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可以将她看扁,唯独他不可以。旁人说的话都可以一笑置之,独他说的话她会很介意。为何?不知道。阮罂气唬唬地挥打著芒草,一边撇去泪,她恨师父。瞎走一阵,待她回过神时,人已呆立在无边荒野中。
月色莹莹,四周无边的黑暗荒野。
她忽然想起爷爷说过的西域风景,爷爷说死亡之虫平时藏匿在沙底,逢七、八月才爬出地面觅食,在艳阳下晒它血红的身躯。想像诡异情景,在一大片冒著烟气,风沙滚滚的戈壁沙漠上,一条条赤色大虫,躺在沙地,而天空中,老鹰叫著,而狂风,烈烈吹痛脸庞。那是她的梦想,那是她的梦想。认命吗?
自己没能力扭转命运的安排,就找我出气吗?
阮罂苦笑,师父真狠,偏偏说中她的心思。
这是间很特别的房间,美轮美奂四字还不足以形容它的华贵。
房里摆设不简单,墙上几幅昂贵的花鸟鱼绘画,都是当今城内一流的画家作品。香木造的桌椅刻镂繁复的花样,看起来就很贵,真的很奢侈。桌上放金造的香炉,白烟袅袅,焚著顶级的进口香料,让人闻了神魂颠倒,宛如身在仙境里。床帐薄如蝉翼,宛如一入帐睡,就飘飘欲仙。床上金线绣团花的黑色丝绸被,雪色丝绸枕,还有一把黑亮亮乌墨墨丝绸般的长发,如瀑布般自床沿倾泻而下,垂落地上,如梦似幻。
发的主人,背窗,侧躺。窝在绸被里,隐约看得出那身形的轮廓,纤弱娇媚。此人正在作个美梦,梦呓一声,懒懒翻身,平躺。这一翻身,就露出脸来——浓眉,粗睫,刺刺小胡渍,还有巨大的喉结。
是高飞扬。
也许这五官脸蛋和他身上穿的粉红寝衣,感觉异常突兀,非常不自然,但反正没人看见,房间是他的城堡,他是城堡的主人,想怎样就怎样,他正睡得香甜。高飞扬梦见跟心仪的王壮虎去游船,王壮虎摇桨,汗珠在他强健手臂闪耀。高飞扬看得入迷,心里有「熊」乱撞,因为光是小鹿乱撞,并不能真切形容他的迷狂。在梦中小船里,他正快乐。
忽地,一大浪袭来,船身剧晃。一个凶猛的摇荡,船倾覆,他们一起摔出去……
「啊……」高飞扬醒过来,摇晃的原来不是船,是自已。他摇来摇去,摇来摇去……啊,有只手在摇他,床边有人?他骇叫,那只手捂住他的嘴。
「嘘。」
高飞扬瞪大眼,认出来人,是阮罂。
「我有话跟你说。」阮罂放手,看著他。
高飞扬拉被,护在身前。「现在?现在很晚了,明日再谈好吗?」早晚会被她吓死。
「我与你之间有事要解决。」她坚决道,不快解决,她没办法安下心。
高飞扬面色尴尬。「明天再说嘛,我衣衫不整,仪容没打理,还没漱口呢,这样子跟你说话太没礼貌了。」
「没关系。」
「你拜访我,我当招仆儿备茶水,可这麽晚了,仆人都睡了,什麽都没款待……」他是谦谦君子,还是谦谦到很过分的那种。
「不要紧。」
「深夜男女共处一室,万一被发现就糟了,你先回去歇著,我明日到府上见你。」
「不碍事。」她的口气开始凶了。
「好吧,既然你坚持。不过……唉,还是太失礼了,不然我去找看看还有没有甜品款待你——」
阮罂压抑火气。「你什麽都不要做,只要躺在床上听我说!」又来了,又来了,那种火山快爆发的感觉又出现了,高飞扬真是她的魔考,真会激怒她。
「躺在床上?这样跟你说话?这……这样子我压力好大……」
「你压力大什麽?我不会对你怎样。」她压力更大,因为要忍住不揍他。她拉来椅子,坐下。
见阮罂大有与他长谈的架势,高飞扬放弃挣扎,抚了抚柔亮的长发。「好吧,想跟我说什麽?」
「没什麽,就是要取消婚事。」
「嘎——不可能。」说过很多次了啦!
