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和摇摇头,“不,我从不与人争执。”
“这是你最难得之处。”
展云过来说:“这是我们在荣宅拍摄最后五天,开始倒数,依依不舍。”“真的?”世琦大吃一惊,“这么快?”
三和也发呆,啊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唏,我们都快成为三剑客,怎么就要散场?”
三和笑,“你喜欢三剑客传奇?我爱红色鹅肠花故事。”
她们坐下来,又开始絮絮聊天,说个不已。
“三和此刻有四条大狗在家,谁还敢上门来。”
“唉,有缘份的人上山涉水总会得找了来。”
忽然门外一阵引擎咆吼,世琦先侧着耳朵细听。
展云立刻不出声,她像是知道这是什么人。
世琦蓦然站起来,一只蝴蝶般轻盈愉快般飞下楼去。
展云点点头。
她们立刻多事地伏到窗口看风景。
只见世琦与一男子紧紧拥抱。
那男子驾驶一辆银色欧翼古董跑车,放肆地停在路中央,记者奔过来拍照,杨世琦却毫无禁忌。导演立刻派人把他们请入屋内,紧紧关上门。
朱天乐责备:“世琦,你的造型不可曝光。”
世琦一直在笑。
她紧紧握住男友的手。
三和暗暗留神,这便是杨世琦在现实世界中的男伴了。这还是他第一趟出现。他去了何处?对,世琦交代过,他好似在欧洲开会。
三和对超过二十一岁仍驾驶触目跑车人士一概没有太大好感,只见这名男子粗眉大眼,十分活泼,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杨世琦高兴。世琦会得照顾自己。
展云轻轻说:“这人叫邓灼明,你听过邓氏企业吗,他是第三代唯一继承人。”三和不出声。
展云说:“别告诉任何人,邓某也试过约会我,不过我推却。”
“为什么?”
“邓某作不得主,他父母以及祖父母都在堂,还有三个叔父,分掌大权。”“啊。”三和点着头。
“你想想,一不能结婚,二不能赡养,这种男友有什么用?白白糟蹋时间。”“世琦怎么想?”
展云答:“各人要求不同,世琦喜欢恋爱感觉,这邓灼明因为不大用脑子,是以时间与精力都比常人充沛,是个恋爱高手。”展云咕咕笑。
她是人精,把世事看得如此透澈。
“可是他们家女长辈不喜欢女演员。”
三和轻轻说:“是因为他们家男长辈太喜欢女明星吧。”
“你说得对,连他父亲及三个叔父在内,全与女星有过绯闻,现在轮到他了。”“世琦知道这些吗?”
“我们都知道,他怎么不知。”
这时世琦扬手叫三和过去。
不知怎的,三和不想与邓灼明这样的人打招呼,幸亏屋子大,她躲到另外一个角落去。忽然助手捧了小瓶装琵琶牌香槟过来,“荣小姐,世琦到处找你,她今日订婚。”“三和,你躲在这里?”
世琦终于找到她。
三和一边喝着香槟一边看着世琦不出声。
“他出来了,”世琦说:“家里反对,他示威出走。”
糟糕。
意大利西装,德国跑车,法国香槟......这些开销,可由谁支付?
三和表情难看,五官全皱了起来。
世琦说:“他暂时住我家。”
三和微笑,“直至几时?”
“他家人若真不能原谅他,我也能负担一个家。”
三和点头。
“三和,不要悲观。”士琦拉起她的手摇两摇。
车子引擎声又传出来。
世琦说:“他先回家休息。”
休息两字是工作的相对词,一个人没有工作,又何需休息?三和全不明白。世琦又说:“我们暂时不打算公布消息。”
“我明白,给他们邓家留些面子。”
世琦笑了。
整个现场并没有人恭喜她,她也不在乎,喜孜孜喝香槟,精神上她胜利了,斗赢男方家长,叫他们难堪,这段日子世琦一定受过邓家闲气。到了收工时间,邓灼明并没有来接她。
王星维说:“三和,百多瓶小香槟喝精光,大家都微醉,不宜驾驶,你送一送世琦。”三和答应下来。
世琦在路上一直打电话,没人接听。
她神色不安,到了家,箭步上楼。三和拉住她,“我陪你。”
一到门口,只听得乐声震天。
推开门,看到大群年轻男女喧哗喝酒吵闹,把世琦清净简约的公寓变成一个杂乱肮脏的游乐场:他们都喝醉了,有人呕吐,有人在地上打滚,有人接吻脱衣,还有人蹲在玻璃茶几上用鼻子大力吸取白色粉末......三和伸出手臂保护世琦。
一个年轻男子跌跌撞撞走到她们面前,用醉眼看了一会,笑说:“有两个世琦,我一定喝太多了。”说罢,咚一声跌在地上。
邓灼明呢?
他正搂着两个淘伴嘻哈大笑,根本没发觉杨世琦已经到来。
这时,管理员上来了,“杨小姐,你回来啦,邻居举报你家喧哗,警告三十分钟之内你们不解散疯狂舞会,他们会报警。”世琦不出声,三和陪她走向卧室。
有一男一女赤裸躺在她的浴缸里,看见有人进来,不慌不忙,眨眨眼说:“欢迎参观。”世琦替他们掩上门。
三和轻轻问:“打算怎么样?”
