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问的人叹了口气:“我是有点不开心。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看了一眼眼前瘦小孱弱的身体、清淡的五官,忽然一种戏谬涌上心头:“我想你做我的弟弟。”
“这个,不大可能。”
“为什么?”
“我好象二十五了吧……”想都没想,风筝接口回答。
“怎么可能?你那么瘦瘦小小的!怎么可能会有二十五?!”
“我很老么?”风筝呆了呆。
“也……也不是啦。”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
直到风筝体贴的想到了江流水的身体:“对了,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了?回小屋吧。”长久的重复同样的路,即使他看不见,但直觉也能给予他准确的指示。
才走了三步,江流水倏忽用力抓住风筝的手。
“怎么了?”
“我忽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望定那双无神的黑眼,似乎要透过那不能见物的瞳望进他的心里,“既然你失去了记忆,又怎么会记得你的年龄?”
风筝一愣,半开的嘴唇开始颤抖。
是啊。我是失去了记忆,所以我又怎么能记得我的年龄呢?
“你说啊!”
“我……我……我……”
风筝无从开口。他是谁?他连自己都记不得。他的过去,是从偶然发现了少年的那一刻开始;他的现在,是面对少年的质问却手足无措;那么将来呢?将来他会是什么?
江流水叹了口气,有些心痛。轻轻抚上他的眉心。
一点一点,试探的。
“你不要皱眉了。”
“你……”
“你皱眉的样子看起来很苦。若是真想不起来,也就算了。”
那一刻的气氛真的是太好了,水气熏的人如痴如醉。风筝的右手,就,覆上了江流水的左手。风吹动他未束的头发,粘在他的嘴角。
江流水感觉到风筝的拇指、食指、中指长着厚厚的茧子,握住自己手掌时,很粗糙。
那是长期劳累的结果。
便想到这几天来,他吃的东西只有一味梨子。水煮的,煮的烂烂的看不出本来面目,只能依靠味道勉强辨别出来的梨子。
又想到风筝满身的病容,细细瘦瘦,连脸色也是白里带着灰黄色。如今才被人醍醐灌顶,风筝之所以会一身的病态,只怕是长期只吃一味梨子的结果吧。
他看不见。——江流水心中不无酸楚的想——看不见,很多事情做起来比平常人难太多。
不能不心疼他。
这边,江流水的同情怜惜如潮水汹涌;那边,风筝却开始煞风景的咯咯笑。
“喂—”
“你的手是暖的。”风筝笑。
“废话。不暖的是死人。”
风筝也不争辩,笑眯眯回头进了小屋,留下江流水一个人转不过情况的发呆。
明明刚才还在郁闷的要死啊,怎么这会儿就变了?
——十指连心,你懂不懂?“明眼人”!
***
古人说民以食为天。
民以食为天时,那个少年,皱眉,皱眉,皱眉。
还把鼻子拧成一团。
他啊,正对着风筝喂到他嘴边的水煮梨发呆。
看了看风筝认真的表情,江流水认命的吞下面前的这一口。
他发呆不是因为被喂,毕竟他的又手还不能动;不是因为风筝每喂过一筷子来,他必须先发出个声音以表示他的位置,省得被一筷子杵到鼻子里,毕竟风筝目不见物,只能靠声音辨别方向。他讨厌的是——究竟,还要吃多少天这种东西啊!!
水水的,甜甜的,软软的,素素的。
“那个……风筝啊……”
“啊?”风筝又夹了一筷子送来。
“这里,除了梨还有什么可吃的么?”江流水吞下。
“什么?”继续再夹。
“例如猪牛羊,例如飞禽走兽,例如水稻白面,不过最好有豆腐鱼汤和藕……”又是一口不甘的吞下。
“你不喜欢吃梨?”风筝重又夹起的一块梨肉落在半空,喂也不是,放回也不是。
江流水皱了皱眉,伸嘴,叼走了那一块梨肉。
风筝没再夹。
“也不是不喜欢……任谁……”——任谁每天只吃煮梨都会讨厌吧?
风筝垂下了头:“我以为……只要满足能够生存需要就足够了。”
江流水好象明白了什么,又好象什么都没有明白。
***
江流水醒来的第六天晚上,他坐在水中,被极度惊吓的神志还没有能够完全清醒。
风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这里,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今天一清早,江流水看到的不再是水煮梨,而是一碗温度正好的鱼汤,雪白雪白的。尝一口,没有任何调味,鲜香反而直侵入喉咙,而鱼肉更是入口即化。即使是从小在江边喝着豆腐鱼汤长大的江流水也要感叹,从来没有偿过如此的美味的汤。鱼好,治弄鱼的手艺也好。
有水,那么有鱼自然不是什么问题。可,要什么也看不见的风筝为他抓来鱼,该是多么困难的事。
喝着喝着,眼睛微微湿润了。
堪堪喝下半碗。
出门,却见那人在屋外,一小口一小口,不快不慢的吃着水煮梨。眉眼间的神情,没有讨厌,到像是嚼着人间美味。
一股辛酸再次涌上江流水的心头。
幸好风筝看不到。
风筝只微笑:“一会儿带你好好看看这里。”又笑,“虽然这儿也不大……”
话未说完,到被江流水一下子拥住了。
虽然江流水的右手还不能动,可只一条左手,死命的,颤抖的,懊悔的,紧紧箍住自己。连那温暖的呼吸也徘徊在自己的肩头。
风筝的心口狠狠的抽痛了一下,总觉得,有那么一种被风雪覆盖的东西在默默的复苏了。
“其实,你不必自责。”他说。手,也轻轻抚上了那个看不见的孩子的额头:“对我来说,抓鱼并不比说话难上多少,真的。”
“不信。”那孩子撅着嘴,低声嘟囔。
“这世界上还有许多你未知的事物,你又怎么能一味的否定它们的存在?”
