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叛军会对皇帝和太后如何,一步错,则步步错,他还是赞成以保护皇帝和太后的安全为主,而非卫迟所倡导的,以快速解决事情为第一考虑的要点。
毕竟是龙轻寒是自己兄长,杜太后是自己的姨母,虽然想做皇帝,但要龙轻观以牺牲他们作为代价,他自问自己做不到。
卫非朝龙轻观笑笑,可下刻听到卫迟的话,他马上就笑不出来了。
“我已经上报左右龙武、神策四将军开始调兵守住宫中各要道,也派人去找谢二了。”
除了卫迟,在场众人齐齐一惊。
谢二,是指云阳谢家的谢晁,时任中书舍人,今日他请假在家。
卫朗一阵晕眩,卫迟这家伙平时看去斯斯文文的,做事也算稳妥,怎么现在行事居然和卫非看齐?
何况,何况谢晁是他们的好朋友,从小一块长大的人,他与此事并无关连,卫迟居然要把他拖进来,卫朗认为不妥。
“不行,不能让阿晁卷进来……他与这事无关,况且弟妹马上就要临盆了,假如他出事,你如何对弟妹交待?阿迟你马上把人叫回来。”
卫迟摇头。
“阿兄,依小弟之见,谢二哥反而是解决事件的最佳人选。你莫忘了谢家大郎怎么死的,而苏离是谢二哥最好的朋友……”
他无意识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琉璃瓶,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我何尝不知道现在让他进来,那是让他去送死,而且听说嫂夫人难产,谢二哥因此请假在家里守了一日一夜。这些我哪里不知道,可是阿兄,卫非你莫忘了爷爷经常念给我们听的那句话……”
“匈奴不灭,何以家为。”
卫非喃喃,汉朝霍去病的这句千古名言,他们从小熟知,如今不是敌国侵扰,可是没有国,何来家,这点没有不同。
卫朗沉默,过去的事他知道的不多,可也不少,云阳谢家嫡裔子孙一向单薄,本代也只有两个儿子。十年前谢家长子谢羡因仗义为轻玄太子进言而被先帝赐死,无子,后来查明轻玄太子蒙冤起兵,谢羡进言有功无过,朝廷为表亏欠之意,便由谢羡幼弟谢晁承袭谢家,并出任为官。
谢晁,文采风流,温文尔雅,朋友满天下,他的至交除了卫家兄弟,尚有太原王家的王知机,与现已离官弃职而去的苏离。
而苏离正是轻玄太子的同胞妹妹龙轻虹的丈夫,龙轻虹放弃了清河公主的封号和封邑,孑然一身跟着苏离飘然远走,如今能联络到这对夫妻的人,可说除了谢晁再无别人。
他确实是解决这事的最好人选!
“可阿晁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云阳谢家就此可能绝后,你怎么负得起这个责任……他们为了国家已经牺牲了一个儿子,难道你要谢家再牺牲第二个儿子?而且,阿晁已是仅存的谢家血脉……”
云阳谢家,其远祖为东晋名相谢安,刘裕代晋建宋,谢家一支为避祸渡海来到中略,协助平朝龙氏建国,累任三公,但谢家最出名的不是他们的权势,而是这家的家法。
平朝龙氏建国之际,谢植封“西平侯”,其治家之法,人称“西平礼法”,以诚信立人立家,为当世之典范。
如今承袭爵位的西平侯谢晁,与卫朗同龄,年二十一,成亲方一载,无子嗣。而谢家近年来大多是一脉单传,也无远亲,谢晁出事,云阳谢家后继无人。
“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卫朗喃喃,卫迟沉默了一会,方道。
“担不起,可我会担,大兄,你现在说这些已经迟了,听说嫂夫人生了一个女儿……方才我回来时,谢二哥已经和苏离进了陛下被禁之地。如今我们只能等……”
他微微叹口气,苦恼的眼神在看到角落里的男子时,突然一怔,又微微泛起一抹笑,那男子也朝他微微一笑。
这男子是翰林刘昌言,这样微小的动作看在卫朗眼里,他突然意识到卫迟和刘昌言是情人,他们的关系在这样细微的动作里,已显露无遗。
那样双目交融的幸福,让他怎么忍心,因为让卫迟去担负责任,而毁了。
唉,希望谢晁那机灵的家伙没事……
想起来又好像不太可能。
苦恼的卫朗突然感觉到一阵痛,往旁边看,瞧见龙轻观捏他的手,示意他望门口看。
——这时谢晁扶着皇帝居然从大门口里进来了。
两个人看起来气色很好,似乎毫发无伤,他们身后被人搀着的是杜太后还有侍御史白度等一干官员。
卫朗松口气,看着卫迟,他觉得自己的小堂弟比他要强,正想夸奖他几句,看到卫非的举动,二人不约而同的侧过了头。
真是,真是太丢脸了。
卫非发呆了一会,下一个举动就是扑到皇帝身上去,也不管众人在看,抱着他就死不松手,还不断的掉眼泪。龙轻寒脸红红的,却也没推开卫非,任他抱着,只用眼神示意众人退下。
卫朗和卫迟生平第一次这么后悔,自己为什么和卫非是亲戚!!
