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他轻触玻璃低语道。
她哭得小脸胀红,眼睛隐在粉红的枕头后面,小腿在白色法兰绒毯子底下愤怒地扭动。隔着透明的玻璃,她的渴望强烈得令他真的伸手探向她,手掌平贴着玻璃。今生首次感觉到被拒在千里之外的痛苦。
抱她起来!你们看不见吗?她可能尿湿了,饿,或者肚子痛?或者是灯太亮,或者是她的手要放在毛毯外。快来帮帮她!我想看她的手!
隔着玻璃,他似乎听见她细小的哭声,仿佛来自远方一样。
一位护土微笑地走过来抱起苏珊,喃喃地对着婴儿说话。
她用一手抱着苏珊,将衬衣的衣褶拉下她颤抖的下巴,正好使她面对瑞克的方向,那一触使婴儿奇妙地安静下来,嘴巴张开似乎在寻找食物。但是没有食物,苏珊再次嚎陶大哭。
护士轻轻地摇晃她,然后拍起头对着窗外的男人微笑。
「喂奶的时间到了。」他读着护土的嘴型,看着她抱着婴儿走开,心中有股强烈的失落感。
回来!我是她父亲而且我不能再来了!
他觉得喉咙发紧,胸口缩起来。他大口喘息,极力压抑着。
他转身走开,脚步声回响在空旷的长廊里。只要一个简单的问题,他就能查出梅琪的病房号码,他可以走进去坐在她床边,握住她的手……然后……然后呢?一起哀叹命运的作弄?向她倾诉爱意?道歉?更增加她的负担?
不,对她最仁慈的方式就是走出此地,不再回来。
他走进电梯,背靠着墙闭上眼睛,抗拒痛哭的冲动。电梯门开处,露露手拿花束站在门外。
他们两个都没有移动,直到电梯门开始关起来,瑞克伸手止住,走出来,门砰然合上。两人表情凝重,不确定该说什么。
「哈罗,露露。」
「哈罗,瑞克。」
伪装无益。「别告诉她我来过。」
「她会想知道。」
那更不该告诉她。
「你已经和你太太重修旧好了?」
「我们在努力。」他脸上没有一丝喜悦。「梅琪要怎么处理她的事业?」
「现在是季节性的关闭,明年春天则考虑出售。」
这是另外一击。他闭上眼睛。「噢,老天!」
「她认为离开比较好。」
好半晌之后他才有开口的力气。「如果她需要帮忙——任何帮忙,请你通知我,好吗?」
「当然。」
「谢谢你,露露。」
一股忧郁笼罩着梅琪得女的快乐。她住院期间菲娜一直没有露脸,这点深深刺伤她的心。她曾试着预先武装自己,明白期待菲娜来终归只会失望。但是当罗伊第二次出现时,她仍然忍不住问:「母亲会来吗?」
他一脸歉然。「不,亲爱的,恐怕她不会来。」梅琪明白他极力以爱来弥补菲娜的冷淡,但是父爱仍弥补不了梅琪心中因菲娜所受的伤害。
另外还有凯蒂。罗伊曾经通知她,但她没有回电,没有信,也没送花。想到两姊妹未来形同陌路,她就忍不住流泪,她得了个新生儿,却失去另一个。
另外她当然也思念瑞克。失去他一如失去菲力一样令她心伤,同时她也为他的失落——明知苏珊出生,却无缘相认——而难过。她暗自猜测他们夫妻间的进展,以及女儿出生对他的影响。
第二天午后她正在休息时,一个声音说道:「啊,有人很爱你哟!」
一位义工捧着一束花走进来。
「施太太吗?」
「是的。」
「有人送花给你。」
「哦?」梅琪坐直身体。
「如假包换的玫瑰花。」
「但是我认识的人都送过花了。」事实上,她正被包围在花海中。
「我的天,这束玫瑰至少有24朵。」义工喃喃地将花放在桌上。
「里面有没有附卡片?」
义工检视着包装纸。「没有,或许花店忘了。呃,好好欣赏欣赏吧!」
她离去后,梅琪解开包装纸,眼泪立即涌上眼眶,她一手按住嘴唇。不,送花的人没有忘记放卡片,因为那会是多此一举。
玫瑰花是粉红色的。
他当然没有来。但是鲜花已经表达了他不能来的心情。每次看见那些玫瑰,她就悲从中来。
不过一位不速之客倒是来了,而且令梅琪大吃一惊。
「我不知道自己受不受欢迎,最好先问一声再进来。」安娜站在门口说道。
罗伊来回打量两个女人,然后决定由梅琪处理眼前的情况。
好半晌梅琪才开口:「当然欢迎你来,安娜。」
「哈罗,罗伊。」安娜进房后严肃地说道。
「你好吗,安娜?」
「这个嘛,我不大确定,我那些可恶的孩子好像认为我没有大脑,搞不清状况似的,这真令人生气。我当然不是来使你尴尬的,梅琪,但是我显然多了个孙女,不知你介不介意我来看看她?」
「噢,安娜。」梅琪眼前起雾,举起双臂。安娜上前拥抱她。
「好了……好了……」她拍拍梅琪的肩。
罗伊的支持当然很好,但是有另一个女人在场却是必需的,而今感觉到瑞克母亲的拥抱,梅琪感觉她情感的空洞似乎填满了。「很高兴你能来看孩子。」
