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乡魂怒道:「你胡说什么?我大哥行得正立得稳,要求什么原谅?」
杜瀛笑道:「这位小老弟这么够意思,南老大福气不浅哦不过你真的行得正立得稳吗?」
聂乡魂对他怒目而视,本想回嘴,却发现被当面讽刺的南英翔低垂着头,一语不发。
「南哥……」
杜瀛有些不耐烦:「你仔细回想一下,汾州太守的老子是怎么死的?」
前天夜里,安禄山手下将领何千年带大军将汾州城团团围住,太守还算有志气,没像其他城一样望风投降,而是率兵在城墙上严阵以待。没想到正要开战时,敌军阵前押出了一个老人,正是太守的父亲。这招用意一目了然,投降,不然老人就第一个死。
太守顿时没了主意,在城墙上痛哭失声。聂乡魂跟众人一样,都心想这回铁定也得投降了,一回头却发现身边的南英翔不见踪影。就在此时,一支冷箭不偏不倚射中老人心窝,自然是当场取了老人家性命。这一着不但太守大惊失色,连何千年也一脸惊讶。
太守怒发如狂,下令顽抗,所以才会发生之后的攻城血战,以及敌军进城后大肆杀戮,也造成南英翔被马踏伤,逼得聂乡魂不得不踏上禁忌的西方。
「这有什么好问,被箭射死的啊。」
「你没注意到那支箭是从城里射出去的吗?」
「那又关南哥什么事……」聂乡魂倏然瞪大了眼睛:「你是说,那老头是……」
「我只看到南老大偷偷摸摸背着弓箭从塔楼里跑出来,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聂乡魂震惊无比地看着南英翔:「南哥,是真的吗?」暗杀无辜的老人?这是他认识的南哥吗?
南英翔仍低着头:「我……我不能让太守投降……」
「可不是吗?」杜瀛道:「跟君臣大义比起来,父子亲情算得了什么呢?」
聂乡魂根本没注意听他说什么,只是深深地注视着结义大哥,许久才轻轻说了一句:「南哥,这就是你不对了。」
南英翔长叹一声:「我知道。我做的事天理不容,你怪我也是应该的……」
「你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呢?我可以帮你忙啊。」
「啊?」不只杜瀛的下巴差点掉下来,连南英翔也终于抬头,满脸疑惑地望着他。
「你知道我一回头看不到你,心里有多担心吗?城破的时候我一直找你,生怕再也见不到面了,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你这样一声不吭自己行动,分明是把兄弟我当外人,真是太伤我的心了。」
他完全不理南杜两人目瞪口呆的表情,郑重地说道:「你要答应我,以后做了什么决定一定要先告诉我,不可以再丢下我一个人。不管你要做什么事,我绝对会站在你这边的,就算要下地狱,我也会陪你去,懂了吗?」
南英翔怔怔地望着他,忽然两行眼泪迸出了眼眶,他重重地点了好几下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聂乡魂微微一笑,伸手温柔地将他抱在怀里,然后抬头与杜瀛四目相对。
杜瀛从来不曾看过这样的眼睛。清澄勾魂的大眼,写满了决绝、自信和挑衅,毫不畏俱地迎向质疑的目光,好像在说:「看到没?我这人就是这德性,对我而言南哥就是一切,其他人全是屁。怎样?你有意见吗?」
他永远不会忘记这眼神,也不会忘记那一刻心里的震撼。然而这就是他不幸的开始。
聂乡魂对南英翔惊人的执着吸引了他,勾起了他要命的好奇心跟好胜心。明知阿乡心里不会再有别人,就是忍不住想插一脚,硬要让那双眼睛从南英翔身上转过来看着自己,结果搞得自己一身腥。最惨的是,都已经到了这副田地,还是不愿放手。
这,是不是就叫「犯贱」呢?
