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上六角盘螭金印在日光之下,闪闪生辉,金印由各派拿出的金器溶成,每一面都雕上一派祖师的名讳,以示团结,以彰盟誓。
鼓声越来越响亮,流芳神情肃然地伸手接过,正要执起金印,高举示众之际,忽地,一阵清风飞掠。
盘上的金印倏地被清风卷起,流芳一呆,定神一看,才发现他之前卷金印的原来是一道袖影,只是袖影太快,快得甚至带起清风。
“金印在下拿走了。”
经过刻意压低的低沉声音响起,只见一个蒙面的黑衣男子,手里拿着金印一揖,双足同时一蹬,便飞掠而去。
流芳当然不容他夺印逃走,同时飞身扑起,使出少林的擒拿手法,与他在空中交手起来。
这门擒拿手是少林寺的上等武功之一,加上在流芳手上施展出来,自然极是厉害,十指如勾,运行圆润,飞舞之间,就如两条首尾相接的天龙。
黑衣人一手拿着金印,只能以单掌应战,被迫得连连后退,十分狼狈。
旁边,各派中人已经拔出武器,涌上台来,将两人交手之处重重包围。
“留下金印,放你全身而去。”流芳本性慈悲,不忍多做杀生,当下放缓手脚,希望他识时务地留下金印离开。
想不到黑衣男子并不后退,反而借这一刻缓冲将金印收起,抽出身后佩剑。
耀目金光一闪,旁边立刻有人叫道:“红日剑!”
剑尖唰唰地象流芳的要害刺去,流芳避了几剑,反手,正要抽出绿玉剑回击,朗目在不经意间与黑衣人相投,当看清楚那双眼睛后,流芳浑身一抖,手脚忽然尽软下来。
机不可失,黑衣人一剑向他咽喉刺去,流芳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双眼睛,竟没有动弹半分。
茫茫天地之间,就只有这一双眼睛,如天上明月,如水中圆盘……美得叫他甘心受死。
看着他不闪不避,在黑布之间露出的一双明眸,舜时闪过复杂的光芒,只有执剑的手始终稳定,金光疾刺,没有丝毫迟疑。
电光火石之间,一影壮硕人影倏忽抢前。
“贼子!还我剑来!”
大喝的同时,东方红日重重一圈打在黑衣人的小腹处,发出轰然雷响之际,同时左手一伸一收,生生地将黑衣人手上的红日剑夺在手中。
重回原主手上,红日剑立时光芒大作,金光如日,耀眼得叫人不敢直视。
中圈、失剑,黑衣人吃了亏,立时转身逃走,东方红日得势不饶人,在他转身之即,右手一抓,将他负在身后的剑鞘亦夺了下来,接着,化抓为掌,重重地印在他的背,掌力惊人,一朵血花倏地从黑衣人口中喷出,只见他并不慌乱,足下一蹬,借东方红日一掌之力,越过各派弟子,远远地飞出重围,逃之夭夭。
局势变幻之快,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好一会后,才有人大呼着,前去追捕。
眼看金印被夺,盟主差点被杀,台上各派掌门人脸上都出现无措的神色,而更叫他们尴尬的是,出手相助的竟然是自己结盟准备对付的人。
所有人都僵硬起来。
只有流芳攥紧拳头,倏地冲上全,扯着东方红日的衣襟,粗声质问,“你为什么打他?”
没有表情,东方红日冷冷反问:“我为什么不打他?”
“你——!”流芳无言。
冷哼一声,东方红日用力拉开他的手,整理凌乱的衣襟,日正方中,将他昂扬的身影,深刻的轮廓,照耀得更加英伟不凡。
浓眉似刀,冷眼如鹰,其中,那再有半点受伤的颓然之色。
天上的阳光,既猛又烈,照得人晕头转向,流芳只觉心中乱成一团,双脚更似踩入无底泥沼一样。
“流芳,你怎么了?脸色很差,是不是受了伤?”阿遥担心不已地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流芳咬一咬唇,用力将她推开。
“流芳?流芳?”
“贤侄,你去哪儿?”
任旁人如何叫唤,流芳充耳不闻,施展上乘轻功,疾弛而去。
不断地奔驰,跳跃,不消一刻,便到达了“红袖添香院”。
流芳不欲惊动他人,只从后院跃入,悄然点倒几个守卫之后,在一所雅致的相仿前停下来。
推门,走进去,房间内薰着檀香,床前落下藕色纱帐,床上坐着一道淡淡人影。
知道有人进入,床上的人没有动上一动,只传出咳嗽声。
“咳……咳咳……”
淡淡的血腥味从空气中散开,混合着檀香与体香,味道鲜甜妖异。
呆立在纱帐之外,流芳问。
“你的伤,重吗?”
“还好……”
床上的人虽是这么回答,但是流芳却听出他受伤不轻,咬一咬唇,他说:“手伸出来。”
床上的人影微微一凝,接着,一只洁白的手,从纱帐伸出。
伸出双指搭上他的经脉上,皎洁如月而又温如凝脂的肌肤令流芳心神微微一荡,但立即又回过神,将内力想他体内传去。
“唔……”床上的人,轻轻呢喃一声,显然是受用无比,流芳将少林正宗内力源源传去,为他疗治,同时开口说:“我又被你计算了,是不是?”
