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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常好月常圆人长久 page 2 作者:亦舒

  他穿白色棉布衫,白短裤,早已汗湿,衬衣贴身上,全身化为一股精力,矫若游龙,满场奔走,教学生攻守。

  运动员在发挥力量时自有一股慑人气质,乃娟在一角静静欣赏。

  她在一个偶然机会看见他。

  一对夫妇来寻求辅导:丈夫因工受伤,需坐轮椅,妻子情绪沮丧,乃娟转介他们到中心偕缘动散心。

  也是午餐时分,乃娟来看看他们进展。

  她见到他俩在暖水池学打水球,精神状态良好,不禁放心。

  然后,他出来了,指点那位先生运用臂力。

  乃娟呆呆地看住他。

  她从未见过那样英俊的男子。

  他顽健得恰到好处,背脊呈一个  V  字,浓眉大眼高鼻,笑容可亲,他很受欢迎,时时有人围住他说话。

  乃娟随即觉得自己失态,立刻低下头看住别处,然后,匆匆离开社区中心。

  可是一整天她都不能忘记那浅棕色沾满水珠的硕健身躯。

  他额前垂着一缕黑得近深蓝的头发……

  乃娟觉得好笑,她不知他名字身份年龄,就像一个小女孩般被他吸引。

  心情之寂寥,可想而知。

  可是,接着几个月,她一次又一次来社区中心,只为着看他一眼。

  像小影迷等待心仪的明星,见到了,拿不拿签名照片无所谓,已经很满足。

  乃娟专为人解答疑难,这一次,她自己的心理可能也需要辅导。

  因为有人叫他“利老师,这里”或是“利家亮,明天见”,她知道了他的名字。

  像此刻,一个孩子跌倒在地,擦损膝盖,大叫“利老师救命”,他赶过去蹲下视察。

  每一个姿势都那样漂亮,阳光下的他像是浑身发出晶光,好看得似一件雕塑,但是,那样美好身型并不能持久,过十多廿年,人人的肉身都会衰退老化。因此更加要好好欣赏。

  乃娟双眼本来有神,此刻专注凝视,似幼童看看喜爱的玩偶与糖果,喜悦中有丝贪婪,又患得患失,神情忐忑,腼腆而妩媚。

  她在看人,也有人看她。

  那人在旁也呆呆地为她的神采吸引。

  一声口哨,时间到了,乃娟得回办公室去。

  从阳光下返到冷气间,她打了好几个喷嚏。

  幼时,外婆告诉过她:“有人在背后说你,你会打喷嚏。”

  谁,谁在说她?

  碧好的电话来了。

  “乃娟,下了班来吃饭。”

  “不,我另外有事。”

  “我看死你最多是做义工。”

  “你猜对了,我想去探访一个年轻寡妇。”

  “朝八晚六工作时间已经足够。”

  “碧好,明天,明天我一定到府上来。”

  她提早半小时出去,照着孙医生给她的地址,带一篮水果,找到赵太太家去。

  那幢大厦地位偏僻,但是环境比较清静。

  她伸手按钤。

  少妇来开门,“吴小姐,请进来。”

  小小公寓,仍然维持旧状,布置得喜气洋洋,沙发上丝缎椅垫刺绣着传统花好月圆图案。

  呵花好月圆,一对新人,一个已经不在。

  寝室内还挂着百子图喜帐,一个个梳着冲天炮辫子的胖娃娃正在做各式活动。栩栩如生。

  “我来把这一对人形送还给你。”

  赵太太微笑,“谢谢你。”

  “孙医生可有推介你做心理辅导?”

  她点点头。

  “请静心思考。”

  “我会克服难关,希望自上帝处得到耐心爱心,力气力量。”

  有宗教信仰  -  最好不过。

  稍后赵太太的母亲与姐姐来了,一直喊天气热。

  “这间屋子西斜,下午最晒,不如先搬回家住。”

  乃娟站起来告辞。

  赵太太母亲问:“那是你同事?”

  “是辅导处的吴小姐。”

  “就是她劝你把孩子生下?”

