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放开!你这混蛋!」
杜瀛把挣扎不已的少年紧紧抱在怀里,笑道:「我就喜欢你这个性。」
「叫你放手!」聂乡魂仍在挣扎,但是杜瀛的手像铁箍一样困着他,让他动弹不得。
「好啦,是我不好,我跟你赔不是了。」
聂乡魂气力不敌,只得停止反抗,恨恨地「哼」了一声。
杜瀛放开手,一面帮他整理衣衫,口中说着:「还有,崖下三丈的地方有块凸岩,你跳下去是死不了的,只是难免断手断腿,到时日子就更难过了。」
聂乡魂挥开他的手:「没空跟你扯!我要下山了。」
杜瀛拉住他:「一千多阶矣,你要用走的下去啊?很累的。」
「不然呢?飞下去?」
「错了,是溜下去。」
聂乡魂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山壁旁散置着四五片巨大的石板,表面异常光滑。杜瀛说过那叫「试剑岩」,质地坚硬,当年行执大师在这峰顶练剑,居然像切萝卜一样将巨石劈成了四五片,可见剑术之精。据说龙池派后代无人能及,众弟子向往不已。
「你……你想做什么……」
杜瀛搬来一块石板,将它斜架在阶梯顶,然后一把将聂乡魂拖过来,用腰带将两人紧紧缚在一起。
聂乡魂贴在他怀里,早羞得面红耳赤,大叫:「你干什么啦!」
「你最好是抓紧我,万一腰带断了就糗了。」说着便带着他一起伏在石板上。聂乡魂倒抽一口冷气:不会吧……
「喂,你……」
「走了!」杜瀛伸手在地上一拍,石板带着两人由阶梯顶俯冲了下去。
「啊啊啊——!」聂乡魂失声惨叫,却没忘记紧紧抓着杜瀛的颈子。
「我快给你勒死了!」
「啊——!」聂乡魂完全没听到他说什么。石阶笔直而陡峭,这样滑行其实跟直接跳下去没什么分别,他只觉得五脏六腑全都要飞出来,全身骨肉几乎迸裂粉碎,只能紧合双眼,不住地惊叫。杜瀛一手抓着石板边缘,另一手千辛万苦地掰开脖子上的束缚,将聂乡魂的双手搭到自己肩上,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过瘾啊!哇哈哈!」
快到山脚时,杜瀛揽紧了怀中的聂乡魂,一手聚集真气,往石板上一拍,两人弹了起来,在空中翻了一圈,安稳地落地。就在此时,「轰」地一声巨响,石板重重撞在地面,碎成了细粉,在空中飞散。
杜瀛得意地大笑,解开了腰带,聂乡魂立刻瘫倒在地上。
「你看,这不是到了吗?」
聂乡魂喃喃地道:「疯子……」声音却已哑了。
杜瀛长叹一声:「你要知道,现在年月不好,人总得苦中作乐才活得下去呀。」一手将他托起:「别怕,没事了。要我背你回去吗?」
聂乡魂回过神来,用力甩开他:「我自己走!」
「好吧!」杜瀛怡然一笑,低下头来在他额上一吻:「我先走了!」说着径自往前走去。
聂乡魂这回真的彻底呆住了,望着他的背影,不自觉地按着额头,张口结舌。
他他他他……他在干什么。
第七章
龙腾峰事件唯二的后果,一个是聂乡魂总算被逼着开了金口,另一个是他终于不再整天困在南英翔的阴影中,因为他有了更大的麻烦。
想到杜瀛在山脚下的突兀举动,就觉得气血翻涌,浑身紧绷。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心里在想什么?
对聂乡魂而一言,揣测杜瀛的心思可是天下第一的难事,整整一晚彻夜难眠,还是想不通他肚里打的主意。只知道一件事:他眼前是待在杜瀛的地盘上,而且孤立无援,要是杜瀛真的动着什么歪脑筋,自己是决计抵挡不了,只能任人宰割。
他不是没想过,以杜瀛的个性,八成又是闹着玩,但他就是忍不住提心吊胆。
仔细回想他跟杜瀛自相识以来的种种,才发现这人真的有些古怪,对他的事关心得太过份了些;然而自己一颗心全系在南英翔身上,完全没去在意。现在终于醒悟,却已经把自己摆在非常不利的位置上。
经过那样「精彩」的龙腾峰一游,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求死的意志真的淡了些,偏偏就在这时候,才赫然发现自己正跟只大老虎拴在一起。
忍不住又开始自怨自艾:为什么这种时候,南英翔却不在他身边呢?明明说过要一辈子照顾他的啊!