「去跟你娘求,你反正不爱我。」
「不行,我娘会骂我。」
阮罂怂恿:「说说而已,试试看呀!有试有机会,没试等於零。」
「不行,我会被骂死。」
「这麽怕你娘?」故意激他。
激也无效!高飞扬畏畏缩缩道:「我娘一生气,就会跟我爹说,我爹一生气,就会来凶我,他们一凶我,我就心惊胆战没好日子过,你别害我。」他吃的山珍海味,是爹娘给的。他穿的昂贵锦衣,是爹娘给的。他搜藏珍奇艺品,是爹娘给的。连送给王壮虎的礼物,请王壮虎吃的饭,和王壮虎看的戏,都是靠爹娘。要惹恼了爹娘被逐出家门,他靠谁?怎麽活啊?光想像,就泪流。
「拜托不要哭好不好?」阮罂没好口气。
「那你就不要逼我嘛。」
「真不行?」
「不行,大人都讲好了,我们能怎麽办?」
阮罂盯著他看,半晌不开口。高飞扬觉得很毛,竟然打哆嗦。
「不要这样凶巴巴瞪我,不是不答应你!我真的很怕我爹娘。你嫁我可以放心,我不会虐待你啦!」
阮罂哭笑不得,眼角抽搐。笑话,谁怕他虐待来著?全城东到西,南到北,谁不知道高九戈富商的儿子高飞扬,是个连蚊子都不敢打,蟑螂都不敢看的滥好人?
她冷静地给他分析:「你不是爱王壮虎吗?跟王壮虎在一起不是你的梦想吗?你应该去捍卫你的梦想啊,爱一个人不能只是讲,要有行动,你懂吗?做出实际行动,像个男人!」
讲得多慷慨激昂啊,多麽激励人心哪,所以高飞扬听了,虎地坐直,猛地掀被,双拳握紧,咬牙切齿道:「你还敢说?还敢说?我真怕你了。我情愿不像男人!」他红眼眶,哭诉:「我生平唯一一次被呼巴掌,就是你害的!你这个小坏蛋,蛊惑我去跟我娘讲王壮虎的事,害我捱了晴天霹雳、史无前例的大巴掌,痛了三天还在痛。从此我心灵受到创伤,每次看到我娘睑色不对,我就肚子疼找茅厕。你知道我的心灵被这一巴掌扭曲得多严重、伤害有多深吗?」虽然当时年纪小,但是阴影已造成,他是一个容易受伤的男人。
「好。」她懒得说教了,他无药可救。阮罂起身,到桌前,拿起笔,回来,看著他。
高飞扬困惑了。「拿笔干麽?」这麽晚了,难不成还要作画题诗?跟他笔谈?
举高笔,阮罂手一紧,喀!笔杆夭折,断成两截。
高飞扬倒抽口气,面色刷白。
阮罂扔下笔,然後,那刚处决笔杆的手,忽地扣住高飞扬的手腕。
高飞扬立刻头往上仰,眼珠翻白,眼睫猛眨,喘不过气,往後倒,他好怕,怕到头昏。
「不要昏,等我讲完你再昏。」阮罂命令。
高飞扬喘不过气。「快……放开我的手。」徒手断笔的画面,在他脆弱的心灵划下第二道伤痕,被她握住手,教他胆颤哪!