秋天,淮水水面上风浪一天高似一日,但是水面上的船只仍然络绎不绝。除了渔船,大多是由北往南的船只,由南往北却是少之又少。这里是寿春郡辖下梅实镇,横跨淮水两岸,来自河北往南逃亡的大批百姓,总是集结在这里设法渡江。本地船家逮着了机会狮子大开口,雇一只小蓬船就要价一人五两,有时搭船的人多,甚至一个人喊价喊到十两。流离失所的穷苦百姓哪里出得了这么多钱?因此岸边总是挤满了上不了船的人望着江面哭喊哀求,不时有人万念俱灰,带着全家老小直接往江里一跳了帐,水里三天两头浮着死尸,众人早已见怪不怪。
杜瀛和聂乡魂虽然身处南岸,仍然嗅得到对岸那股悲惨的气息。他们沿着河岸向西行,眺望着河面上的大小船只,杜瀛发现到,在那些船里,每十艘就有三艘的船帆上画着一团烈焰的图案。他正在猜想是那家大户有这么多船,聂乡魂已经回答了他。
「赤胆帮。不愧是江淮第一大帮,气势就是不一样。」
赤胆帮正是南霁云的老帮派。原本只是一群穷苦船夫跟渔民的乌合之众,靠着摇船和买卖渔货勉强度日,还饱受水盗和贪官污吏的威胁。后来经南霁云大力整顿,声势逐渐壮大,将水盗压制了下来,日久官府自然也得让他们三分。赤胆帮得势后,并不因此骄矜,平日除了做买卖,仍不忘行侠仗义,时常以低廉的价格护送商船跟渡船,免得又遭水盗侵扰,因此在江准一带声誉极佳。即便南霁云卸任,他们仍一本初衷。如今天下大乱,原本己消声匿迹的水盗又死灰复燃,赤胆帮再度义无反顾地挑起保护百姓的重任。只要有逃难的百姓雇船渡江,赤胆帮总是免费派两艘小船护送,偶尔帮中有空船时,他们甚至还会亲自载人到对岸,侠义之名更是流传四海、
照理杜瀛对此等英雄应当是极为尊崇,偏偏他此时为了种种理由,痛恨着南英翔,连带着也恨上了一切跟姓南的有关的事物,听见聂乡魂大赞赤胆帮,心中不快,只是冷冷地「嗯」了一声。
聂乡魂哪会不知道他心思,故意提高了声音:「赤胆帮分成四个大堂,东银蛟,西青蟒,南巨鲸,北潜龙,帮主称为中鲲鲍。这些船挂着银蛟的旗子,应该是东边的。虽然阵容还不错,比起南哥的潜龙堂可要差远了,船大,人才也齐整,个个都是光明磊落,品行端正的好汉,就跟他们堂主一样。不像某些门派,空有响亮的名声,却教出来一群不三不四的弟子。」
这话自然是冲着杜瀛而来,杜瀛干笑两声,道:「既然赤胆帮这么杰出,咱们就去拜会一下吧!」伸手搂住聂乡魂腰身,在路人惊呼声中,纵身往江心跃去。
他以水上诸多小船为跳板,一路冲到河心,落在一名老翁驾的小篷船上。离小篷船约三丈的地方有一艘大船,大船的左右翼各有一艘赤胆帮的小船,显然是在护卫大船。
杜瀛脚一踏到船板,也不顾船上老翁惊讶的表情和聂乡魂气鼓鼓的脸,拉开喉咙就朝着右翼的小船叫道:「喂!那个什么海胆帮辣椒堂的人听着,你们家南大公子的老相好聂二爷在此,快叫堂主出来接驾!」
聂乡魂气得大骂:「你疯了!」然而杜瀛的表情变了,聂乡魂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才发现了小船上的异样。
原本一个年轻人站在船首,手上的短刀正抵在一个灰衣男子的颈中,船上另有四个人,显然是灰衣男子的同伴,持刀堵在船尾急欲上前抢救,却碍于船身狭窄,首领又在敌人手上,个个动弹不得。而左首的小船上,另一个年轻人正跟四名赤胆帮帮众打得不可开交。
