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淡粉红色,但是你看不到。「快完工了,壁纸本身充满梦幻的色彩。」
「好极了。卡车呢?你考虑了吗?」
卡车,卡车,她根本没想过。但是她确实缺少运家具的交通工具。
「如果不介意。我想向你借。」
「要不要顺便借个帮手?」
她纳闷自己该如何回答,因为这项建议出乎她意料之外。
见她不答,他径自补充:「我想你要买大型家具,一定需要帮手搬上搬下。」
真是进退两难,如果用违反礼教为由拒绝可能只会显得自己多心,但是接受又可能给他某些暗示。最后她决定开诚布公,即使会冒犯他。
「瑞克,这是明智之举吗?」
「我正好有空。而且如果你不介意,我想顺道去取送南茜的圣诞礼物。珠宝店来电说货到了。」
提及南茜的名字无疑开脱了他们的罪。「噢……也好。」
「我该几点抵达呢?」
「尽早。免得我错失任何好东西。」
「你吃早餐吗?」
「对。但是——一」
「我7点去接你一起吃早餐。呃,梅琪?」
「什么事?」
「你最好穿靴子,我那辆破车的暖气似有若无。」
「我会的。」
「明天早上见。」
她挂断电话,垂头瞪着地板,整整两分钟想着自己真是自作多情,简直像傻瓜一样。
她低声诅咒地起身拿起话筒,想要打电话去取消。
但是她又把话筒搁回去。
你明知自己在做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真的。
第二天早上一醒来,她的心便开始欢欣吟唱:今天我们要见面,我将见到他!她翻身侧躺,下巴埋进羽毛枕头里,想着究竟如何接触,才是和一位有妇之夫保持纯友谊的关系。她躺着想念他的发、他的眼和嘴,然后翻身仰躺,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护住小腹上方。
她故意选择最缺乏吸引力的衣服,一件蓝色牛仔裤搭配怪异的金色毛衣,但是细心打点的头发和化妆又毁了她的用心。
准7点他们在人行道上碰面,她穿着靴子和粉红色夹克,手中抱着四条毛毯。
「早安。」他说。
「早安,我带四条毛毯来垫家具。」
「来,我来拿。」
他接过毛毯,两人并肩走向他的车。
他将毛毯堆在座椅上,两人一起坐进车里。车外晨曦未升,只有车内昏暗的小灯,收音机正播放芭芭拉史翠珊的歌「过一个快乐的圣诞佳节」。
「回忆往日时光……」她的歌声婉转清亮。
他们聊起最喜欢的圣诞节,小学六年级时唱一首挪威语的民谣报佳音;还有儿时筑雪碉堡,威斯康辛州送乳酪的圣诞节传统等等。当他们聊累了,四周的沉默同样令人怡然自得。他们一起欣赏音乐,并为DJ的笑话哈哈大笑。他们在安详和宁静中前行,注视高速公路的红色灯河迤逦蜿蜒,静静欣赏天色破晓,灰色的晨曦使车内感觉与世隔绝而且舒适惬意。
就在右前方一处红绿相间的霓虹灯招牌注明「甜甜圈大王」前,瑞克减速转弯。
「喜欢甜甜圈吗?」他问。
「这么早的时刻里?」她故作嫌恶的语气。
他扭头对她一笑,卡车震动地开上未铺柏油的停车场。「刚出油锅的甜甜圈新鲜又好吃,现在时刻正好。」轮胎咚地陷进洞里,梅琪震了一下。
她笑着回答。「希望他们的食物别像停车场这般糟糕。」
「信任我吧。」
「甜甜圈大王」的室内装潢毫不起眼,臃肿的女侍问也不问就替他们倒上两杯咖啡,然后旋风般地掉头离去。
梅琪笑着凝视女侍的背影,「看来我们点了咖啡,嗯?」
「大概吧。」瑞克端起杯子喝一口。「这里没有高级的品味,但是自有它的乡村风味。」他将菜单递给她。「看看什锦蛋卷,它的分量足够两人分享,如果你不介意。」
梅琪整整花了30秒才把什锦蛋卷的内容读完,她的眼睛睁得像铜铃。
「真的?一份什锦有那么多东西?」
「是的,夫人,一大盘。」
「好吧,你说动我了,我们一起吃。」
果不其然,餐后梅琪回到车里,车体的震动令她捧着肚子呻吟。「噢,求求你,轻一点!」
「这正是你需要的。」他揶揄地说道,反而加快车速开过停车场,震得两人东倒西歪。
「席……瑞克,你……你疯了!」她笑得说不出话来。
他也在笑。「这辆破车还是很管用,哪天我们应该开到冰上做甜甜圈。」
在他们年轻时,男孩喜欢把车开上冰冻的湖面蛇行画圆圈,好像做甜甜圈一样,女孩则乐得尖叫大笑。
在瑞克身边,梅琪感到一股强烈的感伤撼动她的心。
梅琪,梅琪,你要谨慎。
但是瑞克正对着她笑,她故意忽视体内的声音,取笑他说:「你是甜甜圈狂,知道吗?」
「是吗?告我好了。」
