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手笑了,“荣小姐真会说笑,一个戏结束,我们各散东西,各自待业,直至监制再次找我们重组班子,才可以开工,我们也不知道走向何处,你又如何跟我们脚步?”“没有固定班子?”三和吃惊。
“所以叫跑江湖呀。”
三和怔怔的,“那世琦与展云呢?”
“她们是红星,不用愁,工作排满满,直到明后年,荣小姐你呢?”
“我与大学有两年合约。”
“我也想回到学校多读几年书,可是那也不保证有理想工作。”
“读书是一种乐趣——唉,陈腔滥调。”三和笑起来。
“不,荣小姐,说下去,我爱听。”
“读书是开心事,每天多学一点,增加思考能力,开拓见闻。”
“讲得对,是否一定要入读名校?”
三和答:“视个人能力,做得到当然好。”
“我怕人嘲笑只是间野鸡大学。”
“会说那种话的人,无修养无学养,恐怕大字不识一箩,何必理他。”
小助手点点头,“明白。”
三和低头喝咖啡。
只听见小助手又说:“荣小姐,你对人对事都有充分了解,应无烦恼,但是为什么一脸忧郁,闷闷不乐。”三和忽然诉出心事,“我失恋。”
“呵。”
三和垂头。
“那人是个亮眼瞎子。”
三和笑了,“我也认为如此。”
她回到楼上。
只见床上被褥一片凌乱,仿佛有人打过架,这才想起,展云与世琦争过床位。何等旖旎。
她整理好被子,躺上去,鼻端像是闻到她俩身上香气。
三和手中还拿着那本立体书。
那时易泰也四处搜集立体书给她。
最早一本,是国家地理杂志印制的气象书,一打开,一股旋风会得至书本中跳出来,掀过一页,是火山爆发,接着是地震土地崩裂,还有海啸涌现......叫三和爱不释手。最后一本,是神话故事魔戒,整本书里都是魍魉魑魅,有点可怕。
之后,他们就分手了。
易泰托朋友来问:“他说有一套书在你处,叫什么,叫会跳出来的书,那是什么,我愿开眼界,他说你如果没用,可归还给他。”三和像是腹中被人插了一刀,只是不动声色,轻轻答:“我收拾好了,他随时可以来拿。”他全部要了回去。
易泰没有提到大富大贵,它们太麻烦。
今日,又有人送她一本这样的书。
三和听到轻轻敲门声。
“谁?”
“星维。”他并没有推门进来,隔着门说话:“今日下午恐怕拍不到我,可要出去兜风?”三和走近房门,坐在地上,背脊靠着墙壁。
他在门外揶揄:“哗,考虑那么久。”
三和笑了。
“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想散散心。”
三和说:“可是,人会有憧憬。”
“也不能因噎废食。”
三和在门里边说:“你们都这样会说话。”
“我们,还有谁?”
“世琦、展云、周制片、朱导演,连茶水管理员都有哲理。”
王星维也笑。
半响,三和以为他不耐烦,已经离去,可是他的声音又传来:“考虑好没有?”三和站起来开门。
他很高兴,“我们自后门出去,前门有记者。”
呵,记者。
王星维对容宅环境似乎比三和还要熟,他与她绕过后门,走到王宅后园,从人家花园另一角离去,有一辆小房车等他。他问:“喜欢快车还是慢车?”
“不徐不疾。”
他把车驶上山顶。
这个地方,几乎世代年轻男女都来过,是个看灯色的观景点。
大白天,感觉不一样。
他陪她下车,在小贩处买一个冰淇淋给她。
三和诧异,“五十年代风情。”
王星维想一想,“五十年代的游客,今日已是公公婆婆。”
“真难想象,他们也曾年轻过,也会为私情烦恼,亦试过争风吃醋,辗转反侧。”王星维笑了。
三和别转头去,有一个角度,他像煞易泰。
她问:“人一过五十,是否会失却七情六欲,清淡天和,以后都可以太平宁静生活?”王星维哈哈大笑。
“五十岁还不能够吗?行将就木,倘若仍然纷争,如何对得起岁月。”
“三和你真有趣。”
“老年是一个舒泰平原,与少年无知的荆棘道路不同,在中年,又需攀上崎岖山坡,十分艰辛。”王星维看着她,“很少有人到这里来谈论人生。”
三和笑。
“在任何阶段,最重要的是有能力付清所有帐单吧。”
三和答,“呵,这个当然。”
王星维轻轻说:“三和,下次,有男伴陪你上山来,车子一停,你就不宜说话。”三和睁大眼睛。
“最好半低头,微微含笑,培养情绪,听听男伴要说什么。”
三和大笑起来,“这是剧本上指示。”
王星维无奈。
到了这个时候,他也知道该名秀丽的屋主对他并无遐想。
他倒也能处之泰然。
三和向他道歉,“不好意思。”
“没有问题,出来散心而已。”
三和说:“回去吧,不宜离开太久。”
他们刚想上车,对面马路有人叫她:“三和,是你吗?”