「我接下来要讲很严肃的事,握著你的手,我比较有勇气。」
「我感觉你的手很有力,你好像在威胁我。」
「不是威胁,是警告。让你知道我们接下来要谈的事我有多认真。你最好全听进去。」
「饶了我吧,我没胆解除婚约。」
「没叫你解除婚约。」
「咦?」
「成亲就成亲。」
「啊?」
「高飞扬。」
「是。」
「不但要跟你成亲,这亲事我还非你不可。」
「耶?」
「听我说……」阮罂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真的?」
「嗯。如何?」
高飞扬摸著下巴,想了会儿。「会不会太冒险?」
「我不怕,你怕什麽?」
「你确定?不後悔?」
「不後悔。」
「将来不可以埋怨我喔。」
「不会埋怨你。」
「好。」
「一言为定。」阮罂以指刮了他的脸庞一下。「打小认识,就今天你最可爱。」
一局飞扬竟睑红了。「认识你到现在,你从没用这麽温柔的口气跟我说话呢!」
达成协议,阮罂离开房间。偌大高府,她一下两下三四下飞掠过屋顶,翻墙,双足稳踏在地。
望著长街,两排屋檐红灯笼摇晃,她心情激动,胸腔剧烈起伏,蹲下,喘口气,她笑了,泪却潸潸落下。
解决了吗?真的?先前以为无路可走,她伤心欲绝,是真没办法,所以忙著哭泣。要不是司徒剑沧骂痛她,现下,她恐怕还在那怨天尤人,忿忿不平,被师父骂了一顿,反而激起斗志。
阮罂站起,看著昏黑的街,彷佛看见某人背影——那常背对她,身上雪色袍子翻飞,姿态遗世独立的男人。
「师父……」讲话刻薄,但毕竟他是看得最清楚明白的。是因为不会感情用事,所以他才能这麽清醒吗?
迎面冷风,拂开阮罂脸庞的黑发,这刹,她想著师父的感觉,和以前想著师父的感觉不同,兴起更多的崇拜了。
阮罂微笑,喃喃自语,好像师父就在面前。
「我会教你知道我很了不起的,我会教你看见我的能耐……」谁都能瞧不起她,独不能忍受被师父看扁。解决掉通往梦想大道的石头後,阮罂开始相信自己无所不能,只要她敢,天下无难事。此後,她心中再没「怕」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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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后。
阮夫人问春儿:「小姐呢?」
「小姐在梅苑赏花。」春儿说。
阮夫人赶到梅苑,没见著女儿,看见女婢阿雪。问阿雪:「小姐不是在这里赏花吗?」
「是啊,刚刚是在这儿赏花。」
「人呢?」
「喔,小姐说要去找总管商量喜宴的菜色。」
阮夫人去找总管,总管在茶厅忙著和三个助手商议喜宴流程。
「夫人好。」大夥儿问候夫人。
「小姐不是来这里了吗?」
总管反应机敏,朝旁的助手使个眼色。「喔,小姐肚子痛,去方便了。」
「真是,我有事跟她说哪。」
夫人又急著去找阮罂,夫人一离开,总管并那三位助手即刻夺窗而出—抄捷径,找人掩护小姐行踪。
片刻後,夫人敲著茅厕的门。「阮罂,阮罂?在里面吗?」
「嗯。」
「等一下过来找我,高家送了饰品要你挑。」
「喔。」
确定女儿在著,阮夫人才走。自从阮罂提过逃婚,她就时刻要确认阮罂的行踪。茅厕里,勤儿窝在门边,松了口气。可怜他们这些佣人,用心良苦,全帮著小姐哪!
阮罂溜去找师父,要跟师父炫耀她想的办法。她嘴哼著小曲,循著熟悉路径,又来到草屋前,推开门。
「师父……」
师父不在,屋内空荡荡。屋子里的东西凭空消失,乾净、空得像没人住过。
阮罂傻在门口,好阵子才意识到师父搬走了。走进屋内,看到桌上有个显眼的红,是幸运荷包。拿起荷包,她记得自己是怎样使著针,为师父绣这个荷包。她呆立著,瞪著手心荷包,看了很久很久,直到荷包湿透,才发现自已哭了。
师父呢?去哪了?
