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一熄,荣宅又变回普通住宅。
他们来得快,走得也快,一切好似没有发生过般,电光幻影,其实并不存在,不过利用人类的眼睛视网膜对影像有十分一秒的保留能力,于是,一连串的好戏上映了。
第二章
半夜,三和惊醒。
他们真来过吗?抑或,纯是幻觉?
少年时她读过一个疑心生暗魅的故事:富户辞世后家道中落,门庭冷落,可是有一个戏班,晚晚来到义演,悲欢离合,尽其哀荣,演到最后一夜,班主笑着同孤儿寡妇说:“随我们一起去吧”,第二天,邻居发现全屋空无一人,杂草丛生......清晨起来,三和神情仍带苍茫。
墙角难免有工作人员留下不小心碰撞过的斑痕,监制再三保证一定修复才走。后园的帐篷仍在,外景车又停在前门。
王先生过来敲门:“可以看拍戏吗?
过着退休生活的他也百般无聊。
三和尚未回答,助手已经下车来说:“谢绝参观。”
其他工作人员纷纷下车。
王先生不服气,乘机投诉:“你们的大车子阻挡交通,还有,人来人往,嘈吵之极,半夜三更,扰人清梦。”助手忽然取来杨世琦大头签名照送给他,他又不出声了,乖乖回屋子里去。三和低笑。
这时,蒋小弟下车来招呼:“三和姐,我们出去吃早餐。”
“后园有个茶水档。”
“我想吃烧饼油条。”
三和驶出车子来。
经过路旁,看到一辆一模一样的平治吉普车。
她诧异问:“这是谁的车?”
“杨世琦,她喜欢它宽大可放杂物,又安全可*。”
原来相象的不止衣服及发型。
坐下了,小弟说:“三和姐,这顿我请客。”
“又有什么事?”
“妈妈恳求我转行,修个硕士衔教书。”
“你自己想清楚呀。”
“三和姐,你说呢?”
“我认为人只要快乐过几年,不枉此生。”
小弟忽然问:“你同易泰哥一起时可快乐?”
三和一怔,缓缓垂头,原来亲友间全知道这件事,她还以为自己十分低调,她静默片刻才说:“多事。”小弟有点后悔,故此把话题转回自己身上:“妈说玩足一年也应满意。”“那么,回加州读书。”
“我想换一个比较荫凉的城市。”
“伦敦吧,最凉快,要不,魁北克,冰天雪地。”
“三和姐开始揶揄我。”
三和微笑,“你有什么好担心的,你去到何处都有父母撑腰,家里在世界各地都有房子车子,你是个快乐子。”小弟一想,确是这样,“那么,过了年再说吧。”
他们驾车回去。
门口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影迷,他们三三两两留恋,幽静街道变成小墟。邻居一定又会投诉。
助手给三和一块名牌,叮嘱:“请荣小姐进出挂胸前。”
三和一看,牌子上写着“屋主”二字,还附着她一帧小照。
照片在什么时候拍摄?真是神秘。
三和发觉屋里每个人都挂着名牌,组织严密,真是好事。
她想直接走楼梯回楼上寝室休息。
已经走到一半,终究忍不住,回头看去。
她又一次被深深吸引,不由得在梯间缓缓蹲下,索性坐在梯级上,居高临下看拍戏。心里尤自说:这是一个别人的故事,毫不相干,为什么要费心关心?
但是她肉身却不听使唤,凝神看着楼下客厅里剧情发展。
这好叫剧情吗?
只见男主角静静站窗前不动,然后缓缓转过头来,走到安乐椅旁,轻轻坐下,翻阅杂志,又取出一只苹果咬一口,嫌酸,皱眉头,放下。但是荣三和却看懂了。
她的额角抵着栏杆,内心震惊。
至今她时时还似看到易泰在这间屋子出入,高大的他特地选了这张足够两人坐的安乐椅,他等她更衣外出之际也是如此这般又坐又立,又吃水果。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些细节。
三和紧张,像是密室柜门忽然被打开,里边秘藏的骷髅骨全滚出来。
他们怎会知道?
有人轻轻坐到她身边。
有人轻轻说:“他走了,她还是那样怀念他,一抬起眼就看见他的音影。”三和转头,发觉是女主角杨士琦,她穿着与三和一模一样的黑色毛巾运动衣,与三和肩贴肩,一般蹲在梯间往下看去。三和像看到自己的影子般。
——有人借我的屋子拍戏,我发觉他们在演绎我的故事,又女主角长得与我极之相似。人家会笑:你倒是想。
三和不敢吭声。
杨士琦轻轻说下去:“她不能忘记他,真苦恼,你有试过那样流泪的感情吗?”三和沉默,她已泪盈于睫。
“你觉得男主角怎样?星维的演技已经大跃进,去年,他所有演出,还是做他自己。”三和低声答:“他演技很自然。”
杨士琦微笑,“你认识他吗,我给你们介绍。”
这时,助手上来,“士琦,轮到你。”
杨士琦下去了。
三和像个孩子那样,双手攀紧着楼梯栏杆,往下张望。
她内心凄酸。
还以为事情渐渐过去了,没想到情绪仍然如此脆弱。
何止不堪一击,简直任何风吹草动都叫她颤抖。
今日看够了。
三和刚想站起,又有人在她身边坐下。
“屋主,”他说着不由得笑了,“屋主回自己家也要挂身份证?”