这么众目睽睽之下,他竟然这么大胆,而且是在杜太后也在场的情况下,虽然皇帝和卫非的事不是秘密,可这也太招摇了,不知道杜太后会气成什么样。
卫朗头疼的想,可非常奇怪,杜太后象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似的,还让他们退下,说什么皇帝今天很累了,可又没让卫非走。
这到底代表什么?
凝望着那张富态而美丽的脸孔,这个宫中最有权势的女人,卫朗捉摸不透。
龙轻观的心情却是好极了。
杜太后居然对龙轻寒和卫非的关系不表示反对,那是不是代表他和卫朗的未来,杜太后也不会反对。
虽然不知道今天的杜太后是否因为惊吓而失了常态,或仅仅只是一时放过龙轻寒和卫非,但她这样的反应,对他是一个好消息。
侧头,瞧见卫朗沉思的模样,回头,左顾右盼前后折廊,后边的人见不到这里,前面走着的人只有谢晁,而谢晁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副笑得很开心,而又神游天外的模样……
估计他没心情去注意后面,龙轻观估摸着,挨近了卫朗,将头斜靠在卫朗身上,瞧他吃惊的模样,龙轻观微笑。
今日,示弱也无妨吧……
龙轻观没想到在宫门的出口处,他会看到龙轻虹。
这个曾经为天下第一人捧在手心上的清河公主,在龙轻观记忆里的她,一向高高在上的她,曾经锦衣华服盛气凌人的她,如今却是一身水色布衣,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温和。
姐弟一别已经年,自轻玄太子出事,沈皇后自尽,而她被先帝软禁,而八年之后她远离宫廷,此后杳无音信,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恍若隔世般的相逢,他却不知该说什么话。
听说那年,他的姐姐被先皇放出来的时候,一头青丝变白发,可是如今看去,她的发色依然黑如乌木。
“皇姐,你的头发?”
微微笑笑,龙轻虹笑得极温和,不喜不嗔不恼。
“这是染的,白发太引人注目了……”
默默点头,龙轻观低喃。
“原来如此,姐姐回来,是好事,你打算在这里长住吗?”
龙轻虹抚抚被风吹起的头发,神思悠远。
“如果不是小寒被哥哥的旧部围困,我不会回来,这里的记忆,对我来说,相见不如不见……”
他愣愣的抬头,瞧见一双如水般的瞳。
突然间龙轻观明白了一些事。
就像有些事可以原谅可以体会,却不能够忘记。
就像当年发生的事,就像她是他们兄弟的姐姐,而他们是她的弟弟……
就像只有她才会叫他们“小寒”、“小观”,即便那时她是先皇掌心上的宝,而他们不过是众多皇子中的一员,不起眼。
“皇姐,这次的事是你出面解决的吗?”
很多无法解释的事,看到她,似乎就可以明了。
龙轻虹微笑着。
“不出面不行啊,谢晁那个家伙跑过来嚷嚷着自己绝对不能死,有我出面,他至少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就算不为他想,也得为他刚出世的女儿想,总不好让那个女孩儿,一出生就没有了父亲。”她掩唇轻笑,看着龙轻观呆呆的样子,突然神色便柔和下来。
“你们是我的弟弟,我怎么能丢下你们不管。大哥的死,与你们没有关系,假如他今天还活着,必然希望大家都好好的……当年我帮不上大哥什么,还要靠他保护,如今我长大了,我也得保护自己的弟弟。”
龙轻观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烫,其实当年的事情,最无辜的便是他的姐姐,他们虽然是弟弟,却没帮上姐姐什么,当年的事,为了自保他们个个都视若无睹,当成自己不知道。
可今天,却是他们弃之不顾的姐姐救助他们。
“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龙轻观连声喃喃,龙轻虹只是微笑着,自始至终也是微笑着。
“那个时候你们也很小,有些事是注定的磨难,虽然让人痛苦,却也让人成长。如果不是我被父皇软禁,我便不会认识阿离,如果不是遭遇这样的惊天巨变,我还是什么也不懂,刁蛮任性……至少我现在懂得什么是惜福,知足者常乐,没有什么比保护自己所爱的更加重要。所以,小观,你别和姐姐说对不起……”
夜幕迷离,一个俊秀的男子牵着一个小小的男孩等在门口,瞧见他们,龙轻虹眼一亮,便朝他们挥手作别。
俊秀的男子回身,朝他们行了一礼,便携着龙轻虹,飘然而去。
龙轻观想追,却被一个人拦住。
“谢晁,你拦我做什么?我的姐姐,我不应留住她吗?”