那名被挟持的灰衣男子正是赤胆帮银蛟堂堂主秦邦。今日他照例率领两只小船,分左右二翼护送这艘满载难民的大船。这回又有个排不上船的老妈妈,哭哭啼啼硬是要求秦邦让她两个年轻儿子挤赤胆帮的船过河。秦邦拗不过她,硬是安排一艘小船各空一个位置出来载一个少年。
谁知船行到河中间,左首船上的少年忽然暴施偷袭,将船上的首领刺杀落水,秦邦听见骚动,偏生视线被大船挡住,看不见左翼船上动静,一时分心,也遭自己船上的少年挟持。
这时,忽然大船上惊叫声四起,秦邦抬头一望,只见有十来人拔出钢刀,正追杀着船上老弱妇女。原来是赤胆帮的宿敌——淮水水盗血虎帮,居然混在难民中上了大船,又找两个身手矫健的小子绊住小船上的赤胆帮众人,他们则趁机大肆劫掠。两艘护卫船上都是打得手忙脚乱,根本没办法上大船支援。
而杜瀛就在此时出声叫喊,船上帮众跟血虎帮那少年都闪了神,秦邦趁机挣并少年手腕,一反手扭断了他手臂,少年倒在船板上哀号不止。
杜瀛喝采:「好身手!」
秦邦顾不得回答他,转身对众兄弟道:「你们过去帮阿东他们,我上大船去!」说着纵身一跃,上了大船。
杜瀛见到这等热闹场面,哪里肯放过,回头对小舟上老翁说道:「老丈,我兄弟在你这儿寄放一下,我马上回来,你可别乱跑!」随即也跳上大船,跟水盗展开一场混战。
聂乡魂气得肠胃翻转,口中喃喃咒骂不已。
「龙池派舞风乘岚步,果然不同凡响。」听到老翁这话,聂乡魂大吃一惊,回头瞪视着他。
那老翁当真老得很了,头戴着斗笠,弯腰驼背,满脸斑驳,眼睛几乎睁不开,但眼皮缝里透出来的光却是异常机敏锐利,聂乡魂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戒心。
「你知道龙池派?」
「羊角山飞龙寺,寺前挂着一块大匾『龙非池中物』,这样高贵的门派,想不认得也难。」老人和蔼地笑着:「你也是龙池派弟子?」
聂乡魂几乎要破口大骂:「谁是他们的弟子啊!」但近日来的波折已使他昔日的火性收敛了几分,不愿轻易在陌生人面前露底,只是淡淡地道:「不算是。」
老人望着正在船上边打架边狂笑的杜瀛,道:「嗯,使长鞭,又这么聒噪,想必是广文家里的杜小七吧?」杜瀛在家中排行第七,长辈和师兄向来喊他「小七」,但要是平辈这样叫他,就有得苦头吃了。老人冷笑了一声又道:「话说回来,现在也只有广文的徒弟能这样活蹦乱跳,龙池派里早容不下广真的人马了。」
「老丈,你懂得真多。」
「小兄弟,你看我这岁数是白活的吗?」老人说着话,忽然望向聂乡魂身后,冷冷地道:「来了。」
「什么来了?」聂乡魂回头,只看到水面上又多了许多船只,只是载的全是官兵。其中有十几艘船将正在大战中的大船围住,官兵抛了绳子准备爬上船去。
聂乡魂望着杜瀛骂道:「看吧,闹成这样,把官兵都给吵来了!」
老翁道:「放心,官兵不是来抓他们的。就算那船上的人全死光,官府也不会过问。」
「那他们是来做什么?」
「抓逃犯。」
除了包围大船的人以外,其他的官船正逐艘搜查江上的其他船只,果然是在抓逃犯。此时,一艘官船挨近他们,船头一个衙没趾高气昂地对着聂乡魂和老人叫道:「喂,你们两个,干什么来的?」