三和看着他,“你是王星维。”
“对,士琦说你怪寂寞的坐梯间,叫我陪你聊几句。”
“我还好。”
“三和,你有一间背山面海美丽好屋子,是嫁妆吗?”
三和点点头。
“你父母一定深爱你。”
“他们好象爱自己更多,离婚后又各自结婚去了。”
英俊的王星维不禁微笑,“你已成年,不应抱怨。”
三和有点诧异,她同普通人一般先入为主,老是觉得演员泰半只具外表,欠缺内涵。但是杨士琦与王星维都反常的聪明。
他仍在看那面牌子,“照片中的你多么像世琦。”
“不敢当。”
“世琦明媚,你比较清丽,一般高挑瘦削。”
三和微笑。
他坐得很近,语气亲昵,仿佛像接到剧本,立即需熟练演出。
他对三和像好朋友般。
“今日是副导演小刘三十岁大生日,收工一起去吃火锅,屋主也一起来吧。”三和想想,摇头。
不,她不要跟他们走。
她有她的世界,不可混淆。
跟他们走,走到迷离境界,再也不能回头。
这时三和忽然听到一声哭泣声。
原来戏中女主角掩脸痛哭。
“啊,”三和轻轻说:“她老是哭。”
王星维在一旁说:“也不,他们曾经拥有快乐时刻,只不过在屋子以外地方发生,电影并非顺时间序拍摄,我们叫跳拍。”“他们也笑?”
“是,过两天你会看到士琦欢笑。”
“你呢?”
“她笑,我当然也跟着笑。”
“后来呢?”
“后来——你看下去会猜得到。”
“是个悲剧吗?”
英俊的他说得很有哲理:“感情生活中失望难免,时间冲淡一切,伤痕磨灭,又忙别的去了。”“会完全忘怀?”
“为着生存,必需如此,然后,也许到了中老年,往事又慢慢泛上心头。”三和点头,“与你说话很有意思。”
助手又上来叫:“星维,到你。”
他走了。
三和站起来,回到卧室。
睡房连着小小书房,三和走到私人电脑面前,犹豫片刻,索取资料。
她的私人照相簿在荧幕出现。
她又按入“泰”字,一张照片冒出来,正是易泰站在窗前,背着门口,一手撑着窗框,双眼看着海景。三和发呆,那高大背影对她来说,再熟悉没有。
半响,她按下“清洗”字样。
电脑在荧幕打出字样问她:“当真?”
上次,三和就是因为这样,把照片留了下来。
这次她已没有犹豫,坚持清洗。
电脑告诉她:“正清洗中。”
一秒钟之后,字样打出:“清洗完毕。”
三和松一口气,伏在桌子上。
就这样,一切剔除,全无影迹。
忘却也需要勇气。
三和背脊出了一身汗。
她想去淋浴,走进睡房,却发觉床上躺着一个人。
走近一看,是一个年轻女子,胸前挂着一块牌子说是编剧苏冬虹。
三和原本想叫人上来把她带走,心念一转,唉,反正共处一屋,又何必划出一室,作为禁区,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她自己也有累到极点的时候。于是三和任由女子憩睡。
她坐在大藤椅里看书。
忽然听见有人跳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三和笑笑,斟一杯咖啡给她。
三和背光,女子没看清楚,竟脱口问:“士琦?”
“不,我是屋主。”
“荣小姐?哎唷你好像士琦,唉,我不行了,头晕眼花,筋疲力尽,像死人一般。”“编剧也需驻守现场?”
“是我自愿前来学习,昨夜写到凌晨,今日撑不住,见整间屋子只得一张床,我不顾一切倒下,请你原谅。”三和轻轻嗯一声。
编剧拍拍身子,想离开卧室。
三和把握机会问:“故事说什么?”
“你指电影故事?”
三和点点头。
“是一则爱情浪漫喜剧。”
“喜剧?”女主角整天哭,反而会是喜剧?
编剧安慰地微笑,“是,他们后来都找到了更好的人。”
“但是她一直流泪。”
“女子与流泪有不可分割关系:无论伤心、欢欣、痛楚、惊惶、失望,她们都哭,还有,春季患花粉热也泪汪汪。”三和诧异,这一整组工作人员每一人都能说会道,有纹有路,是谈话高手。她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编剧又坐下来,“听说你会做极之美味的巧克力蛋糕。”
“来,跟我到厨房。”
苏冬虹立刻跟他下楼去。
三和打开冰箱,取出新制蛋糕。
“哗。”
厨房门口忽然围住五六名女子。
“请进来,每人都有。”
三和捧着刀叉碟子。
众女嘀咕:“呵,吃多大一块就会长多大一块肥膏。”
三和没好气,“死就死吧。”
大家附和:“真的,吃死算了。”一涌而上。
忽然有人说:“我是女主角,我那份大些。”原来杨世琦到了。
三和忍不住笑,女主角自有气焰。
她切下几乎四分之一个蛋糕给世琦,浇上奶油。
大家叫起来:“这是谋杀。”
厨房顿时化为俱乐部。
只见导演进来问:“发生什么事?”一眼看到世琦捧着碟子,“不可吃,你若增磅,不能连戏。”世琦一听,不顾一切用手抓起蛋糕像饥民那样大把塞入嘴里,狼吞虎咽。三和看得呆了。
导演过去喝道:“世琦,任性!”