世琦沉默。
“看样子,他很喜欢这一种聚会:无拘无束,尽情欢乐,你要有心理准备。”这时,卧室门打开,邓灼明站在门口,“世琦,你回来了,朋友们都来庆祝我们订婚呢,出来唱首歌给他们听。”他伸手去拉世琦。
世琦挣脱。
“世琦,别扫兴。”
他伸手拉她,世琦躲到一角。
三和挡在面前,“邓先生,请叫你朋友离开,舞会已经结束,邻居即将报警投诉。”邓灼明却讶异,“我在家晚晚举行这种舞会,邻居从无异议。”
当然,他独居深山大屋,邻居哪里听得到,这里却是大厦公寓,只隔一幢墙壁。世琦用手掩住脸。
三和明白,世琦同她一样,忽然发觉根本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三和走到客厅,开亮所有灯。
“散会。”
管理员站门口,帮她逐个把人客赶走。
数一数,足足三十多人。
管理员说:“希望这种事不要再发生。”
“你放心。”三和向他保证。
客厅像台过风似,一地杯子酒瓶,一屋烟味。
三和打开所有窗户通风。
这时,浴缸里的那对裸体男女匆匆走出来,各自穿着世琦的浴袍,仍然若无其事,嘻嘻哈哈离去。做人做到这样荒诞不经也是好事,说到底,私生活放荡又无伤害到公众。三和急急清除所有可疑药粉药丸。
正以为事情已经摆平,邓灼明却大发脾气,摔起东西来。
他理曲但气壮:“我的朋友来替我庆祝订婚,你却把他们赶走,这是存心驳我面子。”三和不禁光火,“邓先生,你讲完没有?”
他霍地转身过来,伸手去推三和,呵动手打女人,罪无可恕。
三和一闪,手臂搭住他肩膀,使出柔道最基本一招,借力把他打横摔到地上。邓灼明躺着怪叫。
三和叹口气,“我走了。”
世琦追上来,“不,三和,你等一等。”
只见她拿起电话,急急拨了一个号码。
“邓公馆?邓灼明在以下地址醉酒闹事,请听清楚,请你们立即来接他走,十分种没有人来,我会招警。”三和意外,呵杨世琦头脑仍然清醒。
世琦放下电话。
那边,躺在地上的邓灼明索性睡着,呼呼扯起鼻酣。
三和啼笑皆非,“这可看清他的真面目了。”
世琦颓然,“我才订婚十二小时。”
三和安慰她:“总算试过,不枉此生。”
世琦想一想,忽然仰头大笑起来。
笑声有点狰狞,那么秀丽的女子,笑得那样凄惶,真叫三和难过。
三和轻轻说:“也许,他只因为离家出走觉得彷徨,故此行为失常......”世琦回答:“也许,但是,我哪有时间来研究他的心理状况,也不会有精力原谅他,给他第二第三次机会。”三和不出声。
世琦说下去,“我自己也不过刚学会游泳,我没资格做救生员,他若不愿努力浮起,我不愿被他扯下水底。”终于搞清楚了。
这时,有人敲门。
三和看清楚,有一对中年男女站门口。
“我们是邓家的管家及司机。”
三和连忙说:“请进来。”
“哎呀,”女管家说:“大官你总是这样。”
可见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第七次八次,更无可能是最后一次。
杨世琦的决定完全正确。
孔武有力的司机扶起他,把他抗到背上,姿势熟练,一言不发,走出大门。管家向三和至歉,“对不起,打扰了,他打破毁坏了什么,请寄帐单到刘关张律师行索偿。”他们邓家已为子孙设计了一整套应付程序。
管家掩上门,与司机及大官一起离去。
三和说:“屋子里全是大麻味,你不如到我家休息,明天才找人来收拾。”“收拾?需要重新装修。”
“也好,万象更新。”
世琦说:“我不想打扰你,我去住酒店。”
三和陪她找到一家五星酒店,只得总统套房空着。
三和伸个懒腰,“哎唷,累得走不动了,我就在客厅睡沙发。”
世琦微笑,“三和,你真是好人。”
“什么?”
“你可是怕我自杀?”
三和不悦,“我没那样说过,别把话硬塞到我嘴里。”
“你放心回去,我没有勇气伤害自己。”
三和拍拍她背脊,“世琦,加油。”
“三和,你也是。”
三和回转。
第七章
到了家,只见杂工还在收拾酒瓶、拖地、扔垃圾。
订婚却已取消。
戏言。
儿戏。
戏弄。
人们形容不正经、荒诞、欠长久的诸事,都加一个戏字,可见戏行是多么飘忽。电话铃铃的响起来。
不知是谁,大约是王星维吧,活泼地把荣宅电话铃声调校成著名的恋曲:我如何开始,告诉你一个真实的爱情故事......意外的讽刺,具喜剧效果。三和轻轻问:“哪一位?”