聂乡魂还来不及开口,冷不防老人一把抓住他手腕,手劲竟是出奇地大。聂乡魂吃了一惊,只听得老人颤巍巍地道:「官爷,小老儿是东家集的王老汉,带了孙子到扬州投亲去。」
聂乡魂一时也不知如何反应,只好默不作声,点了点头。船上几名官差拿出一张图像:「你们两个,这画像上的人见过没有?」
图像上画的是个约四十来岁的男子,留着山羊胡,气度斯文,一派书生风范,聂乡魂并没见过这张脸,但总觉那眼神有些熟悉。下方是男子的名字:「淦额达」。
「回官爷,没看过。」
「这人是通缉要犯,你要是见着了,千万得来衙门报个信,要是知情不报,那可是死罪一条,听到没有?」
「小老儿明白。「
「好了,走吧!」
聂乡魂拿了桨,缓缓划开,直到离官兵甚远,老人便邀他进船舱里小坐。
「那姓淦的通缉犯到底是什么人?江洋大盗还是杀人凶手?」
「都不是。他是前任寿春太守余允铭的参谋。余允铭被他手下长史王文基给杀了,王文基要斩草除根,自然不能放过他。」
聂乡魂睁大眼睛:「那姓王的杀了太守?他是打算降燕吗?」
「他降燕作什么?杀了姓余的,就换他当太守了。余允铭的兵马公库全归他管,官饷照领,何乐不为啊?」
「朝廷还让姓王的当太守?他们不知道他杀人吗?」
「姓王的是光大化日之下带人冲进太守府里杀人的,朝廷能不知道吗?他们只是懒得管罢了。」
「简直没王法了!」
「小兄弟,在这种皇帝逃命,太子篡位的年代,兵马跟刀剑就是王法,没这两样东西的人就得自求多福了。」
聂乡魂心中骂道:「全是李隆基那狗皇帝搞出来的烂摊子!」不过这话可不能在这素昧平生的老人面前说,因此他只说:「这些贪官污吏,简直比豺狼还可恶。」
「既然如此,小兄弟为什么还要跟豺狼的同类为伍呢?」
「什么?」
「你不知道吗?王文基也是龙池派出来的,论辈份是杜小七的师叔。」
「……师叔的作为,跟师侄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你对龙池派了解多少?」
「够多了。」多到够我受的了。
「那么你想必知道,自从武后设武举以来,每回武举前几名都由龙池派弟子包办吧?其中最有名的,就属行执的关门弟子郭子仪了。」
聂乡魂惊呼:「郭子仪是龙池派的人?」
「杜瀛还得喊他太师叔哩。」
仔细回想,杜瀛每次提到郭子仪,的确是满脸的崇拜和骄傲。但他不愿别人说他攀亲带故,所以绝口不提这层关系。用意是很纯正,然而听在聂乡魂耳里,只觉自己孤陋寡闻,心中非常不悦。
「这又关郭子仪什么事?」
「你还不懂?龙池派出了这么多平步青云的徒弟,他们的掌门又年年受朝廷封赏,早已不是一般的佛门教派了。别人练武是为了强身报国,上他们那儿去学武的人个个都是为了求个一官半职,一旦进了官场那肮脏地方,还能有几个人是干净的?天下的贪官污吏,十个总有三四个
杜瀛听见他声音,将一名官差踢进水中,脚下一点跃到这边船上来。本想骂他乱跑的,但他们两人的关系演变至此,聂乡魂已成了一根麻绳紧勒住他心口,让他没办法畅所欲言,所以只是深吸一口气,道:「走吧。」搂住聂乡魂的腰,纵身离开。临走前无意间瞄了那老人一眼,隐约觉得他有些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