江流水没有再说什么,将双眼直直的望着风筝波澜不兴的眼。很深很深的黑暗,很深很深的温暖,那是风筝的双瞳。
风筝拉了流水:“你该信我。为什么人总要怀疑呢?”
于是,不久之后,江流水完全的呆掉了。
不是江流水太好糊弄,江流水原本真的不相信风筝的话。风筝拉了他来到水边。当他的手指伸到水池里的时候,江流水清楚的看到有鱼儿游来,轻轻的用身体碰触他的肌肤,那个时候,风筝是鱼。当风筝将手伸向天空时,有盘旋的鸟儿落在风筝的手上,用它的喙逗弄风筝的指尖,那个时候,风筝是鸟。
风筝可以是鱼,可以是鸟,也可以是猴子们,更可以是风是雨是雾是云。
除了一个凡人,风筝可以是这个世界上任意一种东西。
所以只要风筝想,他可以随手抓住任意一种东西,包括鱼。
这是江流水第一次吃惊。
江流水第二次吃惊,是因为那水。
那看起来毫无特别三千弱水,竟是温热的,甚至有些细微的烫!温泉,真真正正的一潭温泉。江流水忽然明白了,笼在断壁间的云雾就是由这水形成。而鱼,怪不得味道也不同一般。
禅说三千弱水唯取一瓢饮。流水不懂了,若那三千的水也如这温暖人心的泉,是不是也可以代替“仅此一瓢”?风筝或许也曾想过,若是没有“仅次一瓢”,三千的水,也会如同瓢中的一般宝贵?
江流水没有想到答案,他没有时间去想答案。
就在他注意水的同时,他也注意到了水底的岩石。由于前一天是黄昏,以至于不能看个清清楚楚,如今,看明白了,也震惊了。
水底的岩石是十足的黄金!
凌乱的,凹凸不平的,随意的散落在水底。如一个个慵懒的孩子,等待着被发觉和唤醒。
如果说温泉的发现叫流水感叹造化之鬼斧,那黄金的发现足够叫他双唇颤抖不已。
没错,他激动,也恐慌,一个趔趄跌坐在岸边,半身的衣服浸了水。不是没见过黄金,好歹他是汉江会的少爷,只是没有见过如此之多。
忽然的一瞬,恍如一年。
“流水?”风筝低低的呼唤着。
江流水已经开始全身发抖,牙齿打架了。声音咯咯的,在安静的短崖怀抱里异常的明显。
“流水?!”风筝寻声音摸到那个异常的人,“流水,你怎么了?”
一只烫的如火冷的像冰的左手按住风筝的肩,力气大的可以捏碎骨头,那刚才还在颤抖的人急切的问:“风筝!这里有出口么?!”
“你不是已经问过了么?没有的,至少我不知道。”
“不会!不会!不会!”他狂燥的喊,声带沙哑,“不会!这里一定有出口!你不知道就不代表没有,不是么?!”
“你,究竟是怎么了?”
“风筝!风筝你看!”江流水自水底摸出一块黄金,兴奋的递到风筝手中,“你摸摸看,这是黄金啊!真正的黄金!水底铺满了黄金!金灿灿,我的眼睛都快被迷瞎了!我敢保证皇帝老子一生也没见到过怎么多的金子!风筝!难道你不兴奋么?!”
风筝摸着手中的东西,没有说话。
好一阵。
热烈的风被静默的空气搅散,热烘烘的头脑渐渐冷却,江流水这才注意到他的默然。
“风筝,你怎么了?”
小心的试探的问着。
“这种石头很重要么?”
“不要说的跟不食烟火一样!黄金谁不爱?”
“可是……这石头很冷很冷。”
“有么?”江流水摸了摸风筝手中的金子。那金子因为长期浸在温泉中,所以带上了难以抹杀的热度,捧在掌心,也是可热的炙手,“明明是暖的。”
风筝不再接那金子,反而问:“有了这东西,你能做什么?”