「如果不是贝拉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呢!我的两个儿子不肯说,但是贝拉认为我应该知道,所以我请她送我来。」
梅琪有些吃惊。「瑞克不知道你来这里?」
「不知道,等我回去就知道了。」
「安娜,别生他的气,错的不只是他,还有我。」
「我有权生气,还有失望!可恶,他渴望小孩早已不是秘密,只怪他娶错了人!你自己打算怎么办呢?」
「我会自己抚养她,其他的事还不确定。」
「你会让孩子知道父亲是谁吗?」
「每个孩子都有权利知道。」
安娜赞同地颔首,然后转向罗伊。
「呃,罗伊,我们该互相道贺吗?」
「我不知道,安娜,道贺应该无伤吧!」
「菲娜在哪里?」
「她在家。」
「她还在挣扎吗?」
「可以这么说吧。」
安娜望着梅琪。「人好面子的反应相当有趣,对吗?我自己倒想瞧瞧我的孙女。罗伊,你介意带我去吗?」
一分钟后他们并肩站着,隔着玻璃窗凝视沉睡的婴孩。老人脸上带着微笑,老妇人眼中则盈着泪水。
「她真漂亮,虽然我有 13个孙子女,但是她依然像长孙一样的特殊。」
「她是我的第二个,但是我也思念第一个……只是……」他没说完,语气中充满许多梦想。
「罗伊,老实说,我向来不喜欢南茜,你的女儿远比她适合。想到他们不能共同抚养这个小孩,我的心都碎了,但这不是他推托的借口。」
「这世界和我们年轻的时代不大相同了,对吗,安娜?」
「那是当然,有时我还会忍不住纳闷这世界怎么会变成这样」
罗伊沉思半晌。「不过有件事变得比较好了。」
「什么事?」
「现在他们让外公进产房了。我亲自帮梅琪生产,你相信吗,安娜?」
「哇,你?」她睁大眼睛看着他。
「没错,我就在里面,帮助梅琪控制呼吸,看着婴儿诞生。那真是难能可贵的经验,不骗你。」
「我相信是的。」
他们再次望着婴儿,赞叹造化的奇妙,思考人生的无奈。
当晚安娜9点到家,并且立刻打电话找瑞克。
「我需要你来帮忙,炉子的母火怎么弄都点不着。」
「现在吗?」
「难道你希望炉子爆炸,炸死我吗?」
「麦克不能修吗?」
「他不在家。」
「他去哪里?」瑞克不悦地问道。
「我怎么知道?你到底来不来?」
「好吧,半小时内到。」
她喀地挂断电话,严肃地坐下来等待。
20分钟后,瑞克走进来,一径朝厨房走去。
「炉子没坏,你坐下。」安娜命令道。
他兀然停住脚步。「什么意思?」
「炉子没坏。你坐下,我要和你谈一谈。」
「谈什么?」
「今晚我去医院看过你女儿了。」
「什么?」
「也看了梅琪。是贝拉送我去的。」
他低声诅咒。
「她带我去,因为我的儿子们没人开口。这真是一团乱啊,儿子。」
「妈,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听你唠叨。」
「毕梅琪更不需要一个没爹的孩子。你究竟着了什么魔,竟然和她谈恋爱?你是有妇之夫啊!」
他硬着下巴不说话。
「南茜知道吗?」
「知道!」 他怒道。
安娜翻翻眼睛,以挪威话咕哝了几句。
瑞克怒目瞪着她。
「你这究竟是哪种婚姻?」
「妈,这不干你的事!」
「一旦我的孙女出世,这件事就跟我有关!」
「你似乎不了解我现在也很难过!」
「如果我不是这么生气,或许会花个一分钟来同情你!我或许不喜欢你太太,但是毕竟还是你的老婆,所以你当然有责任。」
「南茜和我正在努力,她流产以后个性已经改变了。」
「什么流产?我生了四个小孩,流掉两个,当然知道怀孕是什么样!哈!她和我一样根本没怀孕!」
瑞克倒抽一口气。「你在说些什么!」
「你听见啦!我不知道她玩的是什么把戏,但是她绝对没有五个月的身孕。她肚子里连个疙瘩也没有。」
「妈,你在说梦话!她当然有怀孕!」
「我怀疑。如果她知道你要娶梅琪,或许会说个谎以免失去你。现在我要确定的事是你开始表现出做丈夫的样子——至于是哪个女人我不管,但是一次只能有一个,席瑞克,听见了没!」
「妈,你不了解!去年冬天我开始和梅琪约会的时候,就决定离开南茜了。」