三和立刻保护王星维,“你先上车。”
那人走近,原来是大学里同事欧阳,“我们以为你放假外游。”
三和摇摇头。
那人朝车里看一看,“那是易泰吗,你俩和好了,真叫人高兴。”
原来,不止三和一人觉得他像易泰。
欧阳见三和不出声,知情识趣,“三和,我们再联络。”他走开了。
三和立刻上车,王星维把车子驶下山去。
他说:“原来我长得像一个人。”
王星维那样聪敏,闻一知十,听一句话,便明白整个故事。
现在,每个人都知道她失恋。
“奇怪,世琦跟你也相象。”
“不敢当。”
“我与世琦演对手戏时,你会有奇怪感觉吧。”
三和点点头。
“你们分手,可是因为第三者?”
三和不语。
“那另外一个女子,气质可与展云相似?”
三和不由得冲口而出,“一个印子似。”
“啊,难怪你时时惆怅。”
三和答:“你们像在演出我的故事。”
“我倒想见见这位易泰君。”
“我们已无联络。”
“你们在一起多久?”
“我已忘记。”三和垂头。
“对不起。”
到了家,他们仍自小路回去。
只见周小眉握着部分剧本与苏冬虹讨论,她俩脸上已经累得泛油,朱天乐正指挥两名女角。王先生在隔壁喊她。
三和问:“有事吗?”
“过来喝杯茶。”
三和看见五张笑脸,他们是王先生的儿子媳妇及三个孙女。
奇是奇在他们一家五口长得非常想像,统统小圆脸,又全体不知王先生有多寂寞。他们招呼三和喝下午茶。
五个人有多能吃?只见杯盏摆满满,一下子碗脚朝天。
“有几天假期,本来想去加勒比海,回头一想,不如探亲。”
“荣姐姐,王星维真人是否一般英俊,他可有内涵,又是否将往日本发展?”三和答不上来。
可是女孩们追着问:“何展云可是比杨世琦更加漂亮,展云听说是富商何金裘的私生女,杨世琦的男友却正是何某人长子,他可有出现?”三和心想:哗,这许多秘闻从何而来,她可是一无所知。
这几个十二三四岁小女孩可真厉害。
“你们从什么地方听来这些消息?”
“我家订阅《哈啰》杂志,每期报道,图文并茂。”
有求必有供,这是经济学定律。
老大很起劲的说:“荣姐姐,杂志说,何展云拍过裸照,不过,观众已经接受并且原谅她。”三和一怔。
“还有,杨世琦的母亲在她十五岁那年自杀身亡,她是孤女。”
三和耸然动容。
这时,王先生咳嗽一声,“孩子们,嘴巴有时也可以用来吃东西。”
“荣姐姐,请安排我们与明星合照。”
她们咕咕笑,扭作一团。
三和只觉自己像是住在深山洞穴里的野人,完全不知世上发生些什么事,人家一定以为她深沉,实际刚相反,她无知才真。三和全不知她们身世如此复杂。
然而表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来,每日来现场报到的时候,她俩总是晶光灿烂,婀娜明媚。相反的是荣三和,因为感情受挫,垂头丧气,路人皆知,想想都讨厌。
三和深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笑说:“我尽量安排。”
三名少女又笑起来。
王老先生送三和出门。
三和对他说:“我不会叫她们失望。”
“三和,我愿终身为你洗狗。”
三和不由得大笑,拍打老先生背脊。
有人在对门张望,正是世琦与展云,肩碰肩,嘻嘻笑,好比一对姐妹花。三和灵机一触,伸手招她们多走三步。
王老先生把握机会扬声叫人,那三个女孩子立刻取了照相机奔出来,得偿所愿。不知怎的,三和紧紧握住两个女主角的手,不愿放松。
现在民智也开了,十多年前,无论发生什么事,不管谁是谁非,群众动辄起哄,要求当事人自杀谢世,现在比较懂得分析理解,学会宽容处理。何展云不名誉照片一事也就自然淡忘。
王家没声价道谢:“谢谢两位。”
她俩又回到屋中,世琦说:“影迷是米饭班主,必需应酬。”
谁也没有异议。
“本子经过改动,世琦多了戏份。”
世琦说:“只是补拍几个背影,全无正脸,酬劳又无增加,再改下去,一人扮七角,我会辞演。”
展云懊恼:“世琦演出机会永远胜我多多。”
三和即刻说:“你戏份讨好。”
世琦不高兴,“喂。”
三和轻轻说:“我的意思是,各人做好本份,努力演出,然后静候幸运之神来临,你说是不是。”两个美人沉默。
三和声音更轻:“做人也是这样:各有前因莫羡人,有人一票中,什么都有:幸福家庭,体贴的丈夫,听话的孩子,有人道路崎岖,一身本领,投闲置散......咦,噫,我的口气像老学究。”三和笑起来。身后有声音闲闲说:“两位小姐已经由头顶红到足趾,宛如艳阳高照,再抱怨,当心雷公劈死你们。”“哗。”
两个女孩子直跳起来,“好黑心,不但劈,还肯定要劈死。”
她们追上去把他按地上打。
王星维动也不动装死。
她们放下他逃去无踪。
三和只得过去探视,“你没事吧。”
他紧闭双目。
三和一怔,伸手推他,他忽然张大眼睛微笑,浓眉大眼,真是好看。
三和说:“真羡慕你们,像玩一般打打闹闹笑笑说说又是一天,且收巨款酬劳。”他仍然躺地上不动,但是嘴里说:“可惜不能长久,观众喜新厌旧,极速变心。”“有过几年好光景,也不枉此生。”
这时他才反转身来,“经理人替我找到机会往日本发展,你说如何?”
