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一边走一边喊阿尔文。
没有回答,于是我匆匆穿过书房到了她的房间。也许她还没有回到家。我这时才想起在马厩里没有见到王子,不过当时忘记了到它的位置去看看。
坐在窗口的时候,我意识到有人在艾丽斯的房间里,我也弄不清楚我怎么知道这一点的。也许是映在窗玻璃上的影子。不过,我肯定有人在那里。
我没有进一步考虑一旦发现谁在那里,我该做些什么,就从自己的房间跑出去,穿过画廊到艾丽斯的房间去。我的马靴在画廊里发出卡搭卡搭的声响。我猛地推开房间的门,喊道:「谁在那儿?谁?」
房间里没有一个人,但在这一瞬间我看到连接两个房间的门关上了。
我有一种感觉,一定是阿尔文在那里,我确信阿尔文在这个时候需要我。我非得找到她不可。于是我或许怀有的畏惧心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飞也似地穿过梳妆室,打开卧室的门,环视了房间。我跑到帷幔前,摸了摸帷幔。那里没有人。然后我向另一扇门跑去,打开门。我来到另一间梳妆室,两个房间相通处的门——与艾丽斯的房里一模一样——是敞开的。我穿过门,立刻意识到我走进了康南的房间,因为我看到他那天上午戴的领带扔在梳妆台上,还看见了他的睡衣和拖鞋。
看到这些羞得我满面通红,我意识到自己闯进了这个家里我无权涉足的部分。
有人在我之前来过这里,但不是康南。是谁呢?
我迅速穿过卧室,开了门,发现自己来到了画廊里。
那里没有任何人的迹象,于是我又缓缓走回自己的房间。
谁在艾丽斯的房间呢?神出鬼没地出现在那里的是谁呢?
「艾丽斯,」我大声说,「是你吗,艾丽斯?」
然后我下楼到马厩里,我想回到赛马场去找阿尔文。
我给罗亚尔上了鞍,骑马出了马厩场,这时我看到比利慌急地向家里跑来。
「噢,小姐,出了事啦。一个严重的事故。」他说。
「什么?」我结结巴巴地问道。
「是阿尔文小姐出了事。在跳马时摔下来。」
「可是她并没有参加跳马呀!」我嚷道。
「不,她参加了。在八岁的高级组,是跳高项目。王子绊了一跤摔倒了。他们在地上滚了几滚……」
刹那间,我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能力,我双手掩面,大声提出抗议。
「他们正在找你呢,小姐。」他说。
「那么她在哪里?」
「她在地上。他们不敢挪动她,只把她包了起来,等彭杰利医生来。他们认为她可能断了几根骨头。她的爸爸跟她在一起。他老是问:「利小姐在哪里?」我见到你离开,于是就追你来了。我认为也许你最好去那里,小姐……因为他象是在求你哩。」
我转身尽快地策马飞奔,下了小山坡,来到村子里,我边跑边祷告和责备:
「啊,上帝,让她安然无事吧。噢,阿尔文,你这个小傻瓜!参加简单的跳跃项目就够了,那就足以使他满意了。你可以在下一年再参加跳高项目。阿尔文,我的可怜的、可怜的孩子。」接着又责备道:「是他的过错,全是他的过错。如果他是个有人性的家长,那就不会出事了。」
这样,我来到场地。我将永远忘不了我见到的一切:阿尔文毫无知觉地躺在草地上,一群人围住她,别的人站在附近。那天的比赛全结束了。
一刹那间,我害怕她已经死了。
康南望着我,铁板着面孔。
「利小姐,」他说,「我很高兴你来了。出了事啦,阿尔文——」
我没有理会他,跪在她的旁边。
「阿尔文……我亲爱的……」我低声呼唤着。
她这时睁开了眼。看上去她不象是我那个傲气十足的小学生,倒象是一个迷了路、茫然不知所措的孩子。
不过,她露了笑脸。
「别走开……」她说。
「好的,我就呆在这里。」
「你原先……的确走了……」她低语道,我不得不弯下腰来听她说话。
这时,我知道了。她不是在对家庭女教师马撒·利说话。她是在对艾丽斯说话。
第六章
彭杰利医生已经来到场地,诊断是断了一根胫骨;不过他说不准是否还有进一步的损伤。他固定了骨折的部位,把阿尔文放在他的四轮马车里运回梅林山庄,与此同时,我和康南默默无语地一道骑马往回走。
阿尔文被送到她自己的房间,医生给她服了止痛药。
「现在,」医生说,「我们除了等待之外,做不了什么事。过几个小时后,我再回来。孩子可能受到严重震荡。这个时候得给她保暖。让她睡觉。她应当睡上几个小时,在她醒来之前,我们将会知道她受震到什么程度。
医生离开以后,康南对我说:「利小姐,我想跟你谈一谈。现在……到潘趣酒室去,好吗?」
我跟在他的后面,他又接着说:「利小姐,现在除了耐心等待之外,再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我们一定要镇定。」
我意识到他从来没有见过我象现在这么激动,他原来也许以为我不会有这样的深情的。
我冲口而出:「特里梅林先生,我发现就我自己的责任来说,很难象你对你女儿那样保持平静。」
我是那么害怕和忧伤,以致意想为所发生的情况责备一下什么人,于是我责怪他了。
「是什么使这孩子干出这种事来?」他盘问道。
「是你让她这样做的,」我顶了一句,「你!」
「我!可是我根本不知道她在骑马技术上有如此长进啊。」
我后来才认识到当时自己简直要发疯了。那时我相信阿尔文可能已把自己弄成重伤,我几乎确信象她那样气质的孩子绝不会再想骑马了。我认为自己在方法上也有毛病。我本不该力图克服她对马匹的畏惧心理,而我却指点她以此取悦于她父亲,从而使自己得到她的爱戴。
我无力摆脱负有罪责的可怕感觉,而又极想摆脱。在心底里我自言自语:这是个悲剧之家。谁能混在这些人的生活之中呢?你想干什么呢?改变阿尔文吗?改变她父亲吗?发现艾丽斯死亡的真相吗?你认为自己是什么人?是上帝吗?
