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可以有很多种开端。
例如依赖,例如朦朦胧胧的喜欢,例如反感,例如习惯,或是性吸引力。
不同的人,抱持著下同的心态,开始一段感情。
然而,“开始”只是开始,爱情并非倚靠著一点点萌发的开端,就能持续下去,它需要两人的经营,悉心的灌溉与培育。
一直想以“结婚后,爱情如何延续”这样的著眼点,写一个故事,于是我花了很多精神去揣摩我心目中“理想的夫妻”应该是怎样生活的。
朋友告诉我,大部分的人结婚之后,爱情总是随著岁月的流逝,而逐渐变质,变成一种类似亲情的东西,毕竟生活不会永远浪漫的。
但是,我不愿意去相信。
所以,我笔下的故事,或许太理想化了点,不过我并不认为这么写有何不妥。
爱情并非全然美丽,但总是一件美好的事。我是这么想的。
楔子
=前世——西元前二三七年 战国时代=
朝阳宫外的芦苇花,迎著萧飒秋风翻飞。
雪白的花絮似皑皑冬雪,逐风飘进朝阳宫,温存地依附在女子的鼻翼下,静止。
美貌的女子早已气绝多时,但男人仍不言不语地抱著失温许久的尸首,以一双被她的鲜血所溅而布满血丝的通红眼眸,梭巡著她即将凋零的容颜。
原该是掏心挖肺般的痛楚,然而感觉却已麻木。
他掉不出泪。
他心中所盛载的悲哀,早已超过了眼泪及言语所能负荷的程度。
他伸出手,爱怜地抚摸著那苍白容颜,一再地、一再地,将她的形貌牢牢地镂进他的心田。
男人从怀中掏出一支簪。
簪子通体莹润雪白,晶莹剔透,尾端精雕的凌霄花更是巧夺天工。
那是他俩订情时,他赠她的白玉簪。
许多年后,他送走她的那一日,她将这只白玉簪留在他的枕边,似在控诉著他的薄幸。
他悉心地将她的散发梳成一个髻,将白玉簪簪回她那浓密的云鬓。
即使是在最后一刻,她仍是美丽如昔。
而今,她的美丽即将湮灭在荒烟蔓草里。
“我的妻,我的妻……”他哑声低唤。
在她生前,任她怎么要求,他总不肯唤她一声妻。
如今,逝者已矣,他再也没有了顾忌。
只是,再也听不见她的温柔回应。
晚了,晚了,一切都太迟了呵……
他以食指沾著她的鲜血,用绝望的深情以吻立誓:“今生,我负了你。来世,我必偿还!”
秋风又起,芦苇花从女子的鼻翼下乘风飘去,也带走了男人的誓言。
悠悠荡荡,传送了两千年……
第一章
=今生——西元二○○二年 美国普林斯敦大学 葛斯得东方图书馆=
“啊——”
殷蔷的惨叫,造成了图书馆里一阵不小的骚动。
一名正站在梯子上拿取“论语”的中国语文系学生,被殷蔷的尖叫声吓得失足从梯子上跌下来,放在论语旁边的一干大部头书也应声倒塌,砸在他的头上。
而另一名正埋头缮打硕士论文“满江红——解析岳飞的一生”的东方历史系学生,则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尖叫,一个手滑按错了键,整篇论文瞬间灰飞湮灭,气得他怒发冲冠,低咒了一句国骂:“Oh,shit!”
而殷蔷的同事——与她同时进入葛斯得东方图书馆担任馆员的露西安,则是失手将一杯刚泡好的热腾腾乌龙茶,尽数喂给了电脑键盘。
“喔,我的天哪!”