  “她并没有那样说。”

  “回家再讲。”

  一阵风似帮女儿收抬行李。

  乃娟没有娘家,虽然寂寞,也有好处,无人七嘴八舌乱出主张,遇事,可静静思考。

  她叹口气,驾小轿车返家。

  到了家门口。有人与她打招呼。

  这是一幢高级公务员宿舍,每个邻居其实都是同事,乃娟不善交际,一时想不起这是谁。

  那相貌朴实的年轻人提醒她:“周末,我们在碧好家中见过。”

  “呵是,好吗。”乃娟仍然支吾。

  年轻人不以为忤,“我叫李至中。”

  乃娟问:“来探朋友?”

  电梯门打开,乃娟如释重负,“再见。”

  她不记得他。

  他已经在她面前自我介绍过两次,但是她仍然不记得他。

  李至中看着已关上的电梯门发邓。

  是,他长相普通,其貌不扬,衣着平常,怛他是她邻居,他父母也住在同一大厦,不过是三楼与七楼之隔。

  这个娴静的女子有一点点孤芳自赏,气质独特。

  最近有人同他说.“你刚自硅谷回来,不知本市风气已变,人人崇拜东洋西

  洋风气,可是好处又学不齐,只得皮毛,头发染黄,衣着夸张,却又缺乏自我内涵,十分突兀。

  没想到还有吴乃娟那样娟秀的女子。

  有人伸手拍他肩膊,“至中,为甚幺呆呆站这里,不如一起打网球去。”

  一看,是对邻钱永德,他笑一笑,“改天吧。”

  电梯又下来了。

  阿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今年计算机科毕业生可惨了,十之七八找不到工作,网络公司裁员,心狠手辣,三五千那样撵出去,叫做重整业务”

  李至中唯唯咯咯。

  “咦,至中,你自硅谷回来,你怎幺看?”

  至中说:“我到了,再见。”

  他如释重负那样走出电梯。

  这是他喜欢吴乃娟的原困吧,他与她一般回避热情的朋友,不爱闲聊。

  这时,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那一边,乃娟走近门口已经听见电话钤。

  她仍然不徐不疾掏出门匙,丝毫不受影响。

  乃娟深信有心要找你的人终归会找得到你。

  是碧好,“回来了?”

  “嗯,情况有点改变,看样子寡妇的家人会劝她拋却旧人,重新开始。”

  “乃娟,你自己呢?”

  “我有何不妥?”

  “婚姻专家无婚姻,卖花姑娘插竹叶。”

  “我是辅导员,并非你说的专家。”

  “那么,辅导自身。”

  “你为何那么担心?碧好,你为人豁达,故此婚姻幸福,所以也鼓励友侪结婚。”

  碧好妆奁丰厚,性格疏爽,负责家中主要开销,毫无怨言,连丈夫与前妻生的子女都由她斥资豪华地送到英国寄宿,那样看得开,当然有婚姻生活。她说下去:“老了,养猫,怀里抱着双目绿油油的畜牲,觉得牠们比人更亲厚…”

  乃娟没好气,“你有事吗?”

  “对,马礼文说,他有个叫李至中的朋友  ---  ”

  “免了,我不想陪客吃饭。”

  碧好沉默。

  乃娟挂上电话。

  若不是自幼认识,碧好也早已放弃她了吧。

  乃娟在十二岁那年夏季,曾经救过碧好。

  那日碧好穿一件电光紫赛衣,那颜色夺目,所以乃娟看到她沉在池底,脸向下,像一只被人丢弃的洋娃娃。

  是她把碧好自泳池底捞起,大声叫喊,惊动救生员,她立刻替同学做人工呼

  吸,陪她到医院急救。

  所以碧好一直感激她。

  十年后碧好决定嫁给已经离婚两次,有一子一女的马礼文,乃娟摇头,“还是救得迟了,脑部缺氧,有毛病。”

  碧好没有作出正碓选择,但是她对选择的态度正确,她出钱出力,与马礼文及其子女共享荣华,努力维持婚姻。

  乃娟十分佩服她。

  但是,她无意向她学习。

  乃娟看了一会书,眼倦睡着。

  开头,是漆黑一片血睡,然后,她做了一个绮梦。

  一双强健的手臂自身后搂住她:

