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娟,听说江总退休,由另一位女士顶上。”
“人来人往,平常事而已。”
“这位女士去到哪里对同事来说都是一种惩罚,你不如出来,我介绍你到利氏工作。”
乃娟笑,“那岂非裙带关系?”
“咄,这世界原本如此,藤牵瓜,瓜牵藤,别撇清了,白吃苦头。”
“你说的是,一有必要,立刻求救。”
“你是衷心喜欢辅导员工作吧。”
乃娟点点头。
淑芬取过报纸娱乐版头条,读给她听:“嫁富商之息影四十七岁女星剖腹再生一女,六日后出院化靓妆装上假睫毛供百余记者拍照,临上劳斯莱斯之前,挥舞双手向众人道别。”
乃娟闭着眼睛,“伤口仍然是疼痛的吧。”
“演技如此精湛,又那样爱热闹?其实何用息影。”
乃娟说:“如不,你我茶余饭后,谈些甚幺?”
“乃娟,我怀孕了。”
乃娟跳起来,又躺下。
真想不到,满以为淑芬享享福就算了,没想到她真的做起利太太来,与息影女星彷佛五十步同一百步。
“利先生年纪不小了,可是他终于也同意我应有自己的子女,我们到纽约著名生育诊所去了一趟,此刻我怀着孪生儿。”
“广东人叫孖胎,多像形:孖,两个小孩子并排在一起。”
“你好象没多大兴趣。”
乃娟笑,“我妒忌呀,你叫我说甚幺?大家是同事,一下子你甚幺都有了,我孑然一人,你怀着孖胎。”
“说得出妒忌,就不是真妒忌。”
“喜欢子还是女?”
“我希望两个都是女孩,留在身边,照顾老妈阿姨,做我们司机,替我们叫菜,把别人悉心辛劳养大的好儿子钧了来服侍咱们,听我们使唤。”
乃娟哈哈大笑。
“你多多休息,我还有点事。”
老友走后,乃娟睡着了。
听到有衣裤窸窣声,乃娟记得这是外婆身上香云纱衣裤在走动时声响。
“外婆?”
似有一只手,轻轻拂动她额角。
乃娟鼻酸,“外婆。”
她想握住外婆的手,但是四肢不能动弹。
“外婆,他日相逢,我是否会以孩童形态与你见面?如果可以选择,我愿做小小乃娟,永远伏在你膝上,即使甚幺能力也没有,亦心甘情愿。”
乃娟落下泪来。
她忽然惊醒,忍不住饮泣。
“喝杯水。”是利家亮。
“咦,你怎幺来了?”乃娟连忙坐起来。
“佣人开门给我,同事说你告病假回家。”
乃娟点点头。
“乃娟,我来向你道歉。”
乃娟摇摇头,“不用,你甚幺都没做错。”
“我不该批评你生活细节,粗枝大叶亦有好处。”
乃娟笑了,“谢谢你。”
到了这个时候,乃娟已经知道她喜欢的不是利家亮真人。
她与他真人只能做彼此谅解明白的好朋友。
乃娟笑,“去,去找一个志同道合的女子,只吃一个牌子,一种味道的冰淇淋,必需用银碗装出来,你俩决不草率用电邮通讯,一定仍然用毛边信纸信封以钢笔醮海军蓝墨水写出书法, labour 不是 labor ,照牛津字典英文标准拼法不是美式拼宇 --- ”
利家亮被她逗得笑出来。
乃娟继续揶揄他:“孩子们只穿蓝白海军装,你们家不做亲子活动,与子女相敬如宾,一早送去寄宿,五岁必须学习庄子秋水篇以及雪莱的『听听云雀』可是这样?”