杨世琦突然哭了,一边哭一边不停吃,三和怕她呛着,过去拍她脊背,她却又笑起来,把碟子上蛋糕吃光光,还伸出舌头去舔碟底。众人笑得蹲下。
杨世琦脸颊上全是奶油与巧克力。
她放下碟子,走近导演,把一双脏手在他胸前擦干净,然后斯斯然走出厨房。三和看得呆了。
导演瞪着眼,“还不出去归位?”
工作人员噤声离开厨房。
三和退后一步,以为他会骂她,她是罪魁祸首。
可是他坐下,老实不客气切出蛋糕往嘴里送。
他们都那样饿,为什么?
据说心底有欲望的人都特别饥饿,所以想一件事想得疯狂叫渴望。
他们想得到什么?
是名同利吧。
吃完了,导演用纸巾抹净衬衫双手,三和给他一杯香浓檀岛咖啡。
他赞到:“私房下午茶硬是与合作社不一样。”
跟着他若无其事出去指挥全场。
三和笑得直不起腰。
忽然,她默默自己面孔,笑,你在笑?你笑了?
脸颊肌肉有点酸软,她坐倒在厨房,呵,又会笑了,可见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三和讽刺地想:对不起,死不去。
这时苏冬虹进来,看也不看三和,把剩余蛋糕捧了就走。
人要自得其乐,一只家制蛋糕都可以玩整个下午。
蛋糕真有那么好吃?当然不,无可能,可是,行乐及时,上天给你什么,就享受什么。千万不要去听难堪的话,一定不要见难看的人。或是做难做的事,爱上不应爱的人。
三和有顿悟,不自觉落泪。
是这个戏班子,教会荣三和人生哲理。
他们年纪与三和差不多,可是智慧胜她百倍。
“刚才那幕有没有吓着你?”
三和答:“怎么会。”
她抬起头,这时才吓一跳。
来人是一个亮丽女子,大眼睛,长头发,似个混血儿,身段尤其骄人,穿着大衬衫只有更加诱惑。三和定定神,人有相似。莫怕莫怕。
“我叫何展云,第二女主角,我是情敌,真是一个吃力不讨好角色。”
她眨眨眼。
“我刚刚到,先来拜地主,这是你的家?好漂亮,我此刻还租人家房子,房东极之罗嗦”她十分爽朗,“有日我也做屋主就好了。”“一定会。”
“第二女主角,”她叹口气,“陪衬角色,也只得做了再算,把握机会嘛,你说是不是,等第一女主角病了,或是死了,才伺机而上。”她咕咕笑起来,却又全无恶意。
三和发呆,真的,现今世界,推倒别人,损人利己,已是理所当然的事,大可清心直说,不必隐瞒。女郎边说边笑,长卷发晃动,堪称活色生香。
这个第三者像煞三和真实生活中的第三者。
她也是这般活泼生动,无话不说,未语先笑,是这样讨得易泰欢心吗?
只听得第三者说:“你有心事。”
三和只得点点头,重新做一壶咖啡。
“年轻、漂亮,生活又好,如有心事,一定与男友有关。”
三和想一想:“可否向你请教?”
“什么事?”她用手撑着头。
“男人喜欢什么?”
这个叫何展云的女郎笑了,“呜,大题目,幸亏我是专家,难不倒我。”三和盼望答案。
何展云找到一小瓶拔兰地,斟些许到咖啡杯里,顿时奇香扑鼻,她缓缓喝尽一杯,吁出一口气。终于开启金口,缓缓说:“他若爱你呢,不论条件,仍然爱你,他不爱你呢,你再美再慧,他仍然不理,我们时时惊讶朋友怎会同那样一个人在一起!就是这个道理。”三和听了这一席话,像醍醐灌顶,张大了嘴,只觉微微一阵麻痹,自背脊传到足趾。她完全明白了。
三和不住点头,原来如此。
他不再爱她,说什么都不管用。
三和低下头笑了。
这时助手来唤何展云。
她笑说:“展云一向疯疯癫癫,你别理她。”
展云连忙拍打着她,两个人一起出去了。
这时大富大贵围着三和要求外出散步。三和帮他们扣上皮带。
在门外遇见王先生。
他向三和招呼:“我只要求一张合照。”
三和轻轻笑:“真的那么重要?”
他点点头,“我一直在家,一个电话我就出来。”
三和说:“我试试。”
“感激不尽”
三和与两只狗缓步跑,天忽然下雨了,一边跑一边踢起泥泞,渐渐浑身湿透,三和在一株树杆上喘气。他不再爱她,道理就那么简单,何必钻进牛角尖去苦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