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上歪歪斜科地挂着思危居三个字,也不知是谁写的。少年用脚推开房门,刚踏过门坎,便听得一声虎吼,一位身高至少八尺以上的壮汉向他飞扑过来,「你终于回来了!」
「哇啊啊我拿着晚餐啊~~」少年闪避不了,只能惨叫,却觉手上一轻,手中晚饭被人拿走,接着自己就被壮汉搂住,用力揉着他的脑袋,「你这小子今天又干了轰轰烈烈的事了,今天遇到哪个不是在说你又惹怒了李叔……是说你这小子真混蛋,有好事也不找哥哥我!嘿嘿,被女人们包围的感觉好么好么好么?连绿浓都尖叫得那么高兴……」
说一声便用力揉一团泄恨,少年被他挟在怀里,差点喘不过气来,挣扎着踢着脚,「笨蛋管二,放开我!」
「不放不放,就是不放。你去跟大小姐还有绿浓她们玩得开心了,我只能在这掰手指!就是不放!」壮汉哇哇大叫,他看来身形虽高大,年岁却不大的样子。
「我要死了……」凌晨翻着白眼,「不是饿死就是憋死……死管二,放开区区!」
见少年一张脸当真是进气多出气少,青白交加,端走少年晚餐的那人才道:「管二,先放开,小凌快不行了。」
壮汉从牙缝里嘶地一声,终于还是依言放开少年。少年晕头转向地站直身,颠了几步,只觉满脑袋都是金条,可怜一头长发都揉成鸟窝——他引以为傲的风流潇洒的形象啊~~「死管二,区区这下怎么见人啊?老麦你也真是的,要阻止也不会早点阻止!」
拿走凌晨晚餐的,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身形干枯瘦削,长了双三白眼,容貌算不上好看也算不上难看。闻言嘿了声,「你快要睡了还想见什么人?管二从下午听到你在平林苑的事就开始闹个不休。不让他泄泄火,接下来大家都没好日子过了。」
「居然舍得牺牲区区。」少年脸色哀怨地看着老麦。
「本来就是你种的因,有什么好舍不得。」老麦说完,见凌晨想反驳,便举起手上的饭菜,「原来你不想吃晚饭啊,早说么,我举得手都酸了。」说完便要往外倒去。
「啊啊麦大爷你真是好人,你刚才救了区区一命区区感动于心莫言以表你千万别倒了我的饭啊~~」少年跳了起来,马上改口。
「吵死了!」角落一张床上躺着的人突然斥了声,转过身来,「一顿饭有什么好吵的,大丈夫生于世当有皓鸿之志……尔等便是胸无大志,斤斤计较于蝇头小利,才会活得这般难堪,永远也没机会飞黄腾达!」
他这一叱,少年、老麦及管二都安静下来。老麦皮笑肉不笑道:「打扰忧国爱民安公子的清修了,真是罪过。安公子既然这么胸有大志,便该投入王家啊,何苦来跟我们挤一房。」
管二憨憨地笑了,「他不是被王家不要了么?」
「你!」安秀才被刺到痛处,翻开被子坐了起来,「什么王家不要吾,像吾这种经世之材,只有吾拒绝别人的份!那是王家有眼无珠……不,是吾明珠暗投,上门才知不过一门逐臭之夫,安能以吾身之察察而受物之汶汶!所以吾才离开王家的。」
「真是说得比唱的好听。」老麦哼了声,「也不知是哪位,行李都被人扔出大门了,还在拍着门哀求。咦,管二,这不是我们前个月看到的奇景么?」
「胡闹!胡闹!」安秀长涨红了铁青的脸色,见少年在一旁吧叽吧叽地吃着晚饭,马上借题发挥,「别在屋里吃,一屋子乌烟瘴气!还让不让人住?你成心的么!」
「不是吧?你要区区这么冷的夜到外面吃?没吃完就冻僵了。」凌晨失声抬头——他这是莫名其妙地招惹谁了?