露西安慌忙拯救泡汤的键盘,可惜为时已晚。
一个崭新的键盘,以区区两个月稚龄,寿终正寝。
露西安为了键盘报销而心疼不已的同时,肇事者尚不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因为她才刚刚大梦初醒。
“我的键盘……我的键盘!”可怜哪!才用了两个月而已……
露西安按著再也没有反应的键盘,欲哭无泪。
殷蔷对露西安的哀号听若罔闻,因为她仍被梦中情景所震慑。
“血,血……有血……”
“没错,有血!我现在椎心泣血!”露西安掐著半梦半醒的始作俑者,咬牙切齿,“殷蔷,还我键盘命来!”
“咳、咳……对、对不起嘛!哎哟……露西安,别真把我掐死了呀!”
露西安余怒未消。
“浪费是最不可饶恕的罪孽,上班打瞌睡更是犯了七诫之一的偷懒之罪,今晚睡觉前,你一定要好好向上帝忏悔!”
殷蔷连忙举出三根手指头,像女童军般发誓,“我保证我会求主赦免,不过,露西安,你得先放过我才行。”
露西安这才松了手,脸色稍霁,默默地坐回位子为键盘收尸。
殷蔷鼓起勇气走到露西安身边,满怀歉疚地说:“噢,露西安,我真的真的很抱歉,请你原谅我。”
露西安耸耸肩。
“算啦!你下星期一买个新的键盘赔我,我就原谅你。我可不想让馆长知道他向学校请购的新键盘,这么快就躺在垃圾堆里了。”
殷蔷露齿一笑,“没问题!”
露西安一面擦拭桌面,一面关心地问:“你最近几天看起来有些精神不济,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喔,不是的,这全都是‘发簪’的错。”因为一时忘了发簪的英文是什么,因此这个辞汇殷蔷是以中文说的。
“发簪?”略懂中文的露西安,从未听过这个新名词,“那是什么?”
殷蔷解释:“是中国古代仕女用来装饰或固定发髻的首饰,上周日我生日时,奶奶特地从骨董店买来送我的礼物。
那可是一只很漂亮的簪子呢!簪子是由洁白莹润的羊脂玉所琢磨成的,尾端镂刻著凌霄花,花瓣上还染上朱砂般的沁色,活像染了血似的。”
殷蔷一面解说,一面飞快的在A4纸上描绘,殷蔷的素描底子深厚,不一会儿,一只栩栩如生的白玉簪便跃然纸上。
露西安会意地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你晚上戴著白玉簪睡觉?难怪睡不好。”
殷蔷一阵好笑。
“这怎么可能?头上绾了发髻,又插了簪子,怎么睡呀?”
露西安诧异,“那白玉簪是怎么害你失眠了?”
“它害我作梦。”
“作梦?”露西安瞠圆了蓝眼。
“真的,不骗你!”
深怕露西安斥责她的迷信与无稽,她急急地说道:“收到白玉簪的当天晚上,我就梦到一个中国古代仕女,她有著细致的五官,水秀的双眸,穿著一袭樱红素绢、宽袖左衽的服饰,袖子里又接了一段质料轻薄的长窄袖,像仙女似的,而奶奶送我的白玉簪,就插在她的发髻上。”
“你呀,一定是睡迷糊了。虽然我是个美国人,可是在葛斯得东方图书馆里待了那么多年,至少还知道中国古人的服饰一向是右衽,哪里会有左衽呢?又不是夷狄!”露西安嗤之以鼻。
“我查过书了,那个仕女身上所穿的是舞伶特有的服装!”
露西安一副不相信的模样,可小小地刺伤了她的自尊心。
她涨红脸替自己辩护,“是真的啦!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已经连续五天作同样的梦了!”
“五天?”露西安惊呼,“老天,这真是不可思议的巧合!”
