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在车道上玩,离大门口不远。女主人沿着车道骑马回来。她是个很会骑马的人。这时候,吉利突然从树林中跑了出来,被马踢了一下。她头朝地栽下去。她没有被马踩死真是运气。」
「可怜的吉利。」我脱口而出。
「女主人心里很难受。她责备自己,尽管这根本不能怪她。对这一点,吉利应当更清楚。我们常常告诉她要注意看路。可是她突然冲出来,很可能只为追一只蝴蝶。吉利对鸟呀、花呀这一类的东西很有兴趣。自那以后,女主人一直精心照料她,吉利总是到处跟着她,她一不在家,吉利就会着急。」
「噢,是这样。」我说。
波尔格雷太太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问我是否还要再来一杯。我婉言谢绝了。我看到她又往杯里倒了一匙威士忌。「吉利,」她继续说,「生下来就是有罪的。她没有权利来到这个世界。看起来象是上帝存心报复她,因为有这样的说法:父辈们有罪过就会降灾到孩子的头上。」
我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怒潮漫过我的全身。对这种曲解,我很反感。我简直想打这个女人一记耳光,她竟然坐在那里若无其事地喝着威士忌,把她的外孙女的苦境当作上帝的旨意接受下来。
我对这些人的麻木感到惊异,他们不是把吉利的怪癖与她的遭遇联系起来,却相信这是报仇心重的上帝为她父母的罪过而给了她应有的惩罚。
不过我一声不响,因为我相信在这个家里,我与一股古怪的力量搏斗,如果要取得胜利,就需要可以支配的伙伴。
我要理解吉利。我要宽慰阿尔文。我发现自己对孩子很喜爱,我在来这里之前,并不知道自己具有这方面的爱好。的确,我从到这里以后,已经对自身有许多发现。
我想把精力集中在这两个孩子身上,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这样做,可以使我不去想康南·特里梅林和特雷斯林夫人。想到他们就使我怒火中烧;在这时,我就把自己的恼怒称为「可恶」。
因此我坐在波尔格雷太太的房间里,听着她的谈话,并没有告诉她我心里在想些什么。
整个家里是一片激动的气氛,因为要举行舞会了——艾丽斯去世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哩;一周之间,大家的话题再没有别的。我发现要让阿尔文把注意力集中到功课上是困难的;基蒂与戴茜高兴得简直要发狂,我经常发现她们两人互相挽着臂膀,试着翩翩地跳起华尔兹舞来。
花匠们忙碌着。他们把暖房里的花卉搬出来装饰舞厅,急于让盛开的鲜花给他们带来荣耀。请贴散遍了四乡邻里。
「我不明白,」我对阿尔文说,「为什么你们会感到如此激动,我和你都不参加这次舞会。」
阿尔文梦幻般地说道:「我妈妈活着的时候,常常开舞会。她喜欢舞会。她的舞姿可美啦。她总是走进来,让我看看她的模样。她长得挺美。然后她总要把我带进日光浴室,休息时,我总是坐在帘子后面,从窥视孔往舞厅里看。」
「窥视孔?」我问道。
「啊,你不知道。」她得意地看着我说。我猜想,发现她的家庭女教师常常处于一种痛苦自身无知的境地中,那么这对她来说,一定是很好玩的。
「我对这座房子有许多地方并不清楚。」我急忙说,「我见过的地方还不到三分之一哩。」
「你是没有见过日光浴室,」她同意道。「家里有好几个窥视孔。噢,小姐,你不知道窥视孔是怎么回事,很多家庭都有的。连威德登山庄也有一个。妈妈曾经告诉我,男人们举行宴会,女人们混在里面被认为是不合适的,于是这时她们便坐在窥视孔那里。她们可以朝下面细细观望,但是不应当在那儿。礼拜堂里也有一个……那一类的。我们把它称为麻疯病人的圣体遥拜窗。他们不能进屋来,因为是麻疯病人,所以只可以通过这个圣体遥拜窗来看。但是我要到日光浴室去,从那儿的窥视孔往下看。啊,小姐,你应当一起去,请一定去。」
「我们以后会清楚的。」我说。
举行舞会那天,我和阿尔文还象平时那样去上我们的骑马课,只是那天她骑的不是巴特卡普,而是黑王子。
当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骑在那马上时,我感到一阵轻微的不安,但是我克制住了,因为,我暗忖,如果她要成为一名骑手,就必须超越巴特卡普这一级。一旦她骑了黑王子,就会较有信心,很可能再也不去骑巴特卡普了。
我们前几课上得很好。王子表现得挺不错,阿尔文的信心在增强。我们两人都毫无疑问地认为,她将在十一月份举行的赛马会中至少能参加一项比赛。