  她转过身子,看着他,他朝她笑,浅褐色皮肤衬着雪白牙齿,她忍不住伸手指过去,轻轻划过他的嘴唇。

  这时,乃娟醒了。

  闹钟震天价响,她不得不起床梳洗。

  修读心理学的乃娟当然明白梦境与现实之间关系。

  上午,她开了一个沉闷冗长的行政会议,下午,她依约到中华女校去。

  胡老师立刻迎出来。

  “吴小姐,同学们已经准备好了。”

  走进课堂,只见黑压压人头,四周围都是亮晶晶眼睛,鸦鹊无声。

  乃娟简单介绍自己,时间宝贵,立刻纳入正轨。

  她轻轻说:“你为甚幺要结婚?结婚,是两个完整的人成为伴侣,不是两人企图互相填补不足。

  “在一段婚姻里,任何一方,都不可超支付出,需量力而为。

  “还有一点,太多人把注意力放在婚礼上,不,你要计划的是婚姻本身,不是请多少人观礼吃饭,订哪一件礼服,拿多少聘金。”

  乃娟声音温柔但肯定,娓娓道来,吸引全场。

  她讲了几个实例,反问少女学生有其幺意见,得到热烈反应。

  一小时过去,同学们没有离去意向,课室外站满人,连其它老师都来参加座谈,愿闻其详。

  座谈会终于结束,胡老师大为兴奋,“以后得常常举行这种有益讲座。”

  乃娟有点倦。

  “我最赞成婚姻比婚礼重要部分。”

  “一般年轻女性甚至以为婚姻即婚礼,只求婚礼成功,无暇顾及其它。”

  “廿余岁结婚是太早了,心智尚未成熟,如何应付艰巨变化。”

  “迟婚是好事。”

  “但是  -  生育问题呢?”

  “所以高龄产妇越来越多。”

  “这又不公平了,四十岁做母亲,人讥老蚌生珠,四十岁做父亲又如何?”

  “老当益壮。”

  大家呵呵呵笑起来。

  乃娟在笑声中告辞。

  走向学校停车场,她发觉身后有人。

  她警惕地转过头去,看到一个穿白衬衫卡其裤剪平头男子。

  有点面熟,是谁呢。

  对方赞道:“讲得好极了。”

  乃娟谦逊答:“不过是集中了几位专家意见,人家早已着书立论,不过每段际遇都有不同之处,尽信书不如无书,还得凭当事人机智。”

  “秘诀是忍耐吧。”

  “我想是,一位太太说过,必需在忍无可忍之际,重新再忍。”

  这人是谁呢,是女校的老师吧。

  那人见她略有踌躇,知道她仍然想不起他是谁,未免惆怅,因此说:“我是李至中。”

  她朝他点点头,上车。

  李至中问她:“有空一起喝杯咖啡吗?”

  乃娟觉得他唐突。

  “呵,”她说:“我还有点事。”

  赶快把车开走。

  好象在几个不同地方见过这李某,真巧合。

  乃娟的确有事。

  她约了师傅诉说心事。

  谌教授已经退休,看见得意门生来访,十分高兴。

  乃娟挽着硕大果篮进屋。

  教授斟出香茗。

  “这茶里有欲望果,香不可言。”

  乃娟捧杯深深嗅闻。

  宽敞书房里只有两张沙发一张大书桌,长窗处树影婆娑,紫藤花垂得尺多长,不知名昆虫吱吱呜叫,书房成为谈心最好地方。

  教授穿蓝布长衫,梳髻,保养得很好,却绝无意图使自己看上去比真实年龄年轻,份外庄重智能。

  她轻轻问乃娟:“仍然没有勇气走到他面前自我介绍?”

  乃娟一只耳朵发痒。

  半响她才说:“能够看他一眼已经很好。”

  教授微笑。

  乃娟解释:“在那样英俊可亲几乎完美的他面前,未免自卑。”

  “你怎幺知道他性格完美?你看到的不过是表面。”

  “从未见过他对老人小孩有一丝不耐烦。”

  “那是他的工作,有人一下班就原形毕露。”

  “我想他不是那样的人。”

  “你把他想得太好。”

  “也许是。”

  “明天试试走过去同他说话。”

  乃娟用手掩住睑,“不,不。”

  “为甚幺?”

