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是沉浸在白日梦中了,因为老是看见康南·特里梅林把十一月赛马的跳马一等奖品送给他女儿,与此同时,向我投来带着歉意的、无限羡慕的目光。与这幅画面连在一起的还有另一幅画面。那便是吉利与阿尔文同坐在书房桌边,我听着背后的低语声:「要不是利小姐,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出现。你瞧,她在教育孩子方面真是个奇才。瞧她为阿尔文做了些什么……现在又在为吉利着想了。」
但是,在这个时候,阿尔文仍然是个乖张的孩子,而吉利弗劳尔,还是象塔珀蒂的女儿们说的那样:「神经有毛病。」
接着,有两桩事闯入我那些或多或少是平静的日子,搅得我心烦意乱。
第一件事只是发生在很短的时间内,但它一直萦绕在我的脑际,难以消除。
我正在批改阿尔文的作业本,给她算术记成绩,她坐在桌边作文;就在我翻作业本的时候,一张纸掉了下来。纸上涂满了素描。我已发现阿尔文有明显的绘画才能。哪一天有机会时,我打算就这点与康南·特里梅林谈谈,因为,我认为她应该受到鼓励。我自己只能教她一些美术方面的基础知识,而我坚信,为她请一个合格的绘画教师是值得的。
这些素描画的全是人的面孔。我认得出其中一个是我。画得不坏,我看起来当真是那么古板吗?我希望可别总是如此才好。不过或许她就是这么看我的。还画了她的爸爸……画了好几幅哩。而且他的画像也是容易认出来的。我又翻到另一面,这一面画的全是女孩子们的面孔。我看不清楚画的是谁?是她自己的吗?不……那么是吉利的,我敢断定。不过有点象她本人。
我看着这一面,看得那么专注,一点也没察觉到,她从桌上探过身子来,把它一把夺走了。
「那是我的。」她说。
「那还是,」我回敬道,「极端没有礼貌的。」
「你不该偷看。」
「我亲爱的孩子,那张纸夹在你的算术本子里的呀。」
「那么它也不该夹在本子里。」
「你必须对那张纸报复一番,」我轻描淡写地说,接着转为严肃些的口气:「我求求你不要那么粗鲁地抢东西。」
「对不起,」她轻声咕哝一句,仍然气鼓鼓的。
我又批起算术本来,大多数答案都不对。算术不是她的最佳课。也许是因为她花了那么多时间画像而没有认真对待作业。她为什么这样恼怒?为什么画了这么多面孔?这些面孔一部分是吉利的,一部分是她自己的。
我说:「阿尔文,你要认真学习算术。」
她恼怒地咕哝了一声。
「你好象还没有掌握运算规则,甚至连简单的乘法运算都不会,如果你的算术能有你的绘画一半那么好,我一定非常满意了。」
她一声不吭。
「你为什么不愿意让我看看你画的那些人像呢?我认为其中的几幅画得很好。」
还是没有回答。
「特别是,」我继续说,「画你爸爸的那一幅。」
甚至在这个时候,一提起他的名字都可以给她嘴唇带来温柔的、热切的笑纹。
「还有那些姑娘的面孔。告诉我画的是谁——是你还是吉利?」
微笑从她嘴唇上顿时消失了。她几乎是透不过气来似地说道:「你把这些像当成谁,小姐?」
「谁的。」我心平气和地纠正她。
「那么你把这些像当成谁的了?」
「好吧,让我再看看。」
她踌躇了一会儿,然后取出那张纸,递给我,她的目光是迫不及待的。
我端详画上的那些面孔,说道:「这个要不是你就是吉利。」
「你认为我们长得很象吗?」
「不,不。在这以前我一直没有想到过。」
「现在你是这样想的罗。」她说。
「你们同龄,再说小孩们常有相似的地方。」
「我不象她!」她激昂地嚷了起来,「我才不象那个……白痴哩。」
「阿尔文,你不该使用这样的字眼。你难道不认为这样做极不厚道吗?」
「是的。不过我长得不象她。我不要你说我象她。如果你再这么说,我就叫父亲打发你走。他会的……如果我要求他这么做。我只要一提出来,你就得走了。」
她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我意识到她企图使自己信服两件事:一是她与吉利之间毫无相似之处;二是她只要向她爸爸提出什么,她的愿望就会得到满足。
为什么?我问自己,她这样激愤是什么原因呢?