利家亮亲吻她的手,“可见你甚幺都懂。”
非不能也,乃不为也。
“度假绝对不能往夏威夷,只到美国东岸罗得岛,或是地中海漫游,家亮,你碓有条件生活得似小说里人物,我不行,我是小小公务员,需脚踏实地。”明敏的利家亮替她总结:“你不爱我,你才不会牺牲自由进入我的世界。”
全中。
他俩拥抱。
“家亮。我爱你。”
“我也是。”
他们欢畅地笑起来。
利家亮躺在地上,絮絮说了些工作上琐事,很快睡着了。
将来,如果要恶作剧的话,可以在他婚礼上同新娘子睐睐眼说:“他睡相不怎样好呢。”
乃娟检查一下他衬衫上纽扣,果然不出所料,纽扣全是贝壳做的,他这样的人,恐怕不会穿塑料纽扣的衣服。
乃娟叹一口气。
她的决定是正确的。
人生来这世界一场,匆匆数十年,红颜弹指老,剎那芳华,最主要是开心。
利家亮在小事上都那样执着,可见是个痴儿,如遇大事,要不执迷不悟,要不看破红尘,似乎没有中间路线,这种性格最危险。
江总同她说过:“乃娟,做人若懂得随遇而安,既来之则安之,便可舒服过其一生。”
乃娟紧紧记着这话。
她没有条件做完美主义者。
利家亮不同。
想通了心里一片明澄,乃娟微微笑。
至于红眼睛,第二天就褪了肿,以后不再偷窥利家亮,一定不会复发。
乃娟仍戴着黑胶框眼镜上班。
前任助手谭心在办公室等她。
“谭心,你好吗?”
“吴小姐,无事不登三宝殿。”
“你结了婚?婚姻有问题?”
“不,不是这个,我在小学教书 --- ”她欲语还休。
乃娟说:“坐下慢慢说,喝一杯香茶润一润喉。”
“吴小姐,”谭心十分为难,“五年级,终于要教到性教育了,已去信通知家长协助,我只觉难以启齿。”
乃娟哈哈大笑,“你平日不是口齿伶俐,十分磊落的一个人吗。”
谭心沮丧,“我教男女混合小学,若干男女生已经开始发育,但仍是孩童心灵,浑然不觉青春期已经降临,彼此还在操场上追逐,特别难教。”
“我可以帮甚幺忙?”
“吴小姐,你可否以专家身份在一旁指点?”
“叫我到你课室?”
“是,请看在往日情谊,客串演出一次。”
“谭心,你可有借助教育短片?他们请解得明了清楚,十分客观。”
“资料都齐全了,我不敢回答学生问题。”
“好,我替你走一趟。”
谭心感动得几乎落泪,“吴小姐,你救了我的贱命。”
那是一个星期三,乃娟告了半日假到主怀小学。
五年级小学生显然比她们小时候更高大壮健,也聪明敏捷得多。
这一代在电影电视及互联网上得到的知识不知多丰富,但是,孩童仍是孩童。
短片先介绍女体。男同学咕咕笑,接着,介绍男体,女同学齐齐说:“ Gross--- 。”
谭心尴尬,不知如何开口。
乃捐出声打圆场,“各位同学,这都是人体构造一部分,我们身体原本如,请留心观看片段。”
小孩们总算静了下来。
影片播放完毕,学生纷纷举手问问题。
乃娟一一解答。
“人类是卵生?”
“我们的生命之源,的确由一枚受精卵开始。”
一个小小圆脸的可爱女孩大惑不解,“卵子在一个人身上,精子在另一个人身上,如何结合呢?”
这下子连吴乃娟都咧开嘴笑个不已。
难怪谭心要把她叫来帮忙。
乃娟尽量用最精简的言语讲解。
她发觉校长出来旁听,同时,向谭心表示赞赏。
校长与乃娟握手致谢。
她一走开,乃娟便对谭心说:“没有下次。”
谭心却说:“这班小学五年级生,一直到七老八十,仍会记得,某一个星期三上午,一位漂亮潇洒的大姐姐,来学校为他们讲解性教育。”
“会吗?”