“这才不是巧合。我觉得这是一种征兆、一种线索,要我去发掘事实的真相。我觉得,这只白玉簪一定是那位古代仕女的物品,也许她想要告诉我什么,所以魂魄附在簪子上,等到我这个有缘人出现,特地托梦给我。”
殷蔷完全不管露西安一脸“你是不是有毛病啊”的表情,迳自振振有词、滔滔不绝地发表高论:
“对!一定是这样的!我刚刚作的梦,就和前五个晚上不同,因为我梦到那个姑娘被她的爱人所杀。
她一定死不瞑目、含恨而终,所以无法离开这个世间,说不定她有什么遗怨未了,希望有个好心人帮助她,一定是这样……”
“小姐,我们都很乐意听你继续发表即兴演说,不过,拜托你一面动口,一面高抬贵手,处理这排人龙借书还书的事宜,好吗?”
懒洋洋且略带嘲弄意味的美语,使殷蔷尴尬地停了口,转过身来——
她对上了一双充满揶揄意味的黑色瞳眸。
=你的眼眸如漆如星,又如水潭,深不见底……=
殷蔷搞不清楚那串文句是怎么跃进脑袋里的,不过,此时此刻也没有时间让她慢慢想。
她傲慢地扬起下巴,努力将眼前男人的嘲弄当作没听见。
“我正打算开始处理。”她力持镇定地表明自己的立场,同时掩饰著恼怒——不过,显然不太成功。
他缓缓地扯出一抹笑容,露出一口眩目白牙,在殷蔷看来,这种笑容跟一只黄鼠狼没什么两样。
“噢,这真是个好消息。”
又被他不著痕迹的嘲讽小小地扎刺了一下。不怎么痛,可是令人非常不舒服!
绷著小脸坐回自己的位子,用十分公式化的声音说道:“请问你要借书还是还书?”
“我要捐书。”男人说。
殷蔷伸手一指,面无表情地说:“捐书请到二号柜台。”
“二号柜台的露西安小姐挂出‘请至一号柜台办理’的牌子。”他的笑容更可恶了,“我们都亲眼看见露西安小姐的键盘,因为你的尖叫而泡汤的现场实况。”
殷蔷的粉颊涨得通红,恼羞成怒。
“够了!把你的书给我!”
他无异议的将手上的书递给她。
他捐了四本书,每一本都是美国十分著名的中国历史学家——葛罗斯?凡诺的著作。
殷蔷一瞬也不瞬地盯著那四部珍本书。
他所捐赠的书,恰好都是她想收藏却已绝版的。
好想要!好想要!她好想出价向他购买,却又拉不下脸,怕他得意洋洋的当众拒绝她。
好呕!
殷蔷面罩寒霜地给他一张赠书者资料的表格,“麻烦你填写。”
他填了。殷蔷瞄了一眼。
端正而刚毅的字体,赏心悦目;当然,这并不包括他这个人。
严灏——那是他的名字。
原来他是华人,就不知道他来自中国或是台湾。
不过,她一点都不想知道。
她收下了他的资料,递给他一本精美的笔记本。
严灏见状,半开玩笑地问:“这是贿赂,还是求和?”
士可忍,孰不可忍!
她把笔记本砸在他的脸上。
“这是图书馆回赠的纪念品,非常谢谢你的捐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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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家举家移民美国,但是生活方式依然不改以往,房子虽是西式的格局,内部却全是中式的装潢。
一进门的玄关处,是一扇殷家奶奶亲手绣的红梅屏风,客厅里四处是奇石、五斗柜、泼墨山水、书法挂轴,就连梨花木椅上的垫子都是精绣丝绸。
这还不算什么,殷家父亲爱穿长袍,擅长书法,奶奶与母亲爱穿旗袍,一个偏好刺绣,一个精弹古筝,在二十一世纪里坚持保有中国传统古风。若非家中每个成员都说得一口道地美语,而且三个孩子一派时下穿著,真会让人以为这里是错乱时空的老上海。
“奶奶、爸、妈,我回来了!”
