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侍卫一大早来这儿有何贵干?”容飞扬彬彬有礼地问。
“我是来给宫主送一封急函的。”李风回答,“不过我看宫主气色似乎不太好,容公子,听说你最近都住在寻沙阁,宫主他……”他迟疑地问,“是不是生病了?”
“咳咳……”容飞扬急忙咳嗽几声,“其实他这阵子心情不太好,所以我暂时住在这儿陪他解解闷。”
“哦——”李风恍然,他用力一拍容飞扬的肩,哈哈大笑,“容公子,您可真够朋友。哈哈哈哈……”
“没什么。”这话听得容飞扬只想找个地洞,他赶紧摆了摆手,这才省起手里的叶子少了一片,当即四处张望起来。
“容公子,您在找什么?”李风好奇地问。
“青鳞果叶。”
“青鳞果叶?”李风大惊失色,“您找那个干什么?”
“咦?”容飞扬登时心中一凛,当下不动声色地道:“当然是用来吃的。”
“吃?”李风上下左右地打量了他半晌,方始小心翼翼地道:“您是不是中了绝情花刺的毒?”
“绝情花刺?”当日自己从凌风阁带走的某盆花似乎就叫这个名字,那时……
“不错。”他乍然醒悟,“几个月前我的确曾被绝情花的话刺蛰伤了手。”
“那就对了。”李风一拍巴掌,滔滔不绝地道:“中了绝情花刺的人非得在一月之内找到青鳞果叶才行,否则必将毒发身亡。而且世上也只有青鳞果叶才能解那绝情花的毒……”
“一月之内?”怪不得他一路上赶路赶得人都喘不上气。
“是啊。只要每日服食一叶,一年后此毒当可全清,不过……”
“什么?”
“这一年之内都不可与人行那云雨之事,绝情之意亦由此而生。”李风正色道:“切勿因一时贪欢危及性命,只怕到时悔之晚矣。”
“原、来、如、此。”难怪他看到我和月梅在一起的时候会紧张得连脸色都变了,我还以为——“那么,”容飞扬牢牢地盯着李风一字字地问,“青鳞果叶对人的身体其实并非大有裨益?”
“这个……”李风想了想,“对于身中绝情花刺的人来说,青鳞果叶乃是疗毒的圣品,但是对没有中绝情花刺的人青鳞果叶却是一柄出鞘的利刃,万万碰不得。”
“那么……万一普通人不小心服下……青鳞果叶……”这句话说得甚为艰辛,仿如千斤重石压在心上,一个强烈的预感让容飞扬简直没有勇气再问下去。
“那样的话全身肌肉都会产生剧烈的撕扯之感,还会牵动五脏六腑,浑身疼痛难当。”李风说来犹有余悸,“我小时候曾经由于好奇吃过一次,发作之时满地乱滚,足足痛了半个时辰,以后见了这玩意儿就避之不及。虽然青鳞果叶对身体的妨碍并不大,但是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他摇头道:“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受得了。”
好!好一个西门毓秀!好一个高明的骗子!说什么先天所生的不治之症——掐算都是骗人的鬼话!你何必……何必为了一个根本不值得你救的人如此……辛苦自己……容飞扬死死地握紧了双拳,眼眶发红,眸中渐渐笼起一层薄薄的水光……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受得了……可是那个人……他已经承受了好几个月这种痛不欲生的……折磨……这一刻,容飞扬在心中起誓,绝不再让他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
悄悄的推门而入,那个颀长瘦削的人正靠坐在桌边的椅子上托腮沉思。桌上,一张白色的纸笺以一方铜镇稳稳地压住,纸角随着窗外的威风宪宪搴搴地翻卷不停。
“毓秀……”一声叹息,一件外衣轻轻披上了陷入遥远诱思的男人的肩。
“……你回来了。”西门毓秀微微一惊,迅速收回不知神游到何处的思绪,转眸望向立在身后的英挺男子,“青鳞果叶呢?”
“我刚才在门口遇见了李侍卫,你猜他跟我说了什么?”容飞扬不答反问,语声平静,双目如炬,一霎不霎地凝视着西门毓秀的眼睛。
“……你终于还是知道了。”
“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每个人都不太愿意接受一个自己所憎恶之人的援手,更何况入容少侠这般心高气傲、好恶分明的人。
当初我若实话实说,你又岂肯心甘情愿地服下青鳞果叶?”
“……”
“呵呵……”他突然笑出声来,“我这张脸的确丑不堪言,也难怪容少侠会避入蛇蝎。”西门毓秀凝眸远眺,神情淡然得仿佛仅仅是在谈论别人的事,“不过无论再怎么厌恶,也请你忍耐过这一年,一年之后……”
“毓秀!”