“换了是你,你也记得。”
“嗯。”
“多好,女生从此对她们的周期没有疑窦,我小时候因无知受到极大震荡,今日想起,仍觉悲痛。”
“时代有进步。”
乃娟喝完一杯茶告辞。
谭心千过万谢送到门口。
走到车旁,乃娟忽然觉得有人在身后看她。
这是动物灵感。
她立刻转过头去,可是又看不见有人。
乃娟想到上次也是到学校做义工,她看到了李至中,当时还以为他是职员。
她开着四驱车走了。
她有点出神,后边的车子响号,她才醒觉地提高速度。
驶近花档,停下来,买一大束姜兰,这时,又好象有种特别感觉,她再次回头看。
但是,花档附近只有她一个人。
吴乃娟想念牵记李至中,这是不争的事实。
真奇怪,乃娟从不觉得李至中是会叫人萦念的一个人。
回到公司,她如常工作。
每一对夫妻都有欣不尽的衷情。
这一对因婆媳不和,要求协调。
陆太太打扮时髦,可是颈上悬一条纯金链子,坠着一面椭圆型金牌,老式地刻看花好月圆四字。
对于乃娟这一辈来说,月缺月盈,不过是一种天象,同刮风下雨一样,绝对难以引起遐想,而温室之内,必有芳草,甚幺时花都有,她从来对花好月圆没有太大的憧憬。
但是这一刻她有若干感髑。
她听见自己轻轻说:“你同婆婆,其实是陌生人,忽然得一起生活,一定不惯。”
陆太太如逢知己,落下泪来。
“一时间不能够爱屋及乌,也情有可原。”
陆先生啼笑皆非,“家母不是乌鸦。”
乃娟说:“你太太嫁你,不是嫁你母亲。”
“那么,吴小姐,我应该怎幺办?家母才五十七岁,未有资格进老人宿舍。”
“她可有职业?”
“她一生都是家庭主妇。”
“呵,没有自我,最最失策。”
“她是老式妇女,当年人人如此。”
乃娟说:“看得出你敬爱母亲,是个好儿子,一个人即使赚得名利,但一不能孝敬父母,二不能友爱弟妹,也是无用。”
“吴小姐,你对我们困境有无忠告?”
“也许,搬到郊外村屋,母亲住楼下,像一个房东,你俩住楼上,似房客,孩子们则上下跑,会不会好一点?”
陆太太跳起来,“我怎幺没想到!”
“上班路途遥远 --- ”
“我愿意。”
乃娟微笑,“或是在市区租两个小单位,贴邻,一个家务助理两家走。”
“我们经济上可以负担得起。”
“只不知母亲怎幺想。”
陆太太大怒,“陆家栋,你若连这一步都不肯走,这样好了,你与慈母住一单位,我与子女住开一边。”
那孝子才诚惶诚恐地说:“是,是。”
乃娟好奇,“你可有弟妹,抑或是独子?”
“他有一弟一妹,都有优差。”
乃娟说:“孝顺是好事,千万别嫁忤逆子,没良知的人对女人不会好到甚幺地方去。”
“吴小姐说得对。”
“另置一个家,的确需要花费一大笔。”
“你刚才不是说值得?”
陆太太很坚决,“负担得起没问题。”
他们离开乃娟办公室。
吴乃娟会同公婆一起住吗?
乃娟笑了。
相处易,同住难,最好连夫妇都分开住,状态良好才见面。
北美洲有一种相连的孖屋,贴在一起,却不同门口,各自为政,要见面只一步遥,最适合刚才那家人。
乃娟收拾桌上文件。
新老板进来了,絮絮谈起公事,显然没有把乃娟当外人,一副黑粗框眼镜竟有这样大功效,始料未及。
下班时间到了,乃娟披上外套。
新上司问:“天天穿灰色,不闷?”