“是。”回答的声音清冷,毫无波动。
“由你们进入洛阳开始,就是你的一条计谋。”
“应该说,是一条连环计。”
床上的人淡淡地出言纠正,流芳苦笑:“‘妙手雅盗’是假的,东方红日受伤是假的,甚至连你病了几年的事,都是假的。”
“是。”
“好一个‘算无遗漏’……这天下间,还有什么是你算计不了的……?”流芳倦怠地合上双目,声音苦涩。
听出他的沮丧,床上的人沉默片刻,然后答:“有……就是你。”
六派中人都以为,洛阳城是他们的地方,其实早早两年前,他已经陆续派人混入洛阳城中。
当日,日哥在白马寺受伤,只不过是他们联手布下的疑局,事实上当天在白马寺外,早就安插了数十“春风骄马楼”中的好手,准备将乘乱行刺的昆仑派长老擒下。
当晚在“红袖添香院”内,他亦布下八十八个陷阱,无论进来的是谁,亦绝不可能活着离开,可惜……他千算万算,亦算漏了流芳的仁侠高义。
“一直都在你掌握之中,看来已经无法挽回。”
床上的人摇摇头,说:“有。”
即使隔着纱帐,流芳依然可以看见软柔的青丝晃动出极之优美的弧线。
“金印就在我身上,你可以取回,更可以将我捉回去,任六派发落。”
清冷的声音,无情的提议,只换来流芳更深的苦笑。
他缓缓收起内力,却有点不舍得放开柔滑的手腕。磨蹭一会,手始终要放开,流芳转身,沉默地向房外走去。
正要推开门,床上的人忽然叫住他,“流芳,你要到哪儿去?回正道联盟吗?”
流芳没有回答,或者连他自己仪不知道,身后的声音继续说:“流芳,所谓六派齐心根本一开始就是个笑话,昆仑贺子树根本是我们的人,武当的林掠影亦早就与我定下协议。现在,结盟金印既失,他们就会以次为借口,令六派分崩离析。”
流芳顿步,“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你应该知道——江湖险恶。”从而知道自己应该何去何从。
“……”流芳不语,忽地咬一咬压,提起另一件事。
“我知道是你所以不避,而他明明知道是你却可以下这么重手……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修长的手指紧紧捏着门框,用力得指甲之间甚至出现血痕,流芳的苦闷抑郁实在再也无法歇止。
回答他的是一片静寂,流芳早知道自己不会得到答案,深深吸一口气,推门,外面除了芳草碧树之外,更有另一个痴心人。
“流芳……”
没有回应,流芳定眼仰看晴空,天那么蓝,云那么白,往昔种种,一一掠过。
他曾经以为自己的爱情早已完结,但回首一看,才发现根本从未放下。
眼眶发热之际,远方忽然船来钟声。
“咚!咚!咚!”
每一下钟声,就好象直接敲在他的心窝。
一份莫名的感觉涌起……清丽、忧郁、出尘,他苦苦追寻的其实是一个美丽的幻影。
五年来,他一直茫然若失,随波逐流,始终无法彻悟,就是看不透这一点。
师父教过他,要清心,要屏弃七情六欲,方得成佛。
世途险恶,人生如梦……君明月问他要到哪儿去,现在,他终于知道了——从哪里来,就往哪里去。
由一开始,就有那么一个地方,任何时候都欢迎他,接纳他。
垂首,看着身旁忧心忡忡的阿遥,流芳平和地说:“阿遥,对不起。”
接着,他闭上双目,提剑一划。
夏去,秋过,冬来,天上下着薄雪,少林寺的武僧却依然穿着单薄的僧衣,守在寺门。
撑着纸伞,站在一对石麒麟旁边,修长清削的男子穿着一身白貂斗篷,只露出雪白的手,雪白的脸。
昏昏云层之下,千年古刹的肃穆清静,将他姣美如月的脸庞映照得更加出尘,除了少林武僧之外,在他的不远处,亦有另一名锦衣女子,不过,她不是站着,而是跪着。
女子贵在青砖石上,身上五彩锦袄已覆着一层薄雪,衣饰华美,却难掩苍白憔悴。
她憔悴是理所当然的,因为由四月的某一天起,她每天清晨就会到少林寺前跪下,一直到入夜才离开。
不论刮风、下雨、落雪,从不间断。
这样漫长地等待八个月,没有人可以不憔悴。
她跪在地上的身影,勾起君明月的回忆,他想起在很多很对年前,亦曾经有一个美丽的女人,拉着自己的儿子,在少林寺外做过类似的事。
他想走过去,告诉少女,她等待的只是一个虚幻飘渺的梦,身影微微一晃,却始终没有移动。
始终,梦醒、梦碎,都需待她自己领会。
多年前的君小羽就始终无法领悟……
淡淡愁绪缠绕心头之际,一名武僧见他伫立已久,走过来问:“施主前来少林可有要事?要否贫僧为你通报?”