“一年之后你可以立刻离开此地,从此忘了西门毓秀这个人,永远不必再见……”
“毓秀!”身体陡然间离椅而起,被人自后方紧紧地搂住,力道之大似乎连骨头都快碎了,耳边传来切切低语,语中饱含着深深的痛楚与歉疚,“对不起……别说了……是我不对……全是我的错……”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无关对错。”西门毓秀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自容飞扬怀中推离,双手撑着桌沿孑然而立,“每一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喜欢的事物,容少侠又何需自责?”
回过神后的白衣男子目光中的脆弱茫然一扫而空,清幽狭长的眸内一片澄静平然,波澜不惊,“既然容少侠已经了解了事情的始末,那这青鳞果叶……”
“青鳞果叶我自会服食。”望了望自己空空如也的手,一阵强烈的失落感蓦然涌上心头——容飞扬从怀里掏出一片青鳞果叶,当着西门毓秀的面用力咀嚼吞咽,“如果你不放心的话我可以每天吃给你看。”
他郑重保证。
“我答应过你……”
“别再提那个!”一想起当初自己强行要求西门毓秀陪着吃药的事容飞扬心里就堵得慌,“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你再也别去碰那些见鬼的叶子!”
“既然如此。”薄薄的嘴唇微微向两边轻提,丑陋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浅浅淡淡的笑。
“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带愁绪的笑意令西门毓秀整个人看上去都温暖了起来,就像某日一齐相携出游,明媚的阳光透过枝头洒在青青的草地上,他也是笑得如此的云淡风清。恍惚之间依稀回到了两人初识之际,那时的毓秀没有现在的忧伤和愁苦,温和的笑意时常停驻在眼角眉梢,一举一动恰如和风扑面——那个时候,他很快乐。虽然他从来不说,但容飞扬能确实地感受到由他身上传来的丝丝缕缕的
春日暖意……
“容少侠。”修长的手指在怔怔发愣的俊美男子面前轻轻地挥了挥,“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容飞扬猛然一省,这才惊觉自己居然看西门毓秀看到了眼睛发直的程度,至于三魂七魄更不知飘到了哪里——他颇有些尴尬地道:“我、我是在想……”想吞吞吐吐之际,倏然忆起一件事,“对了!我听李侍卫说有一封急函,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需要帮忙吗?”
“多谢容少侠关心。”西门毓秀神情安然地道:“这只是本派师门的一些小事,在下足以应付。”话音方落,撑着桌角的一只手忽地一滑,整个人站立不稳,险些跌倒在地,直把容大少唬得心脏“怦怦”乱跳,赶紧上前搀扶。
“你的内伤未愈,不宜久站,还是先躺一会儿再说吧!”说罢,也不顾对方有什么反应,就一把大横抱起身高与己相差无几,体重却相去甚远的男人三两步走到床前,迳自替他除鞋脱衣盖被,几个动作一气呵成,等西门毓秀省过神的时候,已经安安稳稳、舒舒服服地躺在了柔软舒适的床上,身边还坐着一个嬉皮笑脸的家伙。
“我……”西门毓秀眨了眨眼,张口欲言。
“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容飞扬抢着道:“如果不想说就别说,先休息一下如何?”
“……你怎么知道我心情不好?”静默片刻,西门毓秀问。
“一看就知道了。”容飞扬以一种很理所当然的口吻回答。
我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西门毓秀纳闷地盯着笑容满面的爽朗男子瞅了半天,方始缓缓道:“半月之内我大师兄可能会到玄霄宫,那封信便是他差人送来的。”
“我……可以看吗?”容飞扬迟疑地问,为什么毓秀眼中并无一丝一毫的喜悦之色?
反而隐隐流泻出一种无奈哀思……甚至还掠过几许以前自己绝对察觉不了,如今却能看得清清楚猝的厌憎之意——莫非他们师兄弟的感情不太好?
“信函在桌上。”西门毓秀只答了五个字。
走到桌边取出铜镇下的纸,只见素白的笺上仅书着一行龙飞凤舞、猖狂不羁的字:许久不见,予思弟甚切,不日将至。下面的落款是:兄沙问天。笔力遒劲,直透纸背。光从字体便能看出写信之人个性甚为张狂放浪,其中“思弟甚切”此句更让久历情场的容大少敏锐地嗅到了一丝说不出的暖昧之意。不要脸的混蛋!竟敢用这种口气给毓秀写信——容飞扬愈看愈火,恨不能当场将信揉得粉碎,立马抛到九霄云外去。
“我和大师兄已有五年不见。”西门毓秀微带嘲讽地道:“没想到他至今仍狂妄如昔,却不知有些东西早已改变,一去不返……”
“什么东西一去不返?”容飞扬作回床沿,目不转睛、屏心静气地等待着西门毓秀的答案。
“很多东西——譬如感情。”西门毓秀悠悠道。
“你是说……他、他和、和……”一句话听得容大少舌头大结,胃里的酸水更是一个劲儿往外直冒。
“其实……”西门毓秀的目光沉静悠远,眸中飘散着缕缕哀伤,“这封信并不是写给我的……”
“什么?”容飞扬骤吃一惊,“不是写给你的?那、那……”他长长长长地吐出口气,幸好……
“怎么了?”西门毓秀不解地乜目睨向他,不明白容大少为何突然如此大惊小怪。
“呃……没、没什么。”不知怎地,心情霎时轻松起来,容飞扬笑眯眯地道:“我只是想问这封信是写给谁的?”