以前她会亲昵地挨向他身边,一路上保持那种姿势。而今他们分开坐。唯有目光纠缠,心中明白旧情复燃却又无力制止。一辆车由左侧呼啸而过。留下逐渐远去的引擎声,瑞克懒懒地咧嘴微笑。眼睛依然盯着梅琪,然后收回注意力。将车开上高速公路的车流里。
好半晌他们不发一言。只是暗自整理纷沓的感受。纳闷究竟该怎么做。梅琪望着窗外的野草和飞掠而过的雪堆。
「梅琪?」
她转身发觉他正望着自己。「我刚想到自己近年来已很少这么开怀地笑了。」
梅琪有十来种回答,但她选择沉默,静静咀嚼已说和未说的话。几番接触,她已经越来越了解他的婚姻、他的寂寞和他与南茜之间逐渐崩解的关系。他已经在做比较,梅琪再了解他话中的含义不过。
瑞克轻而易举地按址找到他们的目的地。那是一幢18世纪的古宅,继承人正预备出售宅邸和屋里的家具。
那些骨董家具保存十分良好。瑞克纵容地看着梅琪兴奋地穿梭在各个房间,宛如发现新大陆般的新奇,而且不时发出赞叹惊呼,检视和询问,偶尔还跪下来看。
南茜虽然也欣赏小东西,但是态度完全不一样。她向来内敛而保留,那种态度使她错失生命中的小喜悦。而且缺少蓬勃的生气,偶尔那种保留甚至近似傲慢的态度。
然后梅琪看上一张橡木大床。六英尺高的床头板有着弯曲的造型设计,螺丝状的花纹和丰富的雕刻。
「噢,你看,瑞克。」她崇敬地摸摸它的质地,仿佛被催眠般地瞪着它的美丽。「噢。我的天……」她的指尖滑过床板。「这正是我百般寻觅的东西。不是吗?」她不期待也没听见回答。而且眼睛须臾离不开它。他站在门口望着她抚摸木头,思绪飘回多年前在艾丝莉苹果园的那夜。她第一次这般抚摸他。「这张床真棒。橡木古老而坚固,你能想象雕刻它的人是谁吗?看,一点瑕疵都没有。」
「那是一套的。」他说着走进房里,双手插在口袋。
「噢。还有盥洗台和衣橱!」她拉开其他的门和抽屉。「看见了吗?这是楔形笋头嵌合的抽屉。」
「看来很牢固。」
她蹲下身探进门里。「实心橡木,」她抬头仰望着他。「你瞧!」
他蹲在她旁边,溺爱地看着她,越相处越喜欢她。
「我要放水壶和缸在上面,横杠上可以挂毛巾,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在做粗毛巾?」
「没有。」他笑着回答,依然单膝跪在她身边。他不知道什么是粗毛巾,可是她一笑,颊上的酒窝深得仿佛雕刻品。
「我设计很久了。噢,挂在横杠上一定漂亮极了。」她眼睛发亮,转身面对他。「我要这一组家具,走吧。」
「你没看价钱。」
「不必看了,即使一万美金我也要买。」
「这不是四柱床或铜床。」
「它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直视着他。「一碰到好东西,我会千方百计得到它。」
他没有别开目光。
她玫瑰般的红颊映入他眼中,在这毫无防备的一刻,他们泄漏心中脆弱的感情,勾起一丝不安,然后他回过神来开口道:「好吧,我去叫人来。」
他正要起身,她攫住他的手,双眉纠结。「瑞克,你的『老鸨儿』载得动吗?」
他哈哈大笑,她竟然会吐出这么淫猥的绰号。
「什么事这么好笑?」
他轻捏她的手。「毕梅琪,你真有趣。」
她买了不只一卡车的家具,只有她最宝贝的用卡车载,其余的都安排运送。梅琪急切地亲自监督。「小心!别把抽屉撞坏了,你的结绑得够紧吗?」
瑞克扭头朝她笑笑。「别忘了我常开船,打结当然牢。」
她嘲弄地颔着答道:「请多包涵,席先生。」
他用力一拉把结扯紧。「好了,我们走吧。」
方才快乐的时光使他忘记自己已婚的身分,但是下一个目的地是珠宝店,尖锐的现实立刻卡在眼前。当卡车停在珠宝店前,一股阴郁的气氛立刻笼罩了他们,他双手放在方向盘上静坐半晌,仿佛有话要说又说不出来。
「我立刻回来,」他推开车门。「应该不会太久。」
望着他的背影,她实在喜欢他的步伐、他头发拂过衣领的样子和他的衣着及颜色,但是他不属于她。他为他的妻子订制圣诞礼物,她没有理由为此而沮丧,但她实在克制不住。他究竟买什么送南茜?那么漂亮的女人天生适合戴闪闪发亮的东西。
梅琪叹息地闭上眼睛,你不该来的。她睁开眼睛,看见瑞克的黑色真皮手套就在她旁边。手套,一如他手的形状,手指的部分微微卷曲着。
只有一个傻气的女人,才会有套上它的冲动。
她是很傻,忍不住拾起手套戴上。手套裹住她的手,一如曾经裹住他,她感觉自己的手好小。她握紧拳头,珍惜那种触感,因为她无缘也无权享有。