殷蔷把刚买回来的电脑键盘往鞋柜上一放,在玄关换上室内拖鞋,正要走进客厅,却看见弟弟殷冀猛对她打手势,要她快点落跑。
“什么?”殷蔷有看没有懂。
殷冀翻了翻白眼,又做了一次手势。
这一次,殷蔷看懂了。
“啊,盗三垒!这我知道。”她高兴的依样画胡芦比了一次,十分有自信地问:“瞧,我也会!”
殷冀低咒:“笨蛋!你真的是死到临头犹不知……”
此时,奶奶的声音从餐厅里传了出来。
“殷冀,殷蔷回来了吧?”
不等殷冀开口,她抢著应声:“嗳,奶奶,我回来了!哇……好香,这是红烧狮子头的香味,我肚子饿了!”
殷蔷连背包都没放下,就兴匆匆地踏进餐厅,然后,僵住。
奶奶气定神闲的端坐首位,父母亲各分坐在老佛爷的左右边,而她位子的对面,是一个陌生人的背影。
这等阵仗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不用想也知道又是相亲。
“我已经试著警告你了,是你理解力太低,满脑子又想著吃,怨不得人。”殷冀说著风凉话,绕过她在餐桌旁入座。
没时间找殷冀算帐,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误入贼窟,赶快脚底抹油,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可惜,时不我予,眼尖的十一岁么妹殷薇立刻打小报告。
“奶奶,姊姊要落跑了!”
完蛋了!功亏一篑。
老佛爷威严地开口:“殷蔷,你听见殷薇说的啦!过来坐好,我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
吃里扒外!殷蔷瞪了妹妹一眼。
“你这个撂耙仔!”殷冀忍不住骂了没义气的妹妹两句。
一旦把殷蔷推销出去,下一个就轮到他了,年方弱冠,还想游戏人间的殷冀,自然与殷蔷站在同一阵线。
殷薇嘟起小嘴,忿忿抗议:“臭哥哥,我最讨厌你!”
殷冀在桌子下踢了她一脚。
“吵死了,你闭嘴!”
殷薇小嘴一抿,委屈的眼泪马上就挂在睫毛上,摇摇欲坠。
殷冀饮恨举白旗,“又给我来这一招……好,行了、行了,你赢了。”
殷冀俯首称臣,殷薇收起眼泪,破涕为笑。
“真是的,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存心让人看笑话是不?统统坐好!”老佛爷发威了,“殷蔷,你也是,坐下。”
殷蔷悄悄地瞥了父母亲一眼,他们两人连忙回避了长女的视线,摆明了没有伸出援手的意思。而不属于家中一员的陌生人,则因为背对著殷蔷,所以她无法看见他此时的表情。
四面楚歌。
叹了一口气,殷蔷知道,除了乖乖落坐,她没有第二个选择。
拉开椅子还没坐下,她便察觉了一双眼睛。
充满强烈的存在感,璀璨如寒星,教人无法忽视。
殷蔷终于看见了他。
冷不防,一口气卡在喉间,不上不下,就如同他白天扎在她心上的刺,不疼不痒,只是梗著难受。
他怎么会在这里!?她差点叫了出来。
“他叫严灏,是你爸爸的学生。”老佛爷为殷蔷介绍。
殷蔷的父亲殷翼是个小有名气的书法家,他曾数度应电视台之邀到摄影棚现场挥毫,每逢中国年,他亲笔书写的春联更是炙手可热的抢手货。
殷蔷十分意外,不敢相信他与她这么轻易就跨越了那条属于“陌生人”的界线。
“我是严灏,幸会。”他朝她伸出“友谊”的手。
他又露出那抹有些狡黠的笑容,有些挑衅的意味,却又那么莫测高深,像是知道了些什么别人所不知道的秘密。
殷蔷盯著他的手,一时间有些迟疑。
要握吗?不握吗?
她没有犹豫太久,还是与他握了手。
“我是殷蔷。”
她说不出“幸会”两个字,毕竟她没有那么虚伪。她没有忘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有多么不愉快。
和他双手交握的瞬间,仿佛有什么通过他的体温传给了她,细微,但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