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她把我带到我的房间。这是一间有着几个大窗户的宽敞房子。从窗口望出去,前面的草坪、棕榈树、入口处等优美景色一览无遗。为我准备的床是个四柱卧床,看来与其它家具配合谐调;尽管这是张大床,但在这个大房间里,它也相形见绌了。地板上辅有地毯,板面擦得那么光滑,以至走在地毯上似乎都有些儿危险。我看得出,波尔格雷太太对所看见的一切都爱擦得锃亮,这是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房间里有个高脚橱柜和五斗橱;我还注意到,除了我进来的那道门之外,还有一道门。
波尔格雷太太随着我的目光望去,「那是书房,」她说,「再过去就是阿尔文的房间。」
「噢,是这样,原来书房把我和她隔开了。」
波尔格雷太太点了点头。环视一下房间,我看到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有个围屏,当我走近时,我注意到它遮挡着一个坐浴浴盆。
「任何时候你要是需要热水的话,」她说,「拉一下铃,戴茜和基蒂就会把水送来的。」
「谢谢你。」我望了望敞开未用的火炉,想象着冬天里烧得正旺的火焰。可以料想,我在这儿将是挺舒服的。
「这是一个舒适的房间。你是住这房间的第一个家庭女教师。其他家庭女教师总是睡在阿尔文房间另外一边的一间房子。塞莱斯蒂尼小姐考虑这间更好些。我要说,这是一个更为舒适的房间。」
「那么我要感谢塞莱斯蒂尼小姐了。」
「一个非常可爱的姑娘。她考虑到阿尔文小姐的身世。」波尔格雷太太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我不明白她是否在想主人的妻子死了刚满一年,或是在想,哪一天他又要结婚。谁又会比这位邻居更适合做他的妻子呢?她是那么疼爱阿尔文小姐。大概他们要再等一段相当的时间。
「你想先洗沐,再打开提包吧?再过两小时就开晚饭。你大概想先看一看书吧。」
「谢谢你,波尔格雷太太。」我说,「不过,我想我还是先洗一洗、打开提包。」
「很好,可能你还想稍微休息一下。旅行是非常累人的,我很了解。我派戴茜送热水上来,饭菜可以送到书房去。也许你宁愿这样?」
「和阿尔文小姐一起进餐吗?」
「她平时把饭菜拿到她爸爸那里,与他一起吃,她喝牛奶、吃点心的时候,就不去他那儿了。所有的孩子从八岁起就和家里人在一起用餐了。阿尔文小姐的生日在五月。」
「还有别的孩子吗?」
「噢,天啊,没有!我是在讲从前的孩子的情况。这是一条家规,你瞧。」
「啊,是这样的。」
「好了,我要走了。如果晚餐前你想到院子里散散步,你可以去。拉铃找戴茜或是基蒂以及任何其他有空的人,都会把以后要走的楼梯指给你看。那楼梯通到菜园,不过你从那里可以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你不会忘记——晚餐是在八点钟。」
「在书房。」
「你愿意在自己的房间吃也可以。」
「那么,」我补充一句,「在家庭女教师的地盘里。」
她不明白这句话该怎么理解,而波尔格雷太太不明白什么的时候,她就置之不理。过一会儿,便只剩下我自己呆在房间里。
她刚一离去,对这个宅第的陌生感便仿佛将我包围起来。我意识到一种宁静——一座古老宅子的令人恐惧的宁静。
我走到窗前,向外眺望。我和塔珀蒂一起乘车来到这里仿佛是很久远的事了。我听到可能是红雀的鸟儿在八月里的啁啾。
我望了望别在我短外套上的表,时针刚过六点。离吃饭还有两个钟头。我拿不定主意是否拉铃让戴茜或是基蒂送些热水来;可是我却发现自己的眼睛转向房间的另一道门——通向书房的门。
书房毕竟属于我的范围,我有权利察看一番,于是我打开了门。这间房子比我的卧室还大,只是也有同样类型的窗户,窗户上配有窗座,窗座上辅有红色长毛绒垫子。房间的中央摆着一张大方桌。我走到桌子边,看见上面有些刮痕和墨迹,因而我猜想特里梅林世代子弟都是在这张桌上读书。我试着想象康南·特里梅林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坐在这张桌子边的情景。我想象他是个勤学的男孩,与他误入歧途的女儿迥然不同,这个难以训导的孩子将成为我的难题。
桌子放了几本书。我查看一下。这些都是儿童读物,包括故事和其它一些文章,看上去都是提高性质的读物。还有一个练习本,上面潦草地写着「阿尔文·特里梅林,算术」。我将本子翻开,看看几道算术题,绝大多数答案都是错的。又信手翻翻,翻到一个女孩的素描,我立刻认为画的是吉利,我在门房门口见到的那个孩子。
