见众人合围而上,自己能移动的地方越来越少,不由也脸色微变,嘴上却不肯饶人。见前后左右攻势皆凶狠,勉强避开左右攻势,前后却已避不开。刀气双交袭来,虽未接实,但背后受此重创,「哇」了声,一口鲜血顿时喷出。
「小子,可怜是你。」首领之人见终于伤了这少年,停下他游移的脚步,心下大喜。手中弯刀飞旋,一招「弯刀无恨」,配合着下属们的狂暴刀势,天上似闪过百千道银月。
千江有水千江月,无数的月影遮住所有前后之路,欲将少年斩成乱泥。
生死关头,少年却笑了,笑得一脸若无其事。
千江月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圆月虽明,怎及天覆万物。
清霜拂夜,月逝冰天。透明的剑光来去虚无,剑刃在月华辉映下,七彩迸射,耀花所有人的心和眼。
一瞬间,天地尽是七彩剑芒,没有一人动弹得了,眼睁睁看着七彩光华迸散出血色狂花。
倒下前的最后一刻,那首领喃喃道:「霜月天……原来……是……」
透明的剑光再次收起,少年想笑,却已不支,单膝跪倒,双手撑在地面,险些整个人也趴在地上了。他身上,五道弯刀飞旋时切开的伤口,正泊泊流血。
「为了将你们聚在一起,区区牺牲还真大。」龇牙咧嘴,不住抽着冷气,漂亮的脸扭曲成狰狞状态,少年毫无保持形象的自觉,难掩目中得意之色。他的真气,只够使用一次「天覆万物」,如果还有漏网之鱼,此时完蛋的就会是他了。幸好,他的算计,目前还没出什么差错,「真气被锁还能一人独斗十五人……」
得意的话语笑到一半,少年脸色大变,这次是货真价实的惨变。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只有十人,加上林里三人,另外两人呢?
想到王谢二人,凌晨脸色再变,心跳几乎停止。九州聚铁,真要功亏一篑?
虽知现在追上去有可能来不及,少年还是拔足狂奔,脸色铁青。不论是成是败,都要去面对自己铸下的后果。哪怕——赶上去,见到的可能只是王谢二人的尸体。
金乌西坠,残阳如血。不详的色彩冰冻少年火热之心。一路上的断枝残草以及血迹,再再证明了,漏网的二人,已追上王谢二人。
后悔和自责的心情填满了凌晨素来嘻笑无忌的思绪。
太过自大,认为有自己在,就可以掌握一切,却不想,自己现在,也只不过是个半残的废人。
果然,是被大家宠得太过没有分寸了么!
但是,为什么要以鲜血来洗刷自己的愚蠢。
咬紧牙关,远远的,终于见到了,白色的披风和鲜红的鹤氅。掩在路旁的树杆上。
狂奔的汗水迷住了眼,不知无法看清,还是不敢看清。脚步顿住,全身乏力。
「小凌(凌晨)你没事吧?」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来不及接住倒下的少年,只来得及扶住他,「你伤得好重。」
紧紧握住两人的手,任性的少年尝到如释重负的狂喜,「你们也没事?」
劫后重逢,加上曾经是自己的责任,连王裴看起来也善良了点。
「别说话了。」瑾儿见凌晨身上伤痕累累,衣服破碎,不由眼圈一红。「我们不该留下你一人的,伤成这样……」
「这些都是外伤,没事的。」凌晨最怕见到女人哭,忙软语哄道:「我这不是还能跑能逃能说话儿么……你千万别哭啊。」
「能跑能跳,不代表不痛。你明明比我还小的,不该是由你来保护我。」瑾儿眨了眨眼,努力咽回眼角的泪光,与王裴一起将凌晨扶到一旁大石坐下,正要解下自己雪白的狐裘披风,王裴已先一步将自己的鹤氅给凌晨披上。
凌晨与瑾儿看了他一眼,他咳嗽了声,有些不自在地转开头,「你病倒了你哥又要烦恼了。」
瑾儿低头一笑,没拒绝他的好意,伸手将自己衣袖上干净的布料撕成碎布,为凌晨包扎止血。
凌晨见瑾儿脸色不好,忙道:「大小姐别包了,你不是不能见血么。」
「没关系!」瑾儿按下他,不让他乱动,「都十年了,已经没关系了。」
松了口气后,终于能冷静想事情。凌晨眼珠子转了转,见远处似乎躺着两个人,不由皱眉,「那二人?」
瑾儿回头瞧了眼,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们突然追上我们,王公子想跟他们拼,让我先走……」
凌晨听到这,看了王裴一眼,只见他白玉般的脸上多了些伤痕与乌青,给自己披上的鹤氅,也破损了好几处。可怜他一向放纵惯了,怕是第一次跟人打成这样。
王裴见凌晨看向自己,忙转开身子,不让他看自己的狼狈相。
「——后来也不知怎么地,这两人突然变倒下了。我跟王公子正犹豫要怎么办,你就回来了。」