从这天起,阮罂失去师父的消息。一有机会,她就上山,疯狂地寻找师父。山涧里,巨树林,芒草丛,常去的地方都找遍,就连苍也消失无踪。
草屋渐渐积累灰尘,门前杂草丛生。阮罂每次去,就挽袖子打扫。知道师父爱乾净,要是哪天回来,定不喜欢屋子脏脏的,但师父再也没出现。
无所谓啦!阮罂跟自己说。她还是照常过著自己的生活,只是莫名地消瘦了。无所谓啦!她反正武功学会了,赚钱的本事也学好了啊,但不知何故,夜半时分她常会莫名惊醒。而每每上街听闻有人奏琴,便发疯地追著琴声出处。只不过每每碰见了穿白衫的男子,她就会莫名地心紧,追上去确认对方身分。
只不过是这样,大致上还好。阮罂跟自己说无所谓,师父不告而别,可见是根本不在乎她这个徒儿,那麽她干麽在乎他?她要恨他。
讨厌他,对,讨厌这无情的家伙,就这麽办!可是夜阑人静,她自个儿心里清楚,有多少个夜晚她抱著枕头,而枕头濡湿是为著什麽。
好强地,不想承认,不想输,但身体有自己的意志,眼泪有自己的意志,心要酸要痛,她真一点办法也没有。为什麽呢?阮罂问自己好多次,为什麽偏偏……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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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试榜单贴出来了,在阳光中,榜单闪烁著。一大群人,挤在榜单前查榜。有人欢呼、有人啜泣、有人晕倒、有人当场暴毙,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干麽跟我们来看榜单?你有朋友参加会试?」高飞扬问阮罂。
「没有。」他们挤在看榜人群中。
「没有?那干麽看得这麽起劲?」
「你管。」
「唉……」有人叹息。
高飞扬忙著安慰叹气的人。「下次还有机会,别难过。」
「我差一点就挤进三百名贡士,偏偏考了三百零一名……」叹气的是王壮虎。
阮罂白王壮虎一眼。「上面只写三百名,哪只眼睛看见你是三百零一名?」
「我有感觉,我就是那三百零一名。」王壮虎瞪她。
「呵,是噢。」阮罂冷笑。
高飞扬扯了扯阮罂手臂,暗示她口下留情。
高飞扬笑嘻嘻地对壮虎说:「你知道考这个多难吗?能参加会试已经很了不起了,没上榜是正常的。」
「可笑。」阮罂冷冷地奚落。
呃,不理她,他继续开导王壮虎。「没关系,三年後再来,你很厉害咧,像我连参加考试的资格都没有——」
「你笨啊。」阮罂坏坏地刻薄他们。
「你很讨厌欸,你最近是怎样?吃了毒药吗?讲话很刻薄噢。」高飞扬抗议。
王壮虎附议:「阮小姐,我觉得你越来越尖酸刻薄了,你越来越难相处了。」
是吗?阮罂双手抱胸,不以为然的样子。唉,心中唏嘘,瞧,她这什麽德行啊?她眼色黯然了,忽然惊觉到,自己变成了师父的德行。
师父……
阮罂盯著榜上名字——司徒剑沧。她原以为师父会拿下第一名的「会元」,结果却考了第两百九十名,虽然还是有挤进殿试资格,但这成绩要考取状元不容易啊!
望著他的名字,阮罂感慨。如今他在哪?名字近在眼一刖,人却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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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阮家喜洋洋,筹备阮罂婚宴。
阮大爷忙著昭告亲友,到处跟人臭屁女儿嫁到富贵人家。阮夫人忙著打点喜宴,眉飞色舞,感觉自己很重要。柳姚姚也没闲著,忙著找木匠师父商量,迫不及待跟大儿子二儿子小儿子说——
「以後阮罂姊姊住的那间别院,会改成你们的书房,你们看看喜欢什麽样的隔间,门的颜色要不要重刷?看看桌子要不要换一张,看看……」看!还没嫁出去,已经开始打算强占阮罂的地盘,果然是一群狠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