「不坏,」我低声说道,「原来,我们的阿尔文是个艺术家。了不起。」
我又合上本子。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在我一来到这里时就产生了,这便是我正受着监视。
「阿尔文!」我冲动地喊起来,「是你吗,阿尔文?阿尔文,你藏在哪里?」
没有回答,我窘得满面通红,在一片寂静之中自觉相当荒唐。
我立即转身回到自己房间。我拉了拉铃,当戴茜出现时,我要她送点热水来。
在我把提包打开、将东西挂起来之前,已经将近八点,当座钟正好敲击八下的时候,基蒂端着托盘出现了。上面放着一只烤鸡腿和蔬菜,一个有盖的锡器里放着奶油蛋糕。
戴茜说:「小姐,你是在这儿吃,还是在书房里呢?」
我决定不在书房里吃,在那里我觉得有人从远处望着我。
「就上这儿好了,戴茜。」我答道。这时,戴茜看上去象是想讲话似的,于是我补充一句:「阿尔文小姐在哪里?这似乎奇怪,我还没有见到她哩。」
「她是个坏东西,」戴茜嚷道,「你知道要是基蒂和我碰上这样恶作剧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情况?一顿狠揍——那就是我们所得到的,事后在一个地方很不舒服地坐着。她听说新的小姐要来,所以就跑开了。主人不在,我们也不知道她在哪里,直到威德登山庄的仆人跑来说她在那儿——去看塞莱斯蒂尼小姐和彼得少爷了。如果你的确想了解的话,就是这样。」
「我明白了。这是对一个新来乍到的家庭女教师的一种抗议。」
戴茜走到我的身旁,用擘肘轻轻碰我一下。「塞莱斯蒂尼小姐确实把这个孩子宠坏了。那样宠她,使你认为她就是塞莱斯蒂尼小姐亲生的女儿。听,多象是马车的声音。」戴茜在窗户边向我打手势。我本觉得不应当与一个仆人一起站到窗户那里,来偷偷注视下面的情况,但是要去看个究竟的诱惑力对我来说是强烈了。
于是,我站在戴茜身边,望着她们从马车上下来……一个年轻女人,我判断她和我年龄相仿,也许大上一岁;还有一个孩子。我几乎没有注视那个女人,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那个孩子身上了。我的成功要决定于她呀,因此十分自然,我的目光最初几分钟只落在她身上,而不是别人。
从我所能看到的部分来说,她似乎很平常。她的身材要比一般八岁孩子高些;她的淡棕色头发编成辫子,我料定那辫子很长,因为它是盘在头上的;这给了她一种成熟的外貌,我认为她太早熟了。她穿一件棕色方格花布连衣裙,一双白色长统袜,和带有踝带的黑鞋。她看上去象一个妇人的缩影。出自一种难以名状的原因,我的兴致低落了。
奇怪得很,她似乎意识到有人在注视着她,眼睛往上一挑,我不自觉地向后退去。不过我相信她看见了我这一举动。我感到在我与她见面之前,我已处于不利地位。
「又在恶作剧了。」戴茜在我身边咕哝了一句。
「也许,」我在走到房间中央的时候说道,「看到新来的家庭女教师她有点吃惊。」
戴茜突然大笑起来,「什么,她会吃惊!对不起,小姐,不过这句话实在太使我发笑,实在是好笑。」
我走到餐桌边,坐了下来,开始用餐。戴茜正要走,这时,有人敲门,基蒂走了进来。她向姐姐做了个鬼脸,亲昵地朝我莞尔一笑。「噢,小姐,」她说,「波尔格雷太太说你吃完饭后,是否愿意下楼到潘趣酒室去一下?塞莱斯蒂尼小姐在那儿,想见见你。阿尔文小姐已经到家了。她们希望你尽快下去。现在阿尔文小姐在她自己的房间里。」
「我吃完饭就来。」我说。
「那么,吃完饭请你拉一下铃,小姐,我和戴茜就来给你带路。」
「谢谢你。」我重又坐下,从容地吃起晚饭来。
我起身走到梳妆台的镜子前。我看到自己这时分外容光焕发,这很中我的意;我的眼睛看上去仿佛明显地闪烁出琥珀色。戴茜和基蒂离开已有十五分钟了,我想象波尔格雷太太、阿尔文和塞莱斯蒂尼小姐等我一定等急了。但是我不想象许多家庭女教师那样成为可怜的小工。如果阿尔文和我判断的一样,那就需要在一开始就让她看出,我是来负责管教她的,必须受到尊重。
我拉铃,戴茜出现了。
「她们在潘趣酒室等你,」她说,「阿尔文小姐晚饭的时间早过了。」
「遗憾的是,她没有早些赶回来。」我从容地回答道。
戴茜吃吃发笑的时候,她那似乎要挣破棉布紧身胸衣的丰满胸部震颤起来。我能看出,她喜欢笑。我断定她与她的妹妹都单纯开朗。