三和笑笑,“我不懂演艺行业。”
乱说不如不说。
王星维自言自语:“日本市场并不比中国大,如果去美国又自不同,离乡别井还算值得。”他把双臂枕住脑后,又轻轻说:“短期发展尚可,真把我当新人那样办,恕不从命。”他分析得相当合理。
“但是,到底是新领域,令人心动。”
说罢,他看着三和,“如此不爱说话的女子真真少有。”
“我?”三和笑起来,“这几天我已经说得太多,过去我一人在家,整日不开口。”“你家电话也极少响起,真正奇怪。”
三和笑。
“你没有姐妹淘伴?”
三和摇头。
“那倒好,杜绝是非。”
助手过来唤人。
王星维说:“今夜怕要拍到天亮。”
三和回房去,看书看得眼倦,便倒头睡着。
只听得楼下人来人往,脚步纷沓,声音不算大,隐约传来,份外神秘。
半灭半明间三和只觉楼下像聊斋志异一书中描述狐仙半夜出来作祟情况。第二天醒来一看,全无踪影。三和睡得不好,但又醒不转来。
第二早天亮了,她连忙套上外衣下楼看视。
果然,一个人也没有,走得光光。
他们没有拍到天亮,凌晨已收队离去。
三和回房梳洗。
已经习惯家里多人出入,过些日子这班人一走,可真不知如何自处。
有聚必有散,唉。
才说她没有电话,电话铃就响了。
是那个在山顶碰到的同事欧阳。
“三和,我在你门口,可以进来说话吗。”
他与她是同事,天天见面,熟不拘礼,但是,始终不过是大家庭关系。
“我出来好了。”
“家里有客人?”
三和怕他误会,“我即来开门。”
欧阳站在门口,有点憔悴,明显地昨夜没睡好,三和极少在办公室以外地方看到他,感觉有点陌生。“请到这边喝咖啡。”
三和请他进厨房。
他坐下来,揉了揉脸,“三和,我有话说。”
“可是实验室有事?”三和开始担心。
“不不,”他自己斟了一大杯咖啡,“三和,昨日我在山顶看到你,以为司机是易泰,我拨电话问他,你俩是否和好------”三和发呆,“欧阳,我不相信你会做那样的事。”
欧阳抢着答:“我也不相信,但是我鼓起勇气,自他口中得到正确答案,不,那不是他,你们没见面已经很久。”三和不禁生气,“欧阳,你有什么毛病?”声音变得尖刻。
“三和,我一直爱你。”
三和霍一声站起来,眼睛睁得圆且大。
“我不想再失去机会,这一年来,我看着你失意憔悴,终日落落,始终没有勇气表达心意,昨夜,我想通想透,故此一早来向你坦白。”欧阳脸色浅浅红润,他深深吁一口气。
“三和,要是你愿意,我俩可以有新的开始。”
三和看着他,张大嘴,有合拢。
“三和,我知我不是英俊小生,人才也很普通,可是我会爱护你。”
三和这时知道有话要马上、立刻、即时说清楚,千万不可拖延拉扯。
她拍打欧阳肩膀,尽量诚恳地说:“太突然了,欧阳,我不认识你,对你的爱恶,一无所知,我们只是好同事。”欧阳看着她,“我们可以进一步了解。”
三和微笑,“欧阳,你是好人,我相信你一定会爱护妇孺,可是,你不是我那杯茶。”“三和,男人不是茶。”
“对不起,你不是我想看的那本书,我不想掀开封面。”
市面上有许多那样的书,文艺版编辑诚心推介,大字标题:“好书”!免费赠阅,在所不计,可是听者藐藐,读者选择的,永远是另外一些著作,真叫人痛心疾首。欧阳觉得三和把话讲得那样明白,只得低下头,胸口难免凄痛。
“对不起,欧阳。”
“我尽了力,再也没有遗憾。”
“欧阳,吃了早餐才走。”
三和以为他会拒绝:没有胃口,但是不,他点了烟肉煎双蛋,并且指明烟肉要焦一点,鸡蛋不要太熟,面包抹上牛油。三和笑着应:“马上来。”
他吃下这客早餐,完全没事,他一共添了三次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