“……我二师兄,也就是上代的宫主。”说完这句话,西门毓秀便阖上了眼睑,不再理会容大少的好奇心,闭目养神去了。
第八章
匆匆数日一晃即过,在容飞扬的悉心照料之下,西门毓秀的伤势好得很快,十日之后,已告痊愈,所以容飞扬也终于搬回了石苑。说也奇怪,以往觉着舒适宽大的房间如今却备感冷清,失去了夜夜抱在怀里的温凉躯体,居然连觉都睡不着了,害得容少少常常辗转反侧,难以安枕。
西门毓秀依然每天清晨来石苑看容飞扬服食青鳞果叶的情况,时常应容大少之邀,或下棋或练剑或共进早膳,二人的相处倒是愈见融洽。虽然西门毓秀从不多言,但有许多容飞扬在他的抬眉转眸之间已能窥得明明白白。
十月初七。
午时。
石苑。
内室。
“我输了。”西门毓秀轻轻推开棋盘,眉峰微蹙。
“怎么了?”容飞扬静静地凝望着自己悄悄注视了一个上午的丑陋的面孔,“还在想你大师兄的事?”
“算算日子……”西门毓秀沉吟,“他也该到了。”
“有什么事等他到的时候再说。”容大少一向奉行“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宗旨,“反正该来的总会来,何必时时愁眉苦脸地跟自己过不去?”
愁眉苦脸?西门毓秀甚是怀疑地瞥了瞥容飞扬,忽然发觉这个任性自大、脾气急噪、又带有几分孩子气的男孩最近似乎一下子成熟了不少,也……体贴了不少。
“……谢谢。”能够切实地体会到别人对自己的关心,这种感觉相当不错。西门毓秀脸上的线条明朗了很多,几缕暖风拂过面颊。
“你应该经常笑的。”容飞扬叹道:“你笑起来……很……很……好看。”也许是以往这些话说得太多太溜,以致于真心想称赞一个人的时候反而变得笨嘴拙舌,词不达意。西门毓秀的脸色立刻沉了下去,心情也跟着沉入了谷底。
“你笑起来很好看”之类的话这个人以前也曾对自己说过,可是在他和别人的谈论中却完完全全变成了另一套截然相反的说辞——丑得要命、亲吻的时候还得闭上眼睛才能忍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若不是亲耳听见,只怕自己直到今日仍愿沉沦在自欺之中吧!
“抱歉。”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容飞扬慌忙改口,“我的意思是……你笑起来很……很特别……虽然你长相一般,不过刚才……刚才的笑容真的很……很……”
“容少侠谬赞了。”自己的长相自己清楚,这么吓人的容貌也能让他掰成一般,想不佩服这个人都很难。
“在下实不敢当。”——微微上翘的唇角泄露了西门毓秀此刻的心情能够。
“你不生气就好。”容飞扬舒了口气,“我还担心……”
笃笃笃。
随着敲门声响,清丽动人的少女推门入内,“容公子,该用膳了。”她垂首而立,但眼角的余光却不时偷偷的瞟向阳刚俊挺的男子,无声的送去一片幽怨之意。
容飞扬只作未见,咳嗽一声转向西门毓秀:“毓秀,你能在这儿吃饭吗?”
“今天不行。”西门毓秀微笑,“我还有一些事要处理,水儿会将饭菜送去寻沙阁。”
——“水儿”是每日早、中、晚负责定时替寻沙阁送饭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这一点容飞扬居住在寻沙阁时便已了解的一清二楚。
“那……”他略显失望地道:“你今天还有没有空闲的时间?”不知何时开始,容大少养成了一个黏人的习惯,而且就只针对着这一个人。
“我晚上有时间。”望着对方充满期盼的双眼,西门毓秀苦笑道:“容少侠如果有空,可以到寻沙阁来用晚膳。”说罢,拱了拱手,便即匆匆离去。
“我一定会去的。”带着笑意探出视窗凝视着纤长的身影愈走愈远、直至不见,容飞扬才收回视线准备前往客厅用餐,却在转身之际迎上了一对哀怨凄楚的眼眸。
“容公子。”月梅的眸中水光盈然,“我……”
“什么都别说。”从小到大,容大少见过的眼泪之多足可与沙漠中的沙粒相比。那些苦苦纠缠的痴男怨女们流泪的气势可谓长江之水天上来,滔滔不绝、久久难衰,但是对于不知情为何物、只想玩一场必胜的游戏的容飞扬来说反而觉得厌烦之极,所以他一向非常讨厌看别人掉眼泪。
“上次的事我只是一时冲动,其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