「小凌你别理这不可理喻的疯子。」老麦马上骂了回去。双方没有一个是易与的,越骂越难听,凌晨嘴里咬着筷子,眼珠骨碌碌转。
「安静!」门外传来一声冷哼,音量不高,却让众人都安静下来,「这么晚了,闹什么闹!」
来人所穿衣物是丝绸所制,瞧起来绝对比室内诸人高上一档。眉冷目细,双唇薄削,一脸无情苛刻之相。见到此人,老麦管二不敢多口,凌晨心下叫了声苦,安秀才却是大喜,忙趿着鞋子巴了过去,「赵爷,都入夜了还惊动您,可见这几人闹得如何不堪。小凌还把饭带进屋里,晚生实在是忿不过他目中无人……」
赵爷冷冷一挥手,「一个巴掌拍不响,会闹成这样你也有份。」
安秀才涨红了脸,却不敢抗议,吃吃道:「是……晚生是有份,只是被这些不长进的东西连累……」
老麦与管二都哼了声,只对来人有所顾忌,不敢开口。这赵爷虽只是一中级门客,却是金总管的小舅子,他那边话一说,金总管应下来,这边就要倒霉了。
「都是一群废物。」赵爷也哼了声,目光在凌晨身上一转,「你,晚饭给我。」
「赵爷……」少年哀叫起来,「区区好不容易才从李叔那里要来的……」
「别拿老李来压我。你这晚饭不拿走,纷争还会继续下去。是你自己没赶上晚饭,本便不该为你另开小灶的。」赵爷说着,哼了声,对凌晨着实看不顺眼。只是大小姐目前还算喜欢他,不便直接非难于他。上次想借冷月环之便将他赶走,结果不了了之,「好了,就这样。再闹我便请总管将你们逐出门去。」
四人身为谢府最底层的门客,地位只比奴才们高上那么点,常被上级门客们侵凌。对赵爷的话,更是完全反抗不得。
少年眼睁睁看着才吃了几口的晚饭又被人端走,忍不住揪着脸,哀怨丛生。安秀才见闹成这样,双方都没讨得好去,也是郁闷,又缩回被窝去。
老麦见赵爷已走远,见凌晨那一脸哀怨,便撞了撞管二,「喂,你床上东西去拿过来。」
管二哦了声,拍拍脑袋,爬到床上扒出个纸包来,递给凌晨。
「这是?」凌晨接过,顺手捏了捏,只觉又冷又硬,怀疑管二又去哪里捡了石头。打开看,却是几个馒头包子。
管二只是憨憨笑着,老麦解释道:「晚上见你没回来吃,为防万一,管二去外面买的。本来见你带了晚饭,以为用不上,现在正好给你充饥。」
凌晨眨了眨眼,他是八面玲珑的入,此时却有些呆了。
并不是没人对他好,但那些人对他好是应该的,少年一向受之无愧。因为他知道对方想要的是他的回报。但这种无缘无故的好,却从不在他理解范围。
拿起馒头看了会儿,少年郁闷地撇着唇咬着牙,「又冷又硬,跟石头一样,区区的牙齿真可怜。」
「有得吃你还嫌,不然这么冷的夜,你自己出去买吃吧。」老麦哼了声,管二也抓住少年的脑袋又用力开始揉。
「真的很难吃!」少年咬了两口,大翻白眼,「既然记得帮我买吃的,怎么不买个烧鸡回来,就算冷了也没问题~~~烧鸡啊~~」
「你这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老麦见少年看着空中口水直流的神色,不由气结,「下次你给钱,我们就去买。吃白食的人没资格挑剔。」
「什么吃白食。」啃了半天,将又冷又硬又难吃又没味道的馒头啃完,少年突然噗哧笑了。
「你笑什么?」老麦睨眼,怀疑少年会说什么好话。
「区区只是想到一句话:仗义每多屠狗辈……」话没说完就被老麦掐住脖子。
「你说我们是屠狗辈,我先屠了你再说!」
「呃呃!」凌晨用力挥着手,「放开,等我说完……」
「还有什么好说!」老麦暂时放手。
「区区是想说,让我们去当屠狗辈吧。」少年笑了起来,酒窝浅浅的,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故弄玄虚的神色。
***
狗肉滚三滚,神仙也下凡。
「真的成了屠狗辈了。」老麦说着,抽了抽鼻子,一脸陶醉,「好香!」
管二杀狗溅了两手血,用雪抹手,冻得格格跳,直呼好冷,「只有我一人杀狗!」
「我帮你们找到狗和锅还有这个煮东西的地方啊。」凌晨说得理直气壮,完全看不出刚才管二杀狗时他一人跑到旁边干呕的狼狈相。
「不过,你也跟过来干嘛!」老麦瞪着安秀才,「别忘了小凌的晚饭就是被你弄没的。」
「如果没有吾,你们有机会在这吃狗肉么?你们该感谢吾才是。」安秀才脸皮甚厚,刀枪不入,看得老麦想冲上去给他一顿好打。
「好了好了,寒夜相聚即有缘,别计较太多。」凌晨边说边向老麦使个眼色,将他拉到一边小声说:「不让他来小心他告密,让他来,吃人口短,他自己也有份,总不会把自己也卖了出去。」
老麦脸颊抽了下,哼道:「小凌,我真小看你了,你倒真是能屈能伸的老油条。」说话虽有不甘,却不再反对。
「天下哪有永远的敌人和朋友呢。」凌晨说到这,目光一黯,又开心笑了起来,「不过你难道现在才看出么,区区本来就是久混江湖久经阵仗的人!」