不过这一天我们却并不顺利。我怀疑阿尔文老是想着舞会而不是骑马课。平时除了上骑马课之外,她仍然不愿与我多接触,极其奇怪的是,在上骑马课时,我们倒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但是只要一脱去骑装,我们似乎就自动地恢复到那种原有的关系上去了。我设法改变这种状况,但是没有成功。
我们的课快上到一半时,王子突然奔腾起来。我原没有让她策马奔驰,除非是拉住缰绳。无论如何在围场里是没有地盘跑马的,我本想在对阿尔文的信心有了绝对把握之后,才更加放手地让她骑。
要是阿尔文不慌张,记住我教她的要领,那么一切都会很顺利的,但是王子开始奔跑的时候,她由于害怕便轻轻叫了一声,她的恐惧象是立即传给了这匹受惊的牲畜。
王子飞奔起来,马蹄在围场的草地上发出嗒嗒声响,使我胆战心惊,只见阿尔文把我教她的要领忘得干干净净,整个身子歪向一边。
转瞬之间,一切都过去了,因为事故刚一发生,我就当机立断。我立刻追上去,恰巧在王子跑到篱笆之前抓住它的笼头,因为我相信它是想跳出去,那就意味着我的小学生会摔得很惨重。恐惧给了我新的力量,我猛地把缰绳抓到手中,就在它正要蹿上篱笆时把它勒住了。我让它站稳脚,而这时,被吓得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的阿尔文安然无恙地从马背上滑到地上。
「没什么,」我说,「你精神恍惚了。你还没有达到可以有丝毫大意的程度。」
我知道,那才是与她相处的唯一途径。尽管她仍在颤抖不已,我还是让她重新骑到王子的背上,我知道,经过这一场事故,她对马又会害怕起来。我驱除了她的恐惧,绝不让这场恐惧卷土重来。
尽管勉强,她还是按照我的吩咐去做了。到我们课上完之前,她已不复害怕,我知道她第二天还要骑马的。所以那天我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满意,因为我将最终使她成为一名骑手。
当我们要离开围场的时候,她突然大笑起来。
「怎么回事?」我回头问道,这时我骑马走在她的前面。
「噢,小姐,」她嚷道,「你已经扯裂了!」
「你是什么意思?」
「你穿的连衣裙在胳肢窝下裂开了。噢,……这件衣服越来越够呛了。」
我扭回头,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这件骑装我穿着一直是太紧了一点,在我抢救快要翻身落马的阿尔文时,袖缝承受不了那额外的绷力,绽开了。
我一定是露出了惊愕的表情,因为阿尔文说:「不要紧的,小姐。我给再找一件,我知道,还多着哩。」
在我们回家时,阿尔文暗地里喜滋滋的,我从未见她如此兴头过,这使我感到奇怪。她看到我的狼狈相竟然那么快乐,以致于把刚刚经历的危险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无论如何,这一发现使我有几分困窘。
客人们开始纷纷到来。我不能自禁地从窗口窥探。入口处车水马龙,我瞟见那些华丽的衣着,羡慕得透不过气来。
舞会在我那天曾去看过的大厅里举行。我到这里来后直到那天为止,一直没有进去过,因为我总是取道后面的楼梯。是基蒂劝我偷看一眼的。「多么可爱啊,小姐。波尔格雷先生象一只有两条尾巴的狗那样团团转。如果他培育的花卉有个三长两短的话,他准会对我们哪个下毒手哩。」
我想我很少见过布置得这么美观的环境。柱子用树叶装饰起来。「这是科尼什的老风俗啦,」基蒂告诉我,「规定是在五月里,但是即使在九月里又有什么关系呢,小姐。估计还会开别的舞会的,因为伤心的日子过去啦。嗯,还会开的。总不能老是哀悼下去呀,是不是?你可以说这是五月期间的习惯,你不这样认为吗?这是老年头的结尾、新年头的开始。」
我望着从玻璃房端来的花盆盛开着的花卉,巨大的蜡烛插在墙壁上的烛台里。这个大客厅给波尔格雷先生和他的花匠们带来了荣耀。我想象出当这些明烛熠熠生,宾客们穿着各色鲜艳服装,佩戴各种珠宝钻石翩然起舞时,该是怎样的一种珠光宝气的景象啊。
我想成为宾客中的一员,我是多么盼望这一点啊!基蒂已经开始在大厅里迈开舞步,面含微笑,向想象中的舞伴躬身施礼。见此情景,我微笑了。她看上去是那么陶醉,喜形于色。
这时,我觉得我不该在这样情景下呆在这儿。这太不合适了。我就象基蒂一样俗不可耐。
我转身便走,激动地喉咙都哽住了。
那天晚上我和阿尔文一道吃了晚饭。由于她爸爸忙于应酬客人,她显然不能与他一起在小餐室里吃饭。
「小姐,」她说,「我把新骑装放进你的小橱里了。」
「谢谢你,」我说,「你考虑得太周到了。」