不过,我并不是全然非难自己。我在寻求一个替罪羊。我对自己说:他该受到责备。他要是另外一种样子,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对此我是有把握的。
我对自己的感情失去了控制,象我这样的人很少会有这种表现,他们总是做得更为周全,而不是象那些容易歇斯底里地大吵大叫的人那样。
「是的,」我嚷道,「当然啦,你对她取得那么的进步是一无所知的。若是平时你对孩子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关心,你又怎么能知道她进步呢?你的不管不问伤透了她的心。正是出于这种原因,她才试图做她办不到的事。」
「我亲爱的利小姐,」他喃喃地说,「我亲爱的利小姐。」他十分狼狈地看着我。
我暗自思忖:我还怕什么!我将被辞退;不过无论如何我失败了。我曾希望去做不可能办到的事——使这人摆脱自私,对他的独生女儿关心一点。我做了些什么呢——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也许使这孩子终身残疾。我真是好样儿的了,反倒去抱怨别人的行为。
但我还是继续责备他,说起话来毫无顾忌。
「我来这儿以后,」我接着说,「没过多久,就了解了这里的情形。这个可怜的、失去母亲的孩子挨饿。噢,我知道,在特定的间隔时间,她有肉汤、面包和黄油。但是除了肉体的饥饿之外,还有另外一种饥饿。她极其需要慈爱,这是她可能指望从一位家长那儿得到的,而且如你所见到的,她准备冒着生命危险去赢得。」
「利小姐,我求求你,请你平静下来,千万理智些。你是在对我说阿尔文那样做——」
但是我不让他说下去。「她那样做是为了你。她认为那样做会让你高兴。她已经练习了几个星期了。」
「原来这样。」他说。然后他从衣袋里取出手帕替我拭泪。「你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利小姐,」他几乎是温存地说道,「可是你的面颊上都是泪。」
我从他手里接过手帕,忿忿地擦去眼泪。
「这些都是气愤的眼泪。」我说。
「也是悲伤的眼泪。亲爱的利小姐,我认为你很爱阿尔文。」
「她是个孩子,」我说,「我的职责就是关照她。天知道,很少有别的人会这样做。」
「我明白,」他回答,「我一直以一种不可宽恕的态度对待她。」
「如果你是有感情的话,你怎么能……?你亲生的女儿!她失去了母亲,你难道不知道正是因为她妈妈的离世,她才需要特别的关怀么?」
这时他说了一句令人吃惊的话:「利小姐,你来这儿教了阿尔文,可是,我认为你还教了我不少。」
我惊愕地望着他,手里握着他的手帕,停在离我满是泪痕的脸几英寸远的地方,这时塞莱斯蒂尼·南斯洛克走了进来。
她带有几分惊讶地望着我,但是一瞬间。然后她嚷叫起来:「我听说出了一件什么可怕的事?」
「出了一个事故,塞莱斯特,」康南说,「阿尔文摔下来了。」
「噢,不!」塞莱斯蒂尼发出一声凄惨的喊叫,「什么……在哪里……」
「她在自己卧室里,」康南解释道,「彭杰利医生已给她的腿定了位。可怜的孩子,这时她睡着了。他给她吃了药,让她睡觉。几个钟头之后医生还要来的。」
「可是伤势严重到……?」
「他也说不准。不过以前我见过象这样的事故,我相信她会好的。」
我不知道他说这话到底是出自本意还是只不过为了安慰心烦意乱的塞莱斯蒂尼。我从感情上是很亲近她的,我认为,她是唯一真心实意怜爱阿尔文的人。
「可怜的利小姐心里十分难过,」康南说,「我猜想她认为是她的过错。我实在想让她放心,我根本不是这样看待的。」
我的过错!但是我教孩子骑马有什么过错?已经教了她,那参加赛马又有什么害处?不,这是他的过错,我想喊出声来,她原来会心满意足地去做力所能及的事,只是为了他,她才乱了方寸的。
我带着挑战的口气说:「阿尔文那么急于深深打动她的父亲,于是就干了超出她能力的事来。我敢肯定,如果她相信她在初级组项目中获胜就能使她父亲满意的话,她不会企图参加高级组的。」