“我?我要买很多很多东西;也可以扩大汉江会,那时侯……”
风筝置若罔闻,重又问:“有了这东西,你能做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我要买……”
我要买——
心是忽被闪电剖开的暗夜,一切都暴露在死亡的光芒下,变的悲凉起来。
是啊……在这个地方,有了这些又能作什么呢?在这个地方,黄金美玉玛瑙石也无异于粪土。
风筝温柔的说:“不要灰心……或许你是找的到出口的……”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流水回忆他少年的往事时,才豁然发现,在那一番对话之中,那个曾经神秘的人的语气,始终是淡似涧水暖似东风的。
风筝拉起半浸在水中的流水。
“风筝?……”
“你身上湿了,去换一件衣服吧。”
“我没有替换的。”
“穿我的。”
“你的?”
“粗布的,将就一下。”
进了屋,脱下湿衣,回头时,便见风筝早已抱了一身白衣站在身边。
粗麻的衣服,短短的上衣,包身的裤子,穿在那小小的少爷身上,还是有点小,也有些不习惯的笨重和粗糙。低头细看,却见布与布的连接处针脚细密,显然是精巧的手工。
“你做的?”
“是啊。”风筝微笑,“还看的过去么?”
“这里与世隔绝,你哪里来的布和线?这样说来,你煮梨子的火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你又在怀疑我了。”
“这么奇怪的事情,我怎么会没有好奇?”
“这里四面的峭壁住着好些猴子——就是告诉我你在潭中的猴子。它们喜欢喝酒,我就用梨子酿酒给它们,它们感恩,就回报我一些日用之物啦。”
“真的?”
“哪会有假?”风筝反问,“这两天猴子们或许就要来了,到时候你亲眼见见不就好了?”
“……还有一件事情……”
“什么?”
“如果有酒的话,我也想喝……”
风筝的酒,也是叫江流水吃惊的一个引子。
那酒是梨子酿造的,埋在那片梨树下。江流水顺从的随着风筝来到这个陌生的神仙之地,一片耀眼雪白,雪白之间还点缀着或大或小的梨实。春华与秋实同在,惟有仙境才会有的异景。
一切还是因为那温泉。
温泉改变了这谷底的气温,一年四季都是暖洋洋的。而且温水浇灌。那梨树得天之灵秀,汇地之精气,竟然变的时时花开,日日结实。
风筝一身雪白,在白花中时隐时显。
挖开黑色的泥土,陶瓷的瓦罐,细长的玉手拍开污泥的封印。缕缕的梨香,缕缕酒香,缕缕的醉人。缠绕了流水的思绪。害他想,这样的灵巧的人,真的是瞎了么?只怪苍天见不得十全十美。
美酒和歌而饮。
清淡却浓香的酒水流过口腔,不烈却美味。那是梨花的芳魂所托,一场春梦无了,梦中有谁吟,南风不怜春无意,窗外冰肌落如雨。
零落如泥碾作土,惟有香如故。
流水醉眼朦胧看着微笑着的风筝。
梦中的梦有一个少年。少年是自己,捏一根拴着风筝的线,笑啊笑的。远方的风还在远方,远方依旧把它交换给比远方还远的远方。蓝天白云下,他想明白很多,但他什么也不明白。
风筝,风筝……
那是一双比黑夜还黑的眼。
比夜还黑的眼睛究竟是用了多少的色彩调匀?
一个白天,流水似乎一直品着梨的酒。
一个白天,流水似乎看到风筝一直娇宠的对他微笑。
直到月上了柳梢儿,朦胧的月光飞过重重的水雾,在温泉上跳舞时,流水才警觉,原来又是一天了。
流水执意要洗个澡。清醒的六天的汗水,昏迷的不知多久的汗水,粘腻在身上。流水到不是厌,堂堂的男儿怎么会为这小事厌呢?他只为身上穿的风筝的衣服。
浸了他的汗水,不好吧。
左手无力。于是风筝毫无怨言的站在身边,帮他解开纠缠的衣扣。流水只消低了头,就可以看见风筝那双黑眼;流水只要抬了头,眼帘中便充满了黑黑亮亮俯冲而下的头发。
当他终于坐在水中发呆和回想这一天的惊讶时,却不料风筝探身过来,问:“可以洗么?我帮你?”
没有为什么,他连自己也奇怪的红了脸。
他谢绝了。
后来一阵衣服声。一阵水花声。
他回头。
然后他的脸更红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惊艳。可,有什么办法呢?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风筝已经褪去了所有的衣料。赤裸着身体,静静的,静静的站在水中。
且不必说冰为肌肤白玉作骨,且不必说夜色融成了远山的眉;也更不必说脊椎流动肩膀消瘦。
单说他的发。
那真是一头美丽的发。水滴沾染了没有的束缚,月光笼罩了细细水云,他身边反射出淡淡的光晕。是三千烦恼长过了双臀,纠缠半生,叫流水穷尽了苍穹宇宙,却也难以找出一个合适的形容。只觉是生平最初也是最原始的纠缠,一种似喜还悲、似咏还叹的美。
若自月中乘风来。
“噗咚”一声,江流水直直的跪倒在水中。
惊了风筝,忙问:“怎么了?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