虽然他满心戒惧,杜瀛在那天之后倒没有任何异状,仍是一副正常(以他的标准而言)的模样,也没有再对他做出什么奇怪的事。
果然只是在胡闹吗?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杜瀛要整他是易如反掌,唯今之计还是安份点好。
杜瀛看他似乎平静了些,放宽了心邀他去钓鱼。聂乡魂倒是没反对,二个人静静地坐在船上互不打扰,可以尽情地盯着湖面想心事,这种状况对他此时的心情颇有平复作用。
只是,望着平静的湖水,蔚蓝的天空,在风中微微摇晃的树枝,天地万物皆是如川按详宁谧,更感到自身的孤独。想起以前跟他一起垂钓的人、不觉伤心欲绝,浑然不知此身何在。
杜瀛当然无法忍受被他这样忽视:「我说,与其你闷着头一个劲地想南老大,不如直接谈谈他的事,心里舒坦些。」
聂乡魂被他吓了一跳,没好气地说:「谈什么?」
「比如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聂乡魂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我第一次杀人,是在十五岁的时候。那时我在太原城外一户有钱人家里当小厮,那家的二少爷是个禽兽,动不动打骂我就算了,没事还想对我动手动脚,每次都是我假装有病才逃过。后来我实在受不了,趁着陪他出去巡视田地的时候,拿石块把他砸死,扔进烂泥塘里。我本来还布置了我的衣服碎片跟血迹,打算诈死逃走,让人以为是土匪打劫,没想到被另一个家丁撞见。虽然侥幸逃掉,但是所有的人也因此都知道凶手就是我。」
杜瀛长叹:「原来你的运气从以前就这么背呀。还有,同样的招数用这么多次也不改改,太不长进了吧?」
聂乡魂脸一沉:「你到底要不要听?」
「要要要,二爷请说。」
「我没地方逃,躲进了太原城里,乔装成小乞丐,在街上讨饭。可是我白天不太敢出来,只能在晚上偷溜进酒楼的厨房里找些剩饭。有一天夜里,我又到一家客栈找吃的,正好南哥住在那客栈柴房里,就给他遇上了。」
宿命的相逢呀,杜瀛心想。
「南哥不但把我藏起来不让店主抓到,还给了我干粮。我看他本事不错,又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正好可以利用,就编了个故事,骗他我被主人陷害,官差跟主人都在追杀我。他果然信了,弄了女装,叫我扮成他妹妹,带着我离开太原府。」路上常遇到官兵盘查,甚至还有土匪拦路。每次我都存心拿他当挡箭牌,打算时机不对就自己一个人逃走,他却总是诚心相待,拼命保护我的安全。最后我们还是给逮到了,南哥死命缠住官兵,一直叫我快逃。平常在这种时候,我早就溜之大吉了,那次却是一步也跑不动,不晓得是为什么。」
「我明白。」
「幸好,那时候遇到一个监察御史张镐,是南霁云的旧识,有了他出面,这事才摆平。但是南哥也因此发现,我才是真正的凶手,从头到尾我都是在骗他。」说到此处,语声哽住,脑中浮现南英翔当时的神情。
澄澈的双眼圆睁,坚毅的唇微微张着,眼中充满震惊、落寞和失望,看到这神情时一瞬间,聂乡魂彻底领悟到,自己是个多么差劲的大混蛋。
「南老大一定没怪你吧?」
「没有。他还把身上的钱全部塞给我,叫我好好保重。到了这地步,就是心肠再歹毒,我也……」
「顽石点头了,是吧?」
「……我们结拜为兄弟,他保证照顾我一生,但是要我放弃报仇,好好地过日子。我们约好从此并肩作战,建立一世功名,以后他当节度使,我作他的副使。我们两个生生世世,永不分离……」说到这里,声音吵哑,已是细不可闻。
杜瀛苦笑:「看我们南老大平日客客气气,野心倒大得很。」
聂乡魂瞪他:「什么野心?这叫志气!」
「可不是。不过要是志气变成火气,那就让人吃不消了。」
「什么意思?」
「你忘了他在镇隆寺大发雷霆的事?」
汾州城陷落后,城里的军民大批地逃到城西镇隆寺避难,寺里太小容不下这许多人,一大群难民在寺外扎营而居,景象好不凄惨。
身受重伤的南英翔在住持无碍大师的仔细照顾下,虽然脱离险境,但是断掉的腿骨始终没有复原,几乎不能行走。身体的疼痛加上对前途的焦躁,素来极有教养的南英翔再也忍不住爆发开来。
「早知道死在城里算了,拖着这副要死不活的臭皮囊有什么用!」
聂乡魂柔声劝道:「南哥,你别着急,现在最重要就是放宽心好好休养。」
「放宽心?宽得了吗?要是一辈子好不了怎么办?」
「不会的。况且,在那种情况下,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
南英翔怒喝:「万幸个头!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天下大乱哪!这种时候正是天下英雄精锐尽出,大显身手的时机,像我们这种没家世没靠山的人,要出人头地就得趁现在,我偏偏在大战开打的第一天就变成个没用的废人,与其这样,还不如让安禄山的马一脚踏死,心里还痛快些!」