少年说起话来洋洋自得,眉飞色舞。老麦瞧了他会儿,突然间道:「小凌,你有姐姐么?」
「啊?」
「我突然发现,你这小子不嘻皮笑脸时,长得也是很不错。如果你有姐姐,正好嫁给我,我们结个亲家。」
凌晨闻言哭笑不得,半晌才啐道:「我怎么知道那个抛弃我的爹娘有没另外留种。不过,如果真的有个长得像我的姐姐,这等国色天香,要送去孝敬皇帝博君宠才是,哪会嫁给你。」
「你这小子真是顺杆爬墙,还国色天香,想得美哟你!」老麦爆笑出声,顺手给他一记响头,却被他避开。
「说起来,好像最近真的会有选秀。」安秀才目不斜视地看着锅里的狗肉,不知从哪里拿出双筷子和盘,不时戳戳狗肉,「王家已经做好准备。」
他这话一说,管二和老麦脸色都黯了下来,「这次只怕真的避不过了。」
「什么事啊?」少年好奇地看着三人凝重的脸色。
老麦勉强笑了下,拍拍少年肩,「你知道也没用,好好逗小姐开心就是你能做的事。」
「谁说区区知道没用……哦,区区明白了,大小姐被指名参加选秀是吧?」
「不全是。」管二哼了又哼,终于暴喝:「那个该死的祈世子!」
「祈世子?!」凌晨正在添柴,闻言瞪大眼,手直接碰到锅子上,哇啊惨叫了声:「痛痛痛……」
「真是笨蛋!」老麦和安秀才受不了地翻了个白眼。
凌晨从牙缝里丝丝吸气,还没回过气来,手被管二抓住,「烫得挺严重的,来。」说完,将少年的手埋入雪堆,「冰一下比较好。」
可怜凌晨气还没顺回来,又被冻得险些再次惨叫,只顾及深更半夜将人吵醒就完蛋,这才将叫声吞下。脸色惨青语带哽咽泪眼汪汪地看着壮汉,险些一口咬上去,「管二我跟你有仇么!」
管二憨憨地笑着:「现在手不痛了吧?」
「冻都冻僵了还痛什么。」少年无限哀怨地看着自己红得发紫的手掌,咬牙切齿。
「谁教你自己不小心烫到。」老麦兴灾乐祸地说着,伸手在锅里翻了翻。
「啊啊,你不痛啊?」少年看得脸皱起来。
「我这手当然比你那细皮嫩肉强多了。」老麦得意笑着,拿出一块扔给管二。管二手忙脚乱地接上,拿在手上不停扔来扔去直吹虚气。少年见老麦又拿了块要向自己扔来,忙一溜烟跑开,「我不吃了,都给你们吃。」
他跑出会儿,又跑回来,对老麦说:「老麦,前面那个院子,我刚才看到后院有人进进出出搬着什么东西。这么冷的晚上,有什么要现在搬的?」
老麦咦了声,一脸讶异,「我也不知道……这么晚才搬东西,或者有什么缘故——你别去瞎折腾!」
「什么瞎折腾。」凌晨有些不高兴,用肘子拐了拐他,「我就不信你不好奇。」
「我当然不好奇!」老麦瞪回,义正辞严理直气壮。
第三章
「只不过必须盯着你这容易惹事的小子,免得又给思危居惹麻烦。」趴在北鸿院的墙头上,老麦如是说。
管二身子太壮,爬不上去,急得直跺脚,小声道:「喂喂,你们看到什么了?」
「美人赏花,月下出浴。」凌晨也趴在墙头,笑嘻嘻说了声。
「真的?」管二跳得更厉害,大有把凌晨一把拖下墙自己替代上去的神色。
凌晨斜了他一眼:「当然——假的。这种天气,谁会月下出浴。」才说着,就被老麦敲了个头。
「别逗管二,他大叫出来大家都会惨了。」
安秀才蹲在墙角下,才不管上面两人,一人吃狗肉吃得唏哩哗啦。
「又来了。」凌晨突然小声说着,示意下面两人安静。老麦眯起眼,果然见到两人抬着一个箱子进来,箱子份量也不如何重,两人抬得很轻松,一路说说笑笑。
「是查道,田洪。」老麦看清来人,向少年道:「他们都是外院护院的。一般不管什么差事,大概是临时找来帮忙。看来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真是重要的东西,哪会让两个外院护院来搬。老麦打了个哈欠,觉得无聊。
「真的没什么重要?」凌晨不信道:「那为什么要这个时候才搬。」
「可能店里货送到时晚了,没地方放,只好放到府上来吧。你去东市转一圈,那边半夜才是最热闹的,交货的,送货的,比白天热闹多了。」
「哦……」凌晨这才恍然大悟,「老麦你半夜果然经常跑出去啊。」
「你……你胡说什么,我也是听人说的。」老麦正想继续分辩,听下面管二在叫:「安秀才你这混蛋,不要把狗肉都吃光,留我一份!」
「哎呀,狗肉狗肉!」老麦忙跳下墙头,去抢狗肉,留凌晨一人在墙头上,哆嗦了会儿,在喷嚏快打出前,也滚下墙头去。
***
一大早鸡飞狗跳,金总管在怒吼:「我昨天买回来的狗呢?我花了十两银子买回来的狗怎么不见了?!」
思危居里的三人噤若寒蝉,将呼呼大睡的凌晨用力摇醒,「小凌,老实说,昨天我们吃的黑狗是不是总管的那只?」
少年将头死蒙在被子里不肯醒,含糊道:「好像是的……我要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