她脸是是一副完全封闭的表情。
我平静地望着别在灰色棉上衣上的表,说道:「你得准时在十分钟内写完这篇作文。」
我把算术书移到面前,装出全神贯注的样子。
第二件事更使人心头烦乱。
原来这是相当平静的一天,这就意味着课上得很顺利。晚上我在林间散过步,回来的时候,看到两辆马车停在府邸前面。我认出其中一辆是从威德登山庄来的,因此我猜测不是彼得就是塞莱斯蒂尼来拜访了。另一辆车弄不清是从哪儿来的,不过我注意到那上面的饰章,这是一辆非常华丽的马车,我纳闷这是谁的车呢。后来又想这不关我的事。
我很快走后面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是个暖和的夜晚,我坐在窗前,听到音乐声从敞开的窗户传来。我知道康南·特里梅林在款待客人们。
我想他们是在我从未见过的一间房子里。你为什么要管这些呢?我扪心自问。你只不过是个家庭女教师。康南·特里梅林,瘦削的身材,衣着讲究,一定正坐在牌桌边招待客人们,或是与客人们坐在一起听音乐。
我辩认出这支曲子选自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我突然渴望下楼到他们中间去;我又吃惊地感到这一愿望比我在阿德莱德姨母举行的晚会上或菲利达举行的晚宴上所怀有的愿望更为强烈。我为好奇心所驱使,抵制不住那种诱惑,便拉铃,叫基蒂或戴茜来,她们一贯消息灵通,而且乐于把所知道的消息告诉任何一个感兴趣的人。
戴茜走了进来,她看上去很兴奋。
我说:「我想要点热水,戴茜。你能给我送点来吗?」
「嗯哪,小姐。」她说。
「今晚有客人来吧,我想。」
「噢,是的,小姐。不过,这和我们平时举行的宴会比起来,就算不了什么。我想今年年底主人会多请来一些客人。这是听波尔格雷太太说的。」
「去年一定很冷清吧。」
「不过那是当然的、正常的……家里死了人嘛。」
「那当然,今晚有哪些客人呀?」
「噢,塞莱斯蒂尼小姐和彼得先生是当然有的。」
「我见到他们的马车了。」我的声音听起来是急切的。对此我感到羞愧。我不比任何一个喋喋不休的仆人好上多少。
「好,我告诉你还有些什么人。」
「谁?」
「托马斯爵士和特雷斯林夫人。」
她看上去要卖什么关子似的,象是这两个人有什么极不寻常之处。
「噢?」我从旁鼓励地说。
「不过,」戴茜接着说,「波尔格雷太太说托马斯爵士不宜在宴会上寻欢作乐,应该上床睡觉去。」
「怎么,他病了?」
「可不是,他活不到七十岁了。他的心脏不好。波尔格雷太太说,有这种心脏病的人,说死就死,也用不着再加快了。不是那……」
她停住了,对我眨眨眼睛。我想请她继续说下去,但又觉得这样有失身份。她似乎令人料想不到地突然中止了谈话。
「另外还有一个乱七八糟的女人。」
「谁?」
「啊,当然是特雷斯林夫人罗。你应当去见见她。她的长袍开叉一直开到这儿,最可爱的花儿放在肩上。她真是个美人儿,你一望就知道她只是在等……」
「我想她与她的丈夫年龄不相当吧。」
戴茜吃吃地笑了。「他们说他俩的年龄相差将近四十岁。她喜欢装着五十岁的样子。」
「你象是不喜欢她。」
「我吗?是啊,如果我不喜欢她,有些人可喜欢她哩!」这又使戴茜大笑起来。看着她那穿着紧身衣服的难看的外形,听着她那呼哧哧的笑声,我为自己与一个仆人在一起搬弄是非而害臊,于是说:「我想要点热水,戴茜。」
戴茜退出去取水了,我一人在屋里,在想象中更加清晰地描绘着客厅里正在发生的一切。
我直到解了手,取下发夹,准备就寝的时候,还在捉摸着他们。
乐师们正在演奏萧邦的一支圆舞曲。这支曲子似乎迅速而又神秘地把我从家庭女教师的卧室带走,用快乐来蛊惑我,把我带到一个我力所不及的境地——一个秀丽的美人,在这府邸的某个客厅里占有一席之地,以机智、风韵,受到爱慕者的追求。
想到这些,我心头蓦地一惊。天气晴和了已有这么长时间,我不相信好天气还会继续下去。秋天的迷雾将要包围我们,我已经听说,从西南方面吹来的大风,正如塔珀蒂所说,「是这一带所特有的。」
我可以嗅到海洋的气息,听到海浪柔和的节奏。「大海的波涛声」源于梅林海湾。
这时,我陡然看府邸暗处有一盏灯光,顿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我知道灯光是从阿尔文带我去挑选骑装的那间房的窗里射出来的。那是艾丽斯的梳妆室。
帘子已经放下来了。我以前还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我确信刚才并没有放下来。因为,自从知道了那是艾丽斯的房间,我便养成了一种习惯——每当我探首窗外,总喜欢扫视一下周围的窗户。对于这一点,我很后悔,曾想予以矫正。
我站到窗前向外凝视,就在我这样做的同时,我看到窗帘上映出了一个人影,是个女人的影子。