聂乡魂面红耳赤,倒不是因为南英翔骂他的关系,而是他这几天心里一直想着:要是能维持这样也不错,他跟南哥两个人远离战场,远离军队,一生一世留在这深山寺院里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听到南英翔这番话,再想到自己做的春秋大梦,当真是一头冷水当头浇下,不但惭愧,更是失望不已。
那时杜瀛也在旁边,把那段话听得一清二楚,心中的震撼久久无法平息。战争对他面言是一场紧张刺激的冒险,是男子汉的考验;对南英翔面言,则是贫寒子弟的晋身之阶。
毕竟人各有志,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看场面尴尬,连忙将聂乡魂拖走,让南英翔独自静一静。
没一会,聂乡魂见南英翔挣扎着想站起来,顾不得他气消了没有,连忙过去扶他,带着他到偏殿的院子里休息。
南英翔踌躇了一阵,低声道:「兄弟,大哥真是对不起你。」
聂乡魂笑道:「你跟我还客气什么?」
「我先是拖累你整天照顾我,现在还没事对你发脾气,叫我怎么能心安呢?」
「你再说,再说我真的生气了。」
南英翔苦笑,伸出二只手指轻轻顺着聂乡魂略带憔悴的脸颊:「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聂乡魂看着他满溢柔情的双眼,全身热辣辣地烧了起来,只得赶快别开双眼。
耳边听见南英翔说着:「这样吧,我许你一个要求。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或者什么事要我帮你办,尽管提出来。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给你办到。」
「那如果我要你帮我杀人放火呢?」
「当然是不行,还用说吗?」
「那就不好玩了。」
「乡魂——」
聂乡魂笑道:「好啦好啦,我想想。」看着南英翔端正的面容,一股无法扼止的冲动涌上心头。
就是现在了,他告诉自己。要向心上人表明自己的满腔恋慕,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长久以来,心中的愿望只有一个:请你永远不要离开我,永远留在我身边。不是以兄弟的身份,而是唯一的,最亲密的伴侣。
颤抖着正要开口,一阵哀伤凄凉的笛声流进耳中,南英翔立刻将头转向声音的方向:「是谁在吹笛?」
「不知道,大概是庙里的和尚。」聂乡魂想将他的注意转回原来的话题:「你刚刚说……」
可惜他的努力徒劳无功:「扶我去看看好吗?」
「……好。」
寺外的空地上,密密麻麻的老弱伤残蜷缩着席地而睡,温暖的角落全被占满了,而照不到阳光的树下,只有两个人。
一个看来只有五六岁的小孩躺在地上,骨瘦如柴,脸上没半分血色,显然病得很重。一个女子坐在他身旁吹着笛子,一头乱发盖住了大半张脸,但看得出还很年轻。
小孩的胸口微微起伏着,但随即越来越弱,最后终于完全不动了。吹笛女子放下笛子,伸手抹眼泪。
看了这心酸的一幕,聂乡魂多少有些动容,但是当他一转头,看见南英翔正用近乎发痴的眼神看着那女子,顿时心中一紧:不妙了!
「阿乡,阿乡,冷静点,船会翻!」
回过神来,聂乡魂发现自己正用力捶着船缘,震得船直晃。
他咬着牙,从齿缝间发出低泣似的声音:「切忌往西……」
「什么?」
「在汾州的时候,有个算命的叫我绝对不能往西走,否则我跟南哥就会分开。」
「那你往西了没有?」
「你说呢?是谁叫我去城西镇隆寺的?」
杜瀛这才想起,镇隆寺正是南英翔跟崔慈心相遇的地方。
「喂喂,这不能怪我啊。我师兄就要把寺院盖在城西,我又有什么办法?而且那种时候也只有我师兄救得了南老大。」
聂乡魂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不能怪他。只要稍微有点良知的人,都晓得绝对不能怪杜瀛。要不是杜瀛,他聂乡魂跟南英翔早就一命呜呼了。
只是,明知前方是死路,仍不得不踏上去的怨气,要向谁去诉冤呢?
杜瀛叹道:「照这样看来,会走到这副田地也是命中注定的事,你还是看开点吧!」
聂乡魂仍在嘴硬:「那可不一定。也许南哥对那女人根本不是真心的,只是为了传宗接代而已。你不是也说了,女人最强的就是肚里能生出孩子吗?」
杜瀛毫不客气地戳破他的白日梦:「如果真是这样,他又何必跟个妓女搅和?直接回去娶那个什么小妖不就得了。」
「小『瑶』。」
「又不是你未婚妻,记那么清楚干什么?」见聂乡魂冷哼,杜瀛又说:「你干嘛老当把我当敌人?别说你不懂,我也搞不清楚啊。怎么会有人眼光那么差,偏偏就去看上那个崔猪心……」
聂乡魂虽然心情恶劣,听见「崔猪心」三字,还是噗哧笑了出来。
杜瀛看见他笑,不禁征了一下。就他记忆所及,从来没见聂乡魂笑过。因为他的笑容向来只留给南英翔,闲杂人等是看不到的。那张永远板得死紧的脸一旦笑开,竟是比冬阳还要耀眼。他心中再次确认了一件事:南英翔真的是非常、非常没有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