「突然倒下?」凌晨眉一动,等瑾儿一包扎完,就跑到那二人处,一探鼻息,早已气息全无。翻开他们的身子,检查了一番,二人后领大椎穴上微有红肿,大抵被人打中这死穴。看看附近地面,并没什么显眼的暗器,很有可能下手之人只是随手捡了石头扔的,此时混入地面碎石,找到也没用。
这样一来,根本查不到暗中之人的身份。凌晨却似心有所悟地叹了口气,放下手,站起身。「好了,我们快走吧,今天真是多灾多难啊。」
第六章
积雪销融,院子角落里,渐渐探出一二绿意。难得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谢峦办完事回府,见时间还早,换了一袭松软的袍子,裹着貂裘披风,握着本书,在院子里竟日微吟长短句。
「驿外断桥边,寂寞无主开。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读到这,他抬头看着梅花,不觉有些怔了。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不知该从何处解起。
「谢爷是在想我么?」清脆的声音笑嘻嘻打破安静,「不然干嘛看着梅花发呆?」
谢峦叹了口气,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哪天你能懂规律了,老李大概做梦都会吓醒过来。」说完回过头。
「有那么夸张么?区区一向都很守礼啊,李叔没那么脆弱经不起吓的。」少年不改跳脱本性,一下子就蹭到梅枝上去坐着,指着自己笑眯眯道:「一枝春雪冻梅花来喽。」
如此厚脸皮的人物,谢峦确是前所未见叹为观止,「那你现在来有何事?」
「怕谢爷对区区相思日长啊~」见谢峦脸上已有不悦之色,只得吐吐舌头,正色道:「其实是为了……没事真的不能来么?」
谢峦只觉这小孩子真是不受教,偏又有丝怀念的感觉,让他狠不下心硬不下脸,「你没事就陪瑾儿去吧,毕竟除了陪瑾儿,你也没什么一技之长吧。」
「难说,难说~」少年双脚在空中晃着,歪歪斜斜地将身子靠在树枝上。谢峦很怕他又这么直接摔下树来,内心却又有股恶意,想弄断那树杆,好看少年灰头土脸。却听少年道:「区区也是有一技之长的,比如区区过目不忘,精于算计,谢爷放在北鸿院的那批火药,区区就可以帮你盘点清楚。」
谢峦脸色微变。「什么火药,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也不懂啊,只不过前几天夜里经过北鸿院时,看到有人趁夜在搬东西。区区是个好奇之人,自然跟上了。爷,区区不只是精于计算,而且力气也不小,绝不下于一般大人,比那些护院更能让别人不多加注意哦~搬些箱子对区区而言,易如反掌。再说这种生意,赚的钱多,只要爷让区区去帮忙,区区绝对不会去告密的。」
谢峦看着少年半晌,无法从他笑嘻嘻的神色里看出他到底是认真还是玩笑,是威胁还是利欲攻心。将杀机缓缓压下,谢峦吸口气:「你到底想如何?」
「应该说,你到底想如何才是。」少年还是一脸无赖笑意,目中却另有一种神采飞扬,与谢峦初见到他时的违和感一般。他不适合这种青衫朴素的打扮,生来便应是人中龙凤,倨傲而华贵,「你真想与庆国合作,灭了中原么?」
谢峦微微一笑,一惯的平和温文,带了点叹息,「有那种奸佞受宠的皇帝,躲得过这次,难免还会有十次,一了百了的话,何尝不是好事。」
「……对你来说,只有你想保护的人,才是人命么?」
谢峦淡淡一笑,放下手中书卷,「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又无权无势之人,你说,我要拿什么来保护家人?」
少年也开始叹气了,「话不是这么说的……唉唉,真是让区区也无从说起的一笔乱帐啊!」说到这,少年伤脑筋地抱着脑袋哀叫,明明是好像很危险的叛国通敌大事,现在看来却像个笑话,「大小姐,还是你来说吧……区区真的说不下去了。」
「瑾儿?」谢峦一讶,一身冷厉气氛尽敛,回过头,果然见到少女—身粉色装扮,披着白色的披风,站在月门外。
「大哥。」瑾儿唤了声后,顺便瞪了凌晨一眼,气他出卖了自己。
谢峦冷静下来,见两人眉目传情,心下又是一阵烦躁,「你们想干什么?」
同时想到瑾儿只怕也知道了自己与庆国往来之事,更是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