回礼,君明月摇头,“我只是来看看而已。”
每年到少林游历的人不下千万,却很少有人会在寺门外,一站就是二个时辰,武僧大感奇怪,正要再问,一把慈和悠长的声音从后传来。
“戒业,你先下去吧。”
转头,只见寺门已开,来者正是少林方丈慧德神僧,僧鞋缓步不急,袈裟飘飘,白眉慈悲。
武僧躬身离开,君明月木然,一直看着慧德神僧走到自己身前,双眸清冷如月。
在他面前停下来,慧德神僧问:“君施主可愿随贫僧走一段路?”
君明月垂首,看着自己的衣袖,接着,不吭一声地转身。
漫天银雪,冷香渺渺,一前一后,一少一老,在薄雪上落下深深浅浅的足印。
慧德神僧从后看去,只用玉笄斜插的青丝随君明月走动而飘起,雪白的衣摆在足尖前扬起,若轻云过月,如微风回雪。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风华若月,一路静静走着,看着,慧德神僧无法自己地想起年轻时曾有过的一段情。
当日的君小羽,今朝的君明月……
他禁不住叹息一声,一路默默走着,路已快尽头,看着少林山脚,慧德神僧终于开口。
“君施主,谢谢你答应贫僧的要求。”
君明月顿步,没有回头,只用冷淡的声音问:“要他回来做和尚,你觉得这样对他真的好吗?”
“贫僧老了,再过两年,就会将少林方丈的位子传给他。少林寺虽然不比外界繁华,却是一个好地方。”
“哼!”君明月冷哼一声,如月的眼瞳闪过一抹不屑,不再说话。
当日流芳看穿他的阴谋,却看不出阴谋的全部,由一入洛阳开始,他的目的就不是“正道联盟”,他们还不配,他入洛阳只是因为慧德的要求,更因为——流芳!
他并不认为流芳非回少林寺做和尚不可,却认同流芳不应该留在所谓的“正道联盟”。
他与慧德勉强算是一拍即合。只是,流芳今年才二十九岁,少林寺……或许适合以前的慧德神僧,却未必是现在的流芳的最好归处。
想了想,,君明月伸出雪白的指头从衣袖中拿出一封信,转身交给慧德神僧。
“这一封信,请你代我交给流芳。”
接过信,慧德神僧白眉微微蹙起,见此,君明月勾唇带出一抹淡淡嘲弄。
“放心!只是一句话。”
说罢,他撑着纸伞于细雪之中翩然离去。
山下竹亭,头顶金冠,一身轻裘宝带的东方红日,抢出亭外迎接。
“有没有冷着?”
君明月柔顺地让他拉着,边走进凉亭,边摇摇头,答:“没有。”
“还说没有,手都冰了。”东方红日压下眉头,捉起他冰凉的手,放在掌心揉搓。
回首看着山顶上巍峨的寺庙,君明月说:“日哥,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东方红日没有抬头,只信口问道,“什么事?”
敛下如扇密睫,君明月轻声说:“答应我……少林寺,永远都只是少林寺。”
这是一片清静的乐土,不应该有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情况出现。
英伟的脸上闪过丹丹阴沉,定睛看着君明月皎洁的脸孔,好一会后,东方红日终于点头。
“那你亦要答应我一件事。”
微惑,君明月仰起螓首,他的一切早就是日哥的了,他还要他答应什么?
用粗糙的指腹,摩挲着细致的脸颊,东方红日压着嗓子,一字一字地说:“明月,永远只可以是我的明月。”
君明月一呆,接着,微感心虚地咬一咬唇。
他们都太了解彼此了,这么多年来,根本谁也瞒不了谁……日哥已经看出他的心乱。
但是……其实日哥的担心是多余的。
闭上眼帘,君明月仰起头,主动地将唇瓣贴上东方红日唇瓣。
流芳说他不明白……其实自己亦不明白。
回忆之中最清晰的唯有那个雨天……他与东方红日的初遇,一切都始于那一天,那一刻,令他终生亦无法自拔。
俊朗的和尚跪于蒲团上,垂目,敲打木鱼,已经敲了半个深沉,始终心乱,和尚叹息一声,终于忍不住探手入衣襟内,取出一封已经收到三天三夜的信。
托在掌心上,凝看多时,他伸手拆开信封,缓缓展开信纸。
泛着清香的纸上,只有寥寥两行字。
既然一切皆空,何需再敲?
既然一切俱幻,佛从何来?
和尚微呆,一时间竟想不出该如何反驳。
君明月为什么要写这两句话给他?
出神苦思,适时,清风透窗一吹,竟将他手上的信纸卷起,一直向禅房外飞去,和尚追随而去,一直追到前庭。却见信纸竟已飞出寺墙之外,高高飘起,只怕再也追不到了。
和尚微怔,呆呆地站立树下,看着墙外的一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