「噢,这样你就有借口了吗?儿子,你听好,我知道那个女儿使你很难过,而且除非我猜错,你也想和梅琪继续下去,看看女儿,扮演父亲的角色。这些都可以,但是一旦开始,事情会像燎源的野火一发不可收拾。我不笨,我看见了她房里的玫瑰,更看见她望着玫瑰的神情。当两个人有那种感情,又有一个小孩时,事情的发展就很难控制了。没关系,你尽管去看女儿和她母亲,但是首先必须恢复自由之身,办好离婚!你爹和我抚养你长大,教你辨别是非对错。而同时保有两个女人就是错,不论原因是什么,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他绷着下巴回答:「是的,很清楚。」
「而且在办好离婚,证明文件到手以前,你保证不去敲梅琪的家门?」
没有回答,她又重复一次:「你保证吗?」
「是的!」他吼道,猛然冲出大门。
第二十章
瑞克花了好大的气力,才没在进门时立即盘问南茜。他的情绪错综复杂,心头异常迷惑,而且她已经睡着了。他躺在她旁边计算着日期,纳闷母亲说的是否正确。
第二天早上,他借口填写帐单的表格走进南茜的书房。他站在敞开的铁柜前,她正好由走廊经过。「嘿,南茜。」他唤道,并且装出随意的表情。「奥玛哈的医院不是该寄帐单来了吗?」
她身着潇洒的灰长裤、厚毛衣,出现在门口。
「我已经付过了。」她答道,然后转身走开。
「喂,等一下!」
她不耐地返身。「什么事?我10点要上美容院。」
「你付了?难道保险公司不付吗?」娇兰公司提供她极佳的保险。
「当然有。我是说,只等我填好表格去申请。」
「你还没有申请?」南茜行事向来极有效率。拖延三个月还没填申请表,实在不是她的作风。
「喂,干什么?身家调查啊?」她愠怒地问道。
「只是好奇罢了。你开支票付医药费吗?」
「我们同意过,各人的帐单各自负责的。」她匆匆走开。
她离开后,他开始更加彻底地搜索档案夹。由于她经常出差,因此他们同意各自开立支票帐户,家中开销由他负责,但是保险费用则归在同一档案里。
他翻阅档案夹里面每一份文件,只有日常的帐单。他继续搜寻档案柜的四个抽屉,依然一无所获。最后他坐在她私人的办公桌前,拉开第一个抽屉时自觉像个贼,因为结婚这么多年,他从未翻过她私人的物品或文件。
他轻而易举地依她的分类方式找着作废的支票和10月份的帐单。然后他回溯到8月份打开总表,依然没有开给圣乔瑟医院的支票,或是任何陌生的医生或诊所。他再一次细细浏览,以防万一。
还是没有。
他查了9月份的,没有。
10月份,仍然没有医药费开支。
他摘下眼镜,双肘撑在桌上,双手捂住嘴巴。
他那么好骗吗?难道正如母亲所暗示的,她说谎迫使他离开梅琪?疑虑渐升,他继续详加搜寻。
娇兰的支票存根、精品店收据、通信录及商业信函、信用卡收据、汽车维修费,一个标示销售档案的档案夹里面还有个塑胶封套,外面印着史瓦不动产公司的名称图案。
他拉开封套拉链,里面有一张医院的电脑报表。他瞥一眼检查代号:血压、口服药,没有什么可疑。他翻开四张相连的纸张,上面有医院名称。他感觉呼吸顺畅了些。
等一下。
它不是奥玛哈的圣乔瑟医院,而是明尼亚玻市汉明郡医疗中心。出入院日期不是1989年8月,而是1986年5月。
三年前?
搞什么鬼?
他眉峰深锁地看着检查代码和处方,但那些字眼对他而言不具意义。
他看了前面三行,一头雾水,似乎是药名,然后皱眉继续下去。
Culture(细菌培养)
Delivery Room Normal(产房常规检查)
D&C Post Delivery(子宫颈扩张及刮除手术)
D&C?他不知道这是代表什么,但是明白它的含义。她在1986年5月做过D&C?
他继续读完剩余的表格,心里充满恐惧。等他读完时,五脏六腑全都在翻搅,恐惧随着血液流向四肢末梢。他紧抿着唇,喉咙刺痛,那种感觉一径泛开来,直到他觉得窒息。整整过了一分钟他才跳起身,不意踢倒椅子,但是他已经无暇他顾,只是抓着帐单冲出房间。他跳上卡车,飞也似地驶下山坡,仿佛二次大战的轰炸机似的,轰隆隆地开上高速公路。
15分钟后,他旋风似地冲进蓝医生的办公室。
「我要见蓝医生。」他对柜台小姐说。
翠亚抬起头微笑着。她肥胖可爱,九年级时还帮他复习代数。
「嗨,瑞克,你好像没预约挂号,对吗?」
「没有,但我只需要60秒。」
她翻阅时间表。「他今天很忙,恐怕下午四点才有空。」
他爆发地大吼道:「别尽说些狗屎,翠亚!我说只要60秒,而且午餐前这里只有一个病人在等候,所以别告诉我不能见他!」
翠亚张大嘴巴,脸色潮红,她瞥见等候室有一位老妇人正抬头注视瑞克大发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