她领我到潘趣酒室去,我与波尔格雷太太到我住处来的时候曾经经过这里。戴茜把帘子拉到一边,带着戏剧性的姿态喊道:「小姐到!」
波尔格雷太太端坐在一把后背蒙着毛毯的椅子上,塞莱斯蒂尼小姐坐在另外一把椅子上。阿尔文站着,她的两只手在背后交叉着。我认为她看上去极为做作。
「啊,」波尔格雷太太说着,站起身来,「这是利小姐。南斯洛克小姐一直等着见你。」她的口气略带一点责怪。我知道她的意思。我不过是个家庭女教师,却让一位名门闺秀等到我吃完饭。
「你好!」我招呼道。
她们露出惊讶的神色。我想我本应该客套一番,或是做出点姿态,表示我意识到我卑微的地位,但我知道孩子的一双蓝眼睛在盯视我;确实,在一开始的当儿,除了阿尔文之外,其余的人我都没有觉察到。她的两眸蓝得令人吃惊,我想,她长大的时候将会是个美人儿。我不知道她是象爸爸还是象妈妈。
塞莱斯蒂尼·南斯洛克小姐站在阿尔文的旁边,一只手放在小姑娘的肩上。
「阿尔文小姐来看我们,」她说,「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我是威德登山庄的南斯洛克小姐,你可能已经看到那座房子了。」
「从车站来的路上看到了。」
「我相信你不会对阿尔文发脾气的。」
阿尔文怒气冲冲,眼睛闪闪发光。
直视着那目中无人的蓝眼睛,我答道:「我几乎不可能为我到来之前所发生的事情去责怪她,是吗?」
「她把我……把我们……都看作是她家庭成员的一部分,」 塞莱斯蒂尼·南斯洛克继续说,「我们一直亲密无间地生活在一起。」
「我相信,这对她来说是极大的愉快。」我回答;这才第一次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塞莱斯蒂尼·南斯洛克小姐身上。她比我高些。但是根本算不上是标准的美女。她的头发是一种古怪的棕色,眼睛淡褐色。她脸色苍白,有一种静谧的气氛。我断定她没有什么个性,但是也许是被阿尔文的跋扈和波尔格雷太太惯常的威严掩蔽了光彩。
「我的确希望,」她说,「如果你在哪个问题上需要征求我的意见,利小姐,别不好意思登门找我。你瞧,我是个近邻,我想我在这儿已被视为家庭中的一员。」
「你真好。」
她温和的目光正对着我的目光。「我们希望你在这儿很愉快,利小姐。我们都是这样想的。」
「谢谢你。我想,」我继续说,「第一件事是让阿尔文上床睡觉。她就寝的时间一定早过了。」
塞莱斯蒂尼的脸上浮现出赞许的微笑。「你说得对。的确如此。她平时是七点半在书房喝牛奶、吃点心。现在八点早过了。不过今天晚上我来照顾她。我建议你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吧,利小姐。长途跋涉之后,你一定够疲倦的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阿尔文就嚷了起来:「不,塞莱斯蒂尼。我要她照顾我。她是我的家庭女教师,她应当这样,不是吗?」
塞莱斯蒂尼脸上立刻显得受到了伤害,阿尔文却抑制不住胜利的神情,她想显示自己的力量,她不肯让塞莱斯蒂尼督促她回房睡觉,只是因为塞莱斯蒂尼非常想这样做的缘故。
「噢,很好,」 塞莱斯蒂尼说,「那么我就没有必要再呆下去了。」
她凝视着阿尔文,象是要孩子恳求她留下,但是阿尔文把好奇的目光全都投射到我身上。
「晚安!」她无礼貌地说,又对我说:「来吧,我饿了。」
「南斯洛克小姐送你回来,你忘记了道谢。」我对她说。
「我并没有忘记,」她顶撞道,「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任何事。「
「这么说,你的记性要比你的礼貌强得多。「我说。
她们惊异了——所有的人都是如此。或许我自己也有点儿吃惊。但是,我知道,假如我要接受管教她的任务,就必须严格。
她的脸色红涨,两眼变得冷冰冰的。她还要顶嘴,但又不知如何说是好,于是跑出了房间。
「你瞧!」波尔格雷太太说,「怎么样,南斯洛克小姐,都是你干的好事……」
「胡说,波尔格雷太太,」 塞莱斯蒂尼说,「当然我要把她带回来。」
「她以后会感谢你的。」我向她保证。
「利小姐,」 塞莱斯蒂尼认真地说道,「对这个孩子,你有必要耐心细致一些。她的母亲最近……去世了。」 塞莱斯蒂尼的双唇哆嗦起来。她对我微微一笑。「这是不久前的事,这个悲剧似乎还在我的眼前。她是我的好朋友。」
「我理解,」我回答道,「我不会对孩子粗暴的,不过我看她需要约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