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么?怎么样?”
“若是一潭死水,那么这水应该是很混很臭的吧?”
“这样说是没错。”
“所以哪,这水应该有进水口。”
“有进水口,就该有出水口。”
“没错没错。因为是温泉嘛,进水口可能是来自于地下。”
“由此,出水口就应该通往天陷的外面。”
“就是这个意思!”江流水笑起来,“我想,我若是能找到出水口,或许就能离开这地方了吧?”
* * *
我有时会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噩梦。急切的盼望梦醒,醒来后却什么都没有,连从噩梦中惊醒的喜悦都没有。
不是早春,不是仲夏,不是肃秋,更不是寒冬。
天陷的水,和天陷一样是脱离了四季,人间的仙境,仙境的人间。这会叫流水想到那个传遍天下,以至于带了俗气的问题——是庄周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了庄周?
分开绿波潋滟的水,张开凝着水的眸子,江流水的眼中是期待。
为了减少水的阻力,他脱光了衣服,大大的含了一口水。水下的世界与水上的世界不同,如同一个平行的迷宫,一切水上的原则都是没有用的。
“有这样一个传说——越深的水下,越是诡异。光芒不是从上面发出的,而是自水底涌上来的。大凡淹死在水中的人,都是向水底的光芒逃匿的结果。他们的手中抓的都是水底满满的泥土……”
这是江逐云讲来吓唬江流水的。
可遇而不求的故事,告戒天下人,愚昧无可奈何的反抗。
前一天,也是搜查水底的第一天,他的苦苦探索就有了结果。
他发现了一个黑色的洞口。出水换了一口气,又重新潜下去。那洞口居然不大不小,正好够一个男子身子穿过的尺寸。
江流水的身体是鱼的身体,柔软自由的伸展,毫发无伤的穿洞口。只需要几个小小的滑水,他已经来随着水流到一个新的洞天。
拍水,身子渐渐浮出水面。
流水摸了一把脸,黑漆漆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踩着水,在四面挥了挥臂膀,没有碰到丝毫阻碍,那个地方仿佛很高也很旷广。
长久以来,江流水一心想着离开这地方,回到他来的大千世界去。带着那些无穷的财富,劫后余生,是一种独特荣誉。这会儿,江流水的心跳的很快。也是属于可即的希望的缘故,他变的异常冷静。这是好现象,能让他全盘的分析。他告诉自己胜利就在眼前,不能贪图一时的激动而使得满盘皆输。此刻,我需要的是好好的休息一下,放松心情,再有一些火光,以便照亮这个似乎可以通往人间的道路。这种做法是有无限好处的,装备齐全,即使最后希望破灭,也不会太过失落。
想通并不需要太多的时间。
他重新含了一口气。潇洒的游回来的地方。
鱼儿在他身边穿梭,他好好的看了看风筝抓给他吃的这种鱼,是一种闪着珍珠光芒的鱼。水中还有青荇,懒懒的伸展着自己的腰肢,软软的跳着纠葛缠绵之舞。
水光下,他又忆起了那天被他拽下水的风筝。幽深黑暗如千年潭水的双目,因惊吓涟动了层层波光。黑楠木染就的头发飘散在水下,和那些含蓄的青荇一般娇柔,是歌是颂,颂的是,俏生生的长发,乌云结成的相思卦。
如此天人,只该生活在与事无争的天陷下。
那天,就是这样的认知,叫他失了神,以至于到风筝呛了好几口水才想到自己闯了大祸。
一口气憋的久了。
他出水,呼吸着,再慢慢的游回岸边。
明晃晃的太阳下,风筝抱着江流水的衣服站在岸边。听到水声,展颜一笑,笑如身后不败的雪白梨花。
他上岸,穿好衣服,把水底的情况大致的形容了一通。
风筝边听边点头。
用前些天野山羊的油的和上水中鱼儿的油,烤化,涂满浸透缝衣盛下的布。
天明时分,江流水再次下水时,风筝将这样的一个包裹递给了他。无须打开,江流水清楚的猜到油布包裹的是火石火蕊。
风筝是很细心的人。
江流水双脚拍水,灵活的穿过黑色的隧道。
再浮出时,已经到了前一天来过的洞天。擦开火石,点亮火蕊。
该用什么样的话形容那个地方呢?在昏黄如豆的灯火下,可见嶙峋鬼魅的山岩,崎岖不平。魑魅魍魉牛头马面红衣判官,一切传说中恐怖的事物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它们森森怪笑。
江流水打了个哆嗦。是冷是惧?或者兼而有之。
再看泉水。
水从来的洞口细细流来,既而细细流入另一个洞口,天涯咫尺,涓涓无声,流尽人事繁华。
江流水默记下另一个洞口的位置,吹熄了灯火,重新潜下水。
光芒。
他千真万确的看到了光芒。
哪怕是点点的,如同碎了的星星,残破的月光。但那确实是光。谁也阻止不了的浅淡摇动的光,渗透黑暗,融在水中,摇碎在梦里。
光芒很小,是从一个小小的洞口流露出。非要弄灭了灯火,细心的凝视,她才羞涩的叫你瞥见她的绝世丰姿。
江流水游过去,伸出一指,在洞口一掏。
天啊。那是薄的可怜的一层泥土。这层薄薄的泥土掩了女子倾城倾国的容貌。等到江流水无意间撞破了她顾作矜持的羞涩,他胸口,就如同所有热恋中的少年一样热了起来。
返程的途中,他到变的不急噪了。
换一口气,在水中,在耀眼的黄金中玩耍。他和鱼儿追逐,他和水草唱歌。
鱼儿们围着一个深色的东西跳舞。他好奇,游过去。那是一只被水浸的破烂的布包。好奇,真的是出于好奇,他翻开布包。一包的黄金,和隐约出现在黄金中一根白色的棍子。
——一根死人的手骨。
还有大腿骨、脊椎骨、头骨。
一副没有肉的完整骷髅!