我听到一个声音凑近我的耳朵说道:「是艾丽斯!」我意识到那是我自己说出声来的。
我在做梦,我暗自低语。这只是我的幻觉。
这时,我又看见那个影子映在了帘子上。
望着闪动的灯光,我那抓住窗框的两手直是发抖。我有一种冲动,想叫来戴茜或是基蒂,或是去找波尔格雷太太。
我克制住自己,想象着若是那样做会显得多么愚蠢。所以我还是凝目注视着那个窗户。
片刻之后,一切归于黑暗。
我站在我的窗口望了好久,不过,再也没有见到什么了。
乐师们在客厅里又演奏起了另一支萧邦的圆舞曲,我站在那里,直到温暖的九月之夜感到寒意为止。
然后,我上了床,但是久久不能入睡。
终于,在我确实睡着的时候,我梦见一个女人走进我的房间;她穿着带有蓝领子、护腕上饰有绠辫和球形花边的骑装。她对我说:「我不在火车上,利小姐。你不知道我在哪里,我就要你来找我了。」
在梦境里,我一直听到下面岩洞里海浪的喧哗声。第二天早晨,当东方天幕刚一出现鱼肚色,我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走到我的窗前,放眼向那个房间望去——刚刚一年多前,那还是属于艾丽斯的。
帘子拉了起来,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华美的蓝色天鹅绒窗帷。
第四章
大约一周后,我第一次见到了琳达·特雷斯林。
六点刚过几分钟,我和阿尔文放下书,到马房去看巴特卡普,我们认为它那天下午扭了筋。
兽医来看过了,给它敷上了泥罨。阿尔文真诚地为之不安,这使我感到欣慰,因为我总是乐于发现她有温柔的感情。
「别着急,阿尔文小姐,」塔珀蒂告诉她,「不出这个星期,巴特卡普准会象狗似的撒欢儿。瞧,吉姆可是从我们这儿到地角的最好的兽医,我讲的是老实话。」
她高兴了,我告诉她明天将用黑王子来代替巴特卡普。她对此很激动,她知道黑王子将会考验她的勇气。我很高兴地看到她愉快中只是稍显不安。
我们点出马房的时候,我看了看表。
「你愿意在花园里散步半小时吗?」我问,「我们还有半小时的时间。」
我惊异于她居然说愿意,于是我们便去了。
梅林山庄所在的高地约有一英里见方。通向大海的斜坡很陡,不过有几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走起来还算便当。园丁们在这个花园里下了不少工夫,在繁花似锦的树丛的掩映下,这里的景色实在秀丽。高大的乔木星罗棋布,棚架式拱道点缀其间,虽说时节已晚,玫瑰花却依然艳丽诱人,芳香飘溢。
人们可以坐在树荫下,放眼观海,从这些花园望过去,府邸的南侧傲然挺立,气象宏伟,峭壁顶部的这座庞大的花岗岩建筑宛如固若金汤的要塞。它不免带有一种挑战的神气,仿佛不仅要和浩瀚的大海比个高低,而且要与大千世界争个胜负。
我们走在散发甜香的花间小径上,与道旁树木平头,这才发现有两个人在那儿。
阿尔文倒吸一口凉气,随着她视线,我看到那两个人了。他们并肩而坐,依偎在一起。她肤色暗黑,是我所曾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之一;她的容貌显然是众所瞩目的。她发上披着一条轻薄的罗纱头巾,点缀在罗纱上的许多金属小圆片闪闪发光。我想她长得很象《仲夏夜之梦》中的一个人——也许是蒂坦尼亚吧;虽然我一直认为蒂坦尼亚是够俊秀的,但是她却可以和她媲美。她天生丽质,于人们的眼睛有磁石般的吸引力。不管你想不想,总要对她望上一眼,爱慕不已。她的连衣裙呈淡紫色,是用薄绸之类的柔软衣料作的,领口处别着一个大钻石别针。
康南首先开了腔。「啊,」他说,「这是我女儿和她的教师。原来,利小姐,你和阿尔文出来散步了。」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我说,就来拉阿尔文的手,但是她却非常没有礼貌地闪开了。
「我可以和您和特雷斯林夫人坐在一起吗,爸爸?」她问。
「你在与利小姐一起散步,」他说,「难道你不认为应当继续散步吗?」
「好的,」我替她作了回答,「来吧,阿尔文。」
康南转向他的伴侣:「我们很幸运地找到了利小姐,她是……可钦佩的!」
「康南,为了你的缘故,我希望这个家庭女教师是十分十美的。」特雷斯林夫人说。
我感到很尴尬,仿佛我是一匹马站在那儿,任他们对我评头论足。我相信他知道我很狼狈,倒觉得挺有趣。常常有些时候我认为他是个很讨厌的人。
我淡淡地说道:「我想我们该回去了。我们只是在阿尔文晚上睡觉之前出来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来,阿尔文。」我补充一句,我把她的臂膀抓得那么牢,因此一下子就把她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