“三和,世琦怎样?平日文静的她忽然发起疯来,叫人担心。”
“星维,是你?多谢关心,她无恙。”
“我十岁的侄儿都比邓灼明成熟。”
“星维,你与世琦本是一对,你又那样关心体贴她。”
“三和,我俩情同手足,但是断不会走在一起。”
“你好像一早肯定。”
他没有回答。
“休息吧。”三和挂上电话。
更衣后,电话又响起来,再次唱起爱情故事。
三和以为仍是星维。
那边却是同事欧阳。
“欧阳,夜深了,有事明天再说。”
他不知在什么地方,可能是一家酒吧,异常热闹,杂声很多。
“三和,只说三句话。”
三和无奈,“请快说。”
“三和,易泰与大家在酒吧庆祝骆主任四十大寿,他同我说,你拒绝他回头。”三和温言说:“已经够三句了。”
“不,三和,还有一句:我得知这项消息很高兴,三和,我可有希望?”三和对他说:“欧阳,大家是同事,朝夕相见,情同手足,切忌鲁莽。”她挂上电话,顺手拔去插头。
可是三和也没睡好,隐约间她听到有人在楼下走来走去,搬动家具,低声商量镜头角度。天未亮她起床下楼。
客厅当然空无一人。
她在厨房吃早餐时布景师来了。
“荣小姐,你在这里真好,周小眉叫我来,他说打扰了你那么久,由衷感激,过几天我们拍完这堂景,想替你重新漆墙,你挑个颜色。”她把样本打开来。
三和斟杯咖啡给她。
“世琦可能也要找你。”
布景师笑,“我一早去过杨宅,不知怎地,公寓遭刑事毁坏,体无完肤,最可惜是一面古董莱丽水晶玻璃化妆镜,摔破了一文不值。”三和不出声。
“不过,除出破碎的心,一切都可以弥补了,不出三天,即恢复原状。”“你们本事巧夺天工。”
“荣小姐,你选哪个颜色?”
“照原来的白色好了。”
“荣小姐不怕沉闷?”
“不,我不怕。”
“那好,你放心,一切破损会替你收复。”
可是,墙壁已经吸收了他们的音影,声音在夜阑人静之际不知会否释放出来,影子不知会否走出来活动。呵开始胡思乱想了。
长假告终,回到工作岗位,做得贼死,想必没有时间扩展想象力,一切心魅应声而倒。稍后世琦与化妆师回来了。
织丽身型,架着墨镜。
脱下黑眼镜,才看到她一双眼睛布满红丝,分明一夜未能成眠。
这样一双受伤眼睛,如何演戏?
化妆师微笑,“不怕不怕,我有法宝。”
她取出化妆箱,摊开各式颜色笔及大小毛扫及诸等色彩。
她有一支软膏,挤出些来,敷在世琦肿眼皮上。
接着,取出一支眼药水,替世琦滴下。
世琦眼眶含着那蓝色的眼药水打转,说也奇怪,像变魔术似,所有红色微丝血管即在三和视线下消失,眼白恢复明亮。这时,多余的眼药水自眼角流下,化妆师连忙用纸巾去接,已经来不及,她用湿手绢去拭,可是那蓝色神奇眼药水抹不去,始终在脸颊留下两条浅蓝色泪痕。这件事发生之后,世琦没有哭过,她很坚强地支撑,可是这一刻,泪印却刻在她面颊上,加上她苍白面色,空洞眼神,杨世琦像万圣节化妆舞会中哭泣的娃娃,不但悲哀,且有丝诡异感觉。三和转过头去,心中不安。
片刻化妆师替她化好了妆,世琦抬起脸,一切哀愁被脂粉遮盖,再也看不出任何痕迹。过去了。
总共才卅四小时,已是许多人的半生。
三和由衷佩服杨世琦。
就这几天了,拍完,他们要走了。
王老先生旧居已经挂“出售”牌。
经纪说:“是荣小姐吧,千斤难买相连屋,不如一并置下,将来做发展用途。”三和笑笑。
经纪见她带着四只大狗,不禁说:“荣小姐爱动物。”
三和点点头。
她带犬只走进公园,拍拍手,“跟着我跑步,两前两后,明白吗?”
她不徐不疾向前跑,四只狗果然听她话,两前两后保护她。
在转弯处,她看见冰淇淋小贩,停下,买了蛋筒与狗分享。
有人咳嗽一声。
三和知道那人不赞成她给狗吃冰淇淋,她不出声。
刚预备带狗离去,那人又开口:“可以说几句话吗?”
三和转过头去,她首先看见一只精神奕奕的大丹狗,不禁欢喜:“你在这里,你叫什么名字?”大丹犬认得她,过来招呼,三和摸它鼻梁。
它的主人问三和:“王金潮老先生好吗?,为什么这几天不见他,我认得这两只是他的狗。”他认得王老先生。
他正是那日雷雨中帮三和脱险的年轻男子。
听到他问起王老先生,三和不禁泪影于睫。
她轻轻说:“我是荣三和,王先生是我的邻居,他不幸已不在人世。”
那年轻的男子呵地一声,退后一步。
他显然十分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