瑞克跨出珠宝店,她立即脱下手套丢回原处。他爬上卡车将一个银色纸袋丢在座位上。梅琪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它,瞥见袋里有个系红丝带的小盒子。她别开目光望着车外,静静等待引擎启动。好半晌没有动静,她回头看瑞克一眼。他手握方向盘,双眼直视前方,脸上的表情宛如一个束手无策、听见医生说只能等待的男人。他文风不动地坐了整整一分钟,最后终于开口:「我送她一副翡翠耳环,她向来喜欢翡翠。」
他转过头来,他们目光交锁。
「我没问你。」梅琪静静地回答。
「我知道你没问我。」
沉默随之而来,他们却无力别开目光。
旧情复燃,强烈得一如以往,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这一次他们是在追求灾难。
他扭头瞪着前面的雨刷,直到沉默变得无法忍受,然后重重吐口气。倒向一侧,一时撑着车窗,拇指贴唇,避免看她。他就坐在那里瞪着人行道看,有些事已不言而喻。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或做。本以为只要两个人不互诉情衷,情况应该很安全,但事实不然。
他终于叹口气坐直身体。
「我最好送你回家了。」他认命地说道。
第十章
他们在紧绷的沉默中返回溪鱼镇。
她心知肚明,他的不悦是针对他自己而非她。他是个饱受挣扎之苦的男人,25英里的路途中,他几乎一动也不动,只是眉峰深锁地瞪着前方的道路。直到抵达她家门前,他才挺直肩膀,一把抓起手套,不发一言径自下车。她随他走到卡车后面,等他放下车尾的门。
「你介不介意帮忙我扛上二楼?」她打破冗长的沉默问道。
「这对女人而言太重。」
「没关系,我还能应付。」
「好吧!如果太重就说一声。」
就算手脱臼她也不会说一声。此刻他们宛如两个搬运工,只有纯公事的关系。
盥洗台和衣橱先后抬上楼。下楼时,她谨慎而他则是暴躁地保持沉默。她本能地明白从今而后再也无缘见他一面,在珠宝店前他已经下定决心。最后他们将大床、床头板和床尾板抬上二楼放好后,他说道:「如果你有工具。我可以替你把床架好。」
「不必了,我可以自己来。」
自悲惨的回程以来,他首度直视她的眼睛。「梅琪,单单这该死的床头板就有60磅重!」他气冲冲的。「万一摔裂了,你和这宝贝骨董就此告别。现在去拿螺丝钳和螺丝起子来!」
她将工具递给他。退后一步看他单膝跪下,埋头分解零组件。
「来,握住它免得掉下来。」他径自命令,连看她一眼都没有。
她试着别开视线,摒除对他这种男性化工作的吸引力。
他架好床板,整个人站在床中间。「呃……大功告成。床垫呢?」他飞快瞥一眼她放在角落的单人床。
「在车库里,我会请父亲帮忙。」
「你确定吗?」
「是的。他不会介意。」
「呃……既然如此,」他抽出手套,不再作另外提议。「我最好走了。」
「瑞克,谢谢你的卡车和你热心的协助。」
「你买到了好东西。」他们一起离开房间并肩下楼,在困窘的情感虚空中,他直接走向后门。
她礼貌地为他开门说道:「再次谢谢你。」
「嗯!」他的回答简短而冷淡。「再见了。」
她坚定地关上后门,心想,嗯,到此为止了,就是这样。喝杯茶吧,梅棋,上楼观赏你的新家具,把今天完全抹去。
但屋里似乎变得沉郁,她突然兴趣缺缺,早先的兴奋已不翼而飞。她踱向厨房的水槽,转开热水龙头灌一壶水放在炉子上加热,然后心不在焉地取出茶罐,黯然地瞪着茶包,毫不在乎茶的滋味。
屋外,瑞克砰然摔上车尾的门,大步走向驾驶座猛地坐上去,座椅突然嘶的一声裂了,他侧转身伸手去摸,嘟囔一句:「狗屎!」
他侧身一看,梅琪的螺丝起子在塑胶套上戳破了三个洞。刚才他把起子插进后口袋忘了拿出来。
「狗屎!」他愤怒不已,拳头猛捶方向盘,因为被自己的感情困住而怒气冲天。
他静坐良久,疲惫地用拇指按压眼睛四周,终于面对自己生气的真正理由。
你真卑鄙啊,竟然拿她出气!即使你要就此一去不再来,至少也该保持风度的离开。
他抬起头,近乎视而不见地瞪着前方,不想回头,又渴望再看她一眼。
你究竟要什么,席瑞克?
我要什么重要吗?眼前我有自己应负的责任。
他突兀地发动引擎任其空转,确保自己会在60秒内回来,直接回到他归属的地方。
他用力叩她的门,力道大如他的心怦怦撞声胸腔。她手拎茶包拉开大门,两人目光交锁,定定站着就像硬纸板人儿。
「这是你的工具。」他终于开口,将螺丝起子递给她。
「唔……」她接过去。「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