惨叫!
应该惨叫的!
江流水在水中叫不出声,只有水源源不断的涌进他的嘴里。那是浸泡过尸体的水!那是融化了尸体的水!
天旋地转。
这个被彻底吓到的少年,手脚并用,天昏地暗的游回了岸边。
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早就等待着他的风筝坐在他的身边,轻笑:“那些是噩梦。你把它当作噩梦就好了。”
少年把身体靠近风筝的身体,依凭着那温暖的躯体。
日光穿过水雾,撒下,撒在这两个人身上,带着撒娇的味道。
“风筝……我看过死人,我也杀过人。”
“恩。”
“可是我没有看过骷髅。”流水拉住了风筝的手。
“我也没有。”风筝把流水的手紧了一紧。
“风筝……”
“恩?”
“风筝……我有一个哥哥。”
“恩。”
“我还有一个嫂嫂。”
“恩。”
“我的嫂子是一个很好的人。”
“恩。”
***
那是盛夏的江水。
十岁的江逐云,七岁的江流水,两个小小的孩子,追逐波涛。
吹浪的老鱼,无数浪花,远处缈缈的歌声飘来,似乎是旧时的桃花曲儿。
两个孩子抬起头就可以看见撑船的桃歌。
桃歌是逐云的童养媳,也正是十岁的年龄。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连笑起来,都是晕生双颊,如同醉人的美酒。酒香一点点沉淀,最终沉淀在面庞上的两个梨窝里。
流水很小,很听话,从来不会在外边呆的太久。
逐云却是贪玩的孩子,常常玩的狠了,忘记回家吃饭,就跑去找桃歌。桃歌总会从架子里拿出一碗吃食给他。有时是一盘炒藕,有时是江米藕,有时是豆腐鱼。花样不多,温度却总是刚刚好。有一次被江楼月撞见了,直笑她,乖儿媳。羞的桃歌脸似江边的杏花,掀帘逃进内室。
江流水看在眼里,还是憧憧懂懂,但已经悄悄的期待着那份温柔。
我要的不多,只是那么一点。我日日夜夜盼着在漫天细雨的黄昏、在孤独的美人蕉幽幽盛开的清晨,有个人能对着我微笑。
还是,这已经逃脱了幸福的概念,所以,才变成遥远不可触摸的奢望么?
***
第三天下水时,江流水的手中除了火石火蕊,还攥了他的剑。
潜到那个地方后,流水点了火,开始用他的剑壳挖土。泥土因为长期水浸的缘故变的又湿又软,亮光因着他的动作逐渐变大,从如豆的那一点,逐渐变成能够温暖心灵的光芒。
流水又惊又喜,心潮澎湃,好想好想大呼大笑一番。
幸福近在咫尺。
他手脚发软,心跳加速,头晕目眩。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长长的吸了一口气。
长久的找寻,长久的等待之后,心中的曙光终于掀开她头巾的一角,叫疲惫的人略窥一下她的姿容,这半遮半露的美艳,透出忐忑不安的期待。
流水想,或许接下来会失落吧,或许这根本又是一个梦。当他终于找到出路时,美梦就会醒来。醒来后日日与猴子为伴,日日望着天陷间厚厚的水气,问一声:家何处?
虽然,还有风筝。
想到风筝,流水又犹豫了。若真的找到了出路,要不要把风筝带走呢?或许外边有人治的好风筝的眼睛,那样他就可以亲眼看看这世界了。也或许他能恢复记忆。他会告诉我过去他是什么样子的,他是不是一开始就住在这里。还可以叫风筝见见我的亲人,我的嫂子。
嫂子她好么?她和哥哥幸福么?原本说的好好,要变成一个好男人再回家,现在居然落入了这个地方,还变的灰溜溜的。真的是与愿望相反。
说起与愿望相反,若是风筝不愿意离开这里呢?离开了风筝我会想他的。但若是……若是根本没有出口呢?!我,怎么办?!
……怎么办?!
流水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他对自己说:振作!