塞莱斯蒂尼坐了下来,双手掩面。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墓地的场景,我在那儿见到她时,她跪在艾丽斯的坟墓边。我想:可怜的塞莱斯蒂尼,她爱阿尔文就象爱自己的孩子一样,因为她没有自己的孩子,也许她认为永远不会有了。
「我们只好等着瞧了。」康南说道。
我站起身来说:「我呆在这里毫无意义,我要回我的房间去。」
但是康南伸出一只手,几乎是命令似地说道:「不,留在这儿,利小姐。和我们呆在一起。我知道,你是深深地爱她的。」
我垂目望望身上穿的骑装——艾丽斯的骑装——我说:「我该去换下来。」
仿佛到了这时,他才以另一种眼神望着我——或许塞莱斯蒂尼也是如此。如果他们不看我的脸,我看上去一定极象艾丽斯的。
我认为去换上自己的衣服是必要的,因为穿上我那件背褡的灰布连衣裙,我就再一次是个家庭女教师了,那会有助于我控制自己的情感。
康南点点头,然后说:「但是换了衣裳后你再回来,利小姐。我们要互相安慰,医生回来时我想让你在这儿。」
于是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脱去艾丽斯的骑装,穿上自己的灰布连衣裙。
我的想法是对的。那布衣的确帮助我恢复了心情的平静。当我系上背褡的时候,我开始考虑:在我情感冲动之际,我对康南·特里梅林都说了些什么。
从镜子里看到我的脸由于悲戚和焦虑布憔悴万分,眼里燃烧着气恼和愤慨的火焰,骇怕得嘴角直抖。
我要她们送些热水过来。戴茜想说话,但是见我心绪那么不宁,知道说也无用,便匆匆离开了。
我洗了洗脸,洗完之后,我就下楼到潘趣酒室去,又来到康南和塞莱斯蒂尼他们中间,在那儿等待彭杰利医生到来。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医生才回来。波尔格雷太太泡了一壶浓茶,我和康南、塞莱斯蒂尼坐在一起喝茶。那时我本来并不以为异,但是后来却又感到愕然,因为这场事故仿佛让他俩都忘记了我只是个家庭女教师这一事实。不过,或许我这是专指康南而言,塞莱斯蒂尼待我从来没有那种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我在别人身上是领受过的。
康南象是忘记了我的感情冲动,对我十分谦恭,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温顺。我认为他是极希望我不再以任何方式是指责他,他了解我对他情绪那么激烈是因为我在考虑自己是否有过失。
「她很快会好的,」他说,「她还会重新骑马的。可不是吗,我比她稍大一些的时候,就出过一起事故,我确信比她这次严重得多。我摔断了锁骨,有好几个星期不能骑马。我简直是等不及地又要骑马。」
塞莱斯蒂尼颤抖地说道:「这次事故之后,她如果再要骑马,我将不会有片刻的平静了。」
「噢,塞莱斯特,你要用棉绒将她包起来罗。那么将会出现什么情况呢?她出去准会冻死。你不应当过分溺爱孩子。毕竟,他们要见世面的,得以某种方式做些准备。这位专家对此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热切地望着我。我知道他是要提起我们的精神。他知道我和塞莱斯蒂尼对这件事心情沉重,他想做得亲切些。
我说:「我认为人们不应当溺爱,不过,如果孩子打心里不想做某件事,就不应当强迫他们去做。」
「可是她并不是被强迫骑马的。」
「她极愿意骑马,」我回答,「但是我不能肯定她骑马是出于爱好还是出于要使你高兴的强烈愿望。」
「嗯,」他几乎是轻快地说,「一个孩子竟想方设法去讨父亲的欢心,这岂不是一种绝妙的举动吗?」
「但是为了一个微笑而去冒生命危险却是大可不必的。」
我的怒气又一次升腾起来,手指紧紧捏住我的布裙子,象是要提醒自己现在已不是穿着艾丽斯的骑装的人了,我是穿着自己的棉布长袍的家庭女教师,不适宜强硬地提出自己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