「呃,你可不能再穿那件骑装啦!阿尔文大声说,嘲弄地指着那件紫色长袍。
只因我不致因没有衣服而缺课,她才这样不厌其烦——我应当了解这一点。
在那时,我问自己是不是太傻了。我指望的是不是比人家准备给予的要多?我对阿尔文来说算不了什么,除非我可以帮她得到她所需要的东西。这一点是要记牢的。
我厌恶地望了望我那件紫红色的棉布长袍。这原来是我最心爱的两件衣服中的一件,是在我谋得了这个差事时阿德莱德姨母的裁缝特地为我做的。另一件是灰色的——对我来说是最不合适的颜色——但是我想看上去不那么太呆板,稍微有点儿不象是个穿紫红色衣服的家庭女教师。但是它们似乎是多么不合体呀,紧身胸衣的扣子一直扣到颈脖,配上奶油色花边领子和奶油花边袖口。我意识到我在把自己的衣服与康南·特里梅林的客人的衣着作着比较。
阿尔文说:「快吃完吧,小姐,别忘记我们要到日光浴室去哩。」
「我想你应该得到你爸爸的同意图」我说。
「小姐,我总是从日光浴室里偷看的。人人都知道我是这样做的。妈妈过去常在大厅里抬头望我,还向我招手呢。」她微微皱起眉头。「今晚,」她继续说,仿佛在自言自语,「我要想象她在下面,尽管……在那里跳舞。小姐,你认为人们死了还会回来吗?」
「多么古怪的问题!当然为会罗」
「那么,你不相信有鬼罗。可有些人相信。他们还说见到鬼,你认为他们讲见到了鬼是在撒谎吗,小姐?」
「我认为说这种话的人是他们的想象力的牺牲品。」
我沉默不语,因为此刻我感到心头很不是滋味。
「假如她回来,」她若有所思地说,「她就会参加舞会,因为她喜欢跳舞。」她仿佛突然记起我在场似的,「小姐,」她接着说,「如果你实在不愿意跟我一道去日光浴室,我单独一个去也不在乎。」
「我会去的。」我说。
「我们现在就走。」
「我们首先得把饭吃完。」我对她说。
当我跟随阿尔文沿着画廊,上了石造楼梯,穿过几间卧室,来到她告诉我的日光浴室时,这个府邸的宏大继续使我吃惊。这间日光浴室的屋顶有一部分是用玻璃盖的,我明白它得名的原因了。我想,在炎热的夏天里,这里一定会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四壁覆盖着精致的挂毯,上面绘着大叛乱和王政复辟两个时期的趣闻轶事;查理一世被送上断头台,查理二世趴在橡树上避难,他那黝黑的脸俯视着圆头党的士兵们;还有他到达英格兰、他的加冕礼以及他访问造船厂的画面。
「现在别管这些了,」阿尔文说,「妈妈过去总是喜欢这儿。她说可以看到发生的一切情况。这儿有两个窥视孔,噢小姐,难道你不想看看吗?」
我注视着写字台、沙发以及靠背镀了金的椅子;想象中,我看到她坐在这里,对她女儿说话——已故的艾丽斯,随着时日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栩栩如生了。
这个长房间的每一端都有窗子,高高的窗上挂着沉甸甸的织锦帷幔。那些同样的织锦帷幔在房中还有四个——我们进来时经过一个,其次一个在这长房间的另一端,两边又各有一个。起先我以为都是挂在门上的,但是后两个我弄错了。
阿尔文的其中一个帷幔白天不见,压低着嗓音喊我,当我走到她面前时,我发现来到室内墙壁凹进去的地方。墙上有个星形的孔,孔够大的了,但是装饰得那么巧妙,因此人们不会注意它,除非着意寻找。
我通过这个孔向外望去,发现我在俯瞰那个礼堂的内部。不过我只能清楚地看到一边——小祭坛以及三幅一联的图画和一些靠背长椅。
「妈妈告诉我,如果他们病得很厉害不能下去,便总是端坐在这里,望着礼拜仪式。从前家里还有个牧师。这不是妈妈告诉我的,她对家史不清楚。是詹森小姐告诉我的。她对这个家的情况了解得可多啦。她喜欢上这里来,通过窥视孔往下看,她也很喜欢这个礼拜堂。」
「阿尔文,我想,她去世的时候,你很难过吧。」
「对,很难过。另一个窥视孔在那边。你可以从那个孔看见大厅。」
她走到这个长房间的另一端,把帷幔拉开。墙上有一个同样的星形洞口。
我俯视大厅,不由屏住了呼吸,因为下面是个富丽堂皇的场面:乐师们在大厅一端的高台上,宾客们还没有起步跳舞,站在周围闲谈着。
下面大厅里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嘈杂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我们上面来。阿尔文屏声敛息地呆在我的旁边,目光在搜索着……那副神态使我微微颤栗。她是否真相信艾丽斯会从坟墓中走出来,因为她生前是那么喜欢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