拾起剑壳,又是乒乒乓乓一阵凿。那个洞很快变的一个斗笠大。流水比了比自己的身子,握住剑,一个猛子潜了进去。
出水。
光影摇动。
流水用手指遮住眼,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那光芒——竟然是从极高处摇曳下来,而洒下光芒的洞口则是遥不可攀,窄不盈寸,深不可测。绝对不能当作出口的地方。
那一瞬,梦碎了。
——我从美梦中醒来,却发现只是一场噩梦的开始。曾经,我离幸福那么近,如今却是咫尺天涯。我甚至不知道在等待的同时也是一种幸福。
没有留恋那个山洞,江流水木然的扫视了一眼,转身潜了回去。
温泉的水温温的,流过他的眼角,包容着他越发寒冷的赤裸躯体。这天,怎么了呢?为什么开始下雨了,为什么落入了水中,为什么水气缭绕、烟雨蒙蒙,为什么又暖又冷?
流水探出水来,甩开了和着水纠缠的刘海儿,目光盈盈流动。原本怨不了任何人。
传说中鲛人的泪最是纯洁,滑过脸,落下的都是乡愁,化作颗颗珍珠。我想我就是那离家的鲛人,织不出绝世的鲛绡,惟有对着遥远的东海,悄然哭泣。
天与地,都是水。
天的那一边,地的那一边,水的那一边,风筝抱着早就湿透的衣服站在雨中。长长的乌云服帖的依附在脸颊上,衣服勾勒出纤细的身材。还有眼睛,什么都看不到,又把一切了然于胸。
风筝他,淡淡的,淡淡的,笑。
笑白了漫天的梨花。
——如果给我一个契机,我可以还你一种顿悟,一瞬间,一千年。
流水一步一挨的走上岸,搂住风筝。
雨啊,请尽情的下吧!
请攻占了一切,叫被你打湿了的衣服,再也不能遮的住两颗年轻的心!
流水在风筝耳边低声的倾诉,睫毛沾满了水,如他的眼一样盈润。
“我想吻你,可以么?”
“不。”
风筝低声拒绝,却没有推开那个少年。
“我想吻你。”
“你会后悔的。”
“风筝……”
“你真的会后悔……”
“风筝……”
流水的呼唤一声低作一声。风筝无法回答了,心乱如麻。再快的刀也砍不断的麻;纠纠缠缠,千丝万缕。
你不知道。你不会知道的。我怕系上,这噩梦中的梦,一但系上了,就是再难解开的结。
江流水揽着风筝的腰,轻轻把他推倒在岸边。手指捋过他湿淋淋的发,抚过他颤抖的嘴唇,庸懒无力的沿着脸颊而上,最终落到那双无神的眼睛上。那双眼睛啊,正呆呆的睁大、睁大,什么也看不到,黑漆漆的一片,浓重像数九的冷夜。
江流水一把盖住了风筝的眼睛。
可以感觉的出,长而柔韧的睫毛在他的掌心之下跳动着。不安,期待,挣扎。
压上那个躯体,江流水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风筝,对不起,我是在利用你。”
我心里彷徨无助,需要一个温暖的所在。我就只好利用了你,把你从高高的天上扯下来,拉到我的怀中。
风筝推的开他,风筝知道自己推的开他。可他和那一次一样,无法推开他。黑暗中,肢体的感觉更加灵敏。感觉的到少年的不着寸缕的身子覆上了自己,炽热无比的双腿压住自己被雨水冻的发冷的腿,轻颤的胸口也依住自己的胸。
还有那只盖住自己眼睛的手。
“风筝,对不起,我是在利用你。”
为什么要道歉?我并不生气。
为什么盖住我的眼睛?即使你不盖住它,我也看不到。
温暖的吐息徘徊在自己唇上,那个暖暖的东西就这样碰到了自己的嘴唇。先是试探,再是噬咬。柔的像风,软的像花。
不讨厌,也可以说的上喜欢。
风筝一直睁着眼,看不见流水的表情。
要不要回应?
他想。
他想的时候,那个少年却忽然离开了自己的身体。想开口询问,却发不出声音。
流水喉咙似乎哽咽了一下。“风筝……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忘掉这件事!”一句话说完,抱起自己的衣服,落荒而逃。
风筝坐了起来,雨水毫无遮掩的落在身上。抿了抿自己的嘴角,仿佛还有余温。
若不是我心甘情愿,你又如何能吻我?
流水,流水,请不要愧疚了。
* * *
这是一场梦。梦里有我,我放着风筝;我放着风筝做一个放风筝的梦,风筝的线一直攥在我的手中。却为何,我这样惧怕着这个梦,连梦中的微笑都变的诡异起来。
我醒来,却连醒来的欢喜都没有。我便只有睡去。
没有了希冀,不再计算时间,日子居然平和了起来,这是流水所没有想到的。流水只是曾呆望着风筝,想,以前,他一个人就是过的这种生活吧?
人妒梨花,春风中,无须脂水施。
天陷下的梨花漫山遍野,冷香下,铺天盖日的都是白。白的晶莹剔透,高洁的远离风尘。
流水握着他的剑,他开始常常在梨花下舞剑。是舞,更是武。剑名“流水”,花作“落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从人间来了的少年人,如今,默默的在这不是碧落不是红尘不是黄泉的地方舞着他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