他恼怒,谢晁当作没看见,无论是声调还是语气,都如同平时的古井无波。
“不应,公主与苏离有自己的生活,王爷还是别打搅他们为好。”
“放肆,你不过是臣子,竟敢干涉本王的事,再不退下,本王上奏陛下……”
他声色俱厉,谢晁却是兴趣缺缺,哈欠连天。
“王爷要怎样处罚为臣,可否明日再谈,谢晁已有二夜一日没合过眼,想回家去休息。王爷若无要事,谢晁告退……”
话音未落,那人已转身就走,气得龙轻观咬牙,扯着他嚷。
“这是什么态度?我要去禀奏陛下,非把这个目无尊长的家伙逮进大理寺……”
他这厢气跳脚,那厢谢晁不以为意。
“王爷说笑了,谢晁护驾有功,就算无功却也无过。况且王爷确定要将微臣逮入大理寺,可得先做好与卫校尉大吵的准备哟!”
这人的脸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逮他和卫朗有什么关系,正欲吼出声,龙轻观突然意识到谢晁似乎知道他与卫朗的关系,顿时便红了脸,话语也变得期期艾艾起来。
“你,你知道……”
瞧那人点头,龙轻观转头便对卫朗大吼。
“谁让你告诉他的?”
简直是无妄之灾,他怎么知道啊,卫朗不满的瞪了龙轻观一眼。
“不是我说的!”
“不是你说的他怎么知道?”
龙轻观不信,卫朗恼怒,也朝他吼。
“你以为这种事情我会到处乱说嘛,又不是什么好事!”
嘟囔,卫朗颇觉不平,龙轻观听得咬牙。
“什么叫不是好事,我哪里就这么见不得人,让你抬不起头?要是这么想你以后别来找我……”
气呼呼的龙轻观扭头就走,也忘了和谢晁计较,那厢谢晁笑得弯下了腰,卫朗无奈的看着他。
“你报了你的老鼠冤,可惨了我……你没事干嘛陷害我!”
谢晁抹抹眼角笑出的泪花,正色道。
“我被你们整得半夜没得睡,还被王爷吼,不报仇回来岂不冤?我哪里这么好欺负的,对了,明天上我家喝酒。”
还是无奈,看着自己的损友,卫朗哼哼。
“什么事,没好事我不去。”
“我女儿起名,当然是大事,你是我好友怎可不来,怎么你有事?”
谢晁不解,卫朗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你把他惹毛了,罪过却在我身上,我不去安抚他,我就没好日子过了。你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我和他什么事也没有啊!”
谢晁怀疑的看着他。
“什么事也没有?卫非可不是这么说的。”
“现在当然什么事也没有!”
原来是卫非那个大嘴巴,卫朗暗自摇头,他早该想到除了他再无人这么无聊。可是这么承认他不甘,于是斩钉截铁,脸不红气不喘,他否认,这时他还可以理直气壮,现在是没有,以后可就难说了。
“哟,人家都把头靠到你肩上来了,你还说什么事也没有?难怪王爷要跳脚。”
谢晁笑他,卫朗脸红。
“你都瞧见了还装模作样,我是喜欢他,那又怎的,你赞同与否,那与我无关。倒是这么拐弯抹角,实在不象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晁接口道。
“我的女儿出生了,你知道这事吧……”
“我知道,你已经提了好几遍了。”
“我不是要强调这点,方才我和清河公主去和叛军交涉的时候,我看到卫迟和刘翰林,看他们的关系似乎非同一般。如果真的是这样,你打算怎么办?你是卫家的老大,卫家爷爷会允许你们三兄弟都这样嘛?如今我的女儿出生,恐怕下一步你爷爷肯定会给你提亲,阿朗,这是你始终要面对的问题,你该早做打算……”
谢晁关心他,卫朗知道,可他能怎么办?
也只能笑笑,把事情敷衍过去。
“走一步算一步,天无绝人之路,如果这次你不带着清河公主过来,谁晓得这事能够这么轻易的解决?方才一路行來,听说是清河公主说服了叛军,到底情形如何……”
谢晁低叹,神情沉重。
“那些叛军虽被公主说服,却都自尽了,他们只求为轻玄太子讨得公道,却不为自己求什么……方才我善后,公主没有看到这些,假若她留下来,她若知道这些事,我怕她受不住。你既与襄王交好,就劝他打消让公主留京的念头,至于陛下那头,我已禀奏……”
看到卫朗默然,谢晁勉强一笑。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活着的人依然活着,而死去的人已经回不来了,只求这样的憾事以后能够少些。对了,方才襄王将头靠到你肩上的那幕,不仅我看到,好像侍御史白大人也看到了。你要有心理准备,那位大人可不好处,只怕明日早朝,他一本就会参你……”
卫朗呆了半晌,叹气。
“参就参吧……走一步算一步,能怎么样呢?”
我连你也瞒不过,还能瞒得过别人?
有情忘形,爱人的欢喜,那是掩盖不住的吧!
卫朗只有苦笑。
侍御史白度,龙轻观并非第一次听到这名字,以前听过也就是听过,朝中百僚甚多,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员,也不是甚么重要人物,他也没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