  “我其貌不扬,何必自讨没趣。”

  教授微笑,“但愿每个人看自己都这样谦卑。”

  “不认识反而好,坐在人群里,他不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我没有负担,随时可以去看他,又能自由消失,大家都不觉尴尬。”

  教授温和地说:“平日英姿飒飒的你,竟也会有腼腆的时候。”

  “教授,这是一般人口中的暗恋吧。”

  “乃娟,你的层次不同,我代你分析:你因为在工作上接触太多怨偶,故此对感情失望,不想进一步发展。”

  “真的,原来世上并无美满婚姻,只看当事人可以容忍到甚幺地步。”

  “嘘,千万不要说出去。”

  谌教授也是独身,她自然是个明白人。

  乃娟轻轻说:“工作毫无突破,如果可以尾随这些问题夫妇回家,追究他们的分歧原因,才是真正的辅导员。”

  “清官也审不了家庭事,来,我做了下午茶。”

  乃娟的胃口一直欠佳,平日只吃一点点,而且,也不计较味道。

  她对教授说:“有一对夫妇互相抱怨对方不煮三餐,我也希望男伴懂得烹饪,贡献三菜一汤。”

  谌教授说:“我很庆幸有个老厨子。”

  乃娟本来有许多话说,但是吃完点心,胃填得饱饱,感慨唏嘘忽然都比较遥远,牢骚也就减少。

  她告辞驾车回家。

  驶到一半,天下起雷雨来,乃娟急急回家关窗,客厅已经溅湿一角,那亚热带的雨下得像面筋似白哗哗,许多人家晾在露台外的衣服来不及收。在风雨中挣扎飘摇,像一群顽皮的街童。

  谁家在听收音机,隐约幽怨的歌声转来:为甚幺,不见你,再来我家门,盼望你,告诉我,初恋的情人……

  乃娟在露台前听雨,蜷缩到沙发上,悄悄睡熟。

  她盼望有一双温柔手臂轻轻替她盖上毯子。

  乃娟觉得她心灵有小小一部分尚未进化,是一个旧式女子,庭院深深,独守闺中,对异性有无限憧憬。

  第二章

  第二天一早起来,淋浴时不慎打翻了香水瓶子,溅得一身都是,乃娟连忙冲洗,出门时仍然觉得太香太招摇。

  那日,寻求辅导的一对夫妻为金钱纷争。

  一定是主任调错他们来她处。

  他们应当往魏华博士的办公室,他才是经济问题专家。

  这一对夫妇吵得乃娟耳朵嗡嗡响。

  “我们结婚后便把收人存进联名户口,可是三年来她一直把两份薪水花光光,她万打万那样买首饰衣物,我得兼职偿还房屋供款,苦不堪言。”

  那年轻的妻子不满地说:“女人买几件衣服很普通,没理由叫我把收入添电器家具。”

  乃娟怔怔地看着这一对拒绝长大、心态未成熟的男女。

  魏华会怎幺说?

  乃娟苦苦思索。

  室内静下来,那夫妇全神贯注看着乃娟,等待她的忠告。

  乃娟咳嗽一声。

  “夫妻最好分开户口存钱。”

  “但是,一女一男结婚后不是已经两为一体吗?”

  乃娟看看他俩,“那是形容词,指二人共患难同进退,但无论在精神或肉体上,你们仍然是个体。”

  他们愣住。

  “两人应留有空间,尤其在金钱上,各人有花钱自由,互不干涉,联名户口引起的烦恼最多。”

  “那么,谁负责房屋供款?”

  “结婚之前,你们没谈过这个问题?”

  他们面面相觑。

  男方说:“一人一半。”

  女方拉下脸来,“明日我即回娘家。”

  乃娟说:“只有双方都是负责任的成熟人士才可拥有联名户口,而且户口中需有大量存款,否则,财政独立,顿少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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