乃娟谦逊答:“我就是那样一个人。”
多年来她有惊无险,就是靠这个优点。
上司很满意,放她离去。
不愿下班的她又去缠另一下属聊天。
第九章
乃娟倒是有一个地方要去。
她买了鲜花果篮到社区泳池去看耆英泳赛,教练正是利家亮。
训练整年,今日见真工夫了。
只见老先生老太太一字排开,一本正经初赛,淘汰成十个人,这十名当中又有一人弃权,只有九人参加决赛,利家亮百忙中前来招呼。
“我带了安慰奖,请允我送给最尾一名参赛者。”
“乃娟你真有心思。”
“头奖是甚幺?”
“奖牌一面及一年健康食品。”
哨子一响,老人家跃入池中,各自奋斗,亲友们在一旁欢呼打气,情况非常热闹。
乃娟觉得利家亮已经赚得功德。
冠军是一名近七十岁的老先生,包尾的是一位八十岁婆婆。
乃娟送上安慰奖,叫老人惊喜不已。
乃娟向正在忙的利家亮挥挥手,悠然离去。
不必再躲在一角,多好。
乃娟静静驾车往郊外。
今晚,一定要鼓起勇气敲门。
敲李至中的门。
难得他仍在本埠,况且,屋内没有女伴。
车子驶到他门前,乃娟呆住,只见小路两边停满汽车,分明正举行宴会,起码有三几十人参加。
乃娟微笑。
甚幺,至中也爱起热闹来?
刚在猜疑,身边有一辆车子停下来,“之之,你也来了,一起进去吧。”
那是一对年轻男女,分明认错了人,他们手中捧着一瓶香槟,亲热地说:“你没带酒?不怕,伊凰,把另一瓶给之之。”
他们非常豪爽可爱,拉着乃娟手进屋去。
乃娟有点忐忑,见到主人,该怎幺说呢?
另个年轻人迎上来,“欢迎欢迎。”一派主人姿态。
咦,这是谁?
“阿瞿今日可风骚了,借了表哥别墅庆祝升级加薪,来,大家敬他一杯。”
原来如此。
乃娟冲口而出:“你表兄呢?”
“因公外游。”
乃娟失望低头。
屋子里一切陈设如旧。
她轻轻推开书房门,看到布置同从前一模一样。
乃娟无限感慨。
有人递一杯酒给她。
她多希望那人是真正的屋主,但是不,是那个叫她之之的年轻人。
“之之,大家都结婚了,只余你,条件不要设得太苛刻。”
乃娟微笑,“谢谢忠告。”
“你自己有文化不就行了,不必要求对方亦有艺术修养,你刚承继巨额遗产,那人也毋需富有,你说可是!”
“很对。”乃娟笑。
之之是谁呢,遭遇与她这样相似。
“错过机缘,以后就麻烦了。”
“你说得对。”
“干杯。”
他想一想,“不如介绍阿瞿的表兄给你。”
乃娟跳起来,“不,不。”
“为甚幺不,你又不认识他。”
“那位李先生已经有女友。”
“是吗,原来你俩相熟。”
乃娟跟着叮嘱:“你千万再别给他介绍女性。”
“你看你多紧张。”
有人叫他,年轻人走开。
乃娟讪笑起来,一定是喝醉了,才会讲出这样奇怪的话来。
她在书房逗留了一会儿,便悄悄回家。
这次的勇气并没有换回其幺,主人不在家,她摸一个空。
当日恼羞成怒,一定要撵他走,真是幼稚。
她不是之之,但是,对之之的忠告,一样适用。
她打了一封电邮。
“许久不见,不知近况可好,如果愿释前嫌,请于下星期一下午五时三十分在老书店见面,乃娟”
手指按在发件钮键上良久,始终没有按下去。
乃娟叹息。
她还是拦不下脸皮。
一整夜没睡好,梦见置身高楼,正与友人聊天,忽然天摇地动,楼顶塌下。
“地震!”友人惊喊。
“真没想到会是这一刻,在这里。”
乃娟只见地板陷下,她站不稳,身子随泥砖堕下无底深渊,从梦中惊醒。
她吓出一身冷汗。
时时做噩梦,是表示甚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