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笑着回过头道:「没那么夸张吧,老爷。可别忘了上回是谁跟我一起去看『绝命终结站』三的,也没看你心脏负荷不了。」那可是超级限制级的惊悚电影啊。「老实招来,其实你是装病想引人同情的吧?」
「啧。」老人急忙否认道:「心脏病发作还可以装啊?就算可以,我也没那么无聊,吃饱没事干。」
「我想也是。」她伸手拿起叉子,叉了一块苹果递到从早上醒来到现在都还没有进食的老人面前。「喏,吃吧。」
老人不疑有他地咬了一口香甜的苹果。
「我想天底下也不会真有人那么无聊,想用装病来博取离家多年、感情破裂的孙儿的孝心吧。」她闲聊似地用手肘撞了撞站在一旁的官梓言。「你说是吧?离家多年,跟外公感情破裂的不肖孙子?」
老人差点没被嘴里的苹果噎到,急忙吞下苹果后,冷不防又被塞了一块苹果,堵住想要澄清的话。
「好了。」始作俑者看看戴在右腕的卡通手表后道:「时间不早了,我等会儿还有事。」将叉子还给官梓言,并好心地提醒:「对了,广告一下,镇上有个调解委员会,如果有任何想和解的事,都可以到那里排时间调解。不收费的,还有专业律师可以解答疑问,服务包君满意。」一说完,便像阵旋风般地离开了。
留在病房里的两人,好半晌只是看着女孩离去的方向,一个人负责递水果,一个人则默默地吃完一盘苹果。
良久,也不知是谁先开的口,总之,这回的对话不再夹枪带棍,也没有了火药味。
「你们一起去看『绝命终结站』?」梓言问。
十年前,娃娃原先对他外公是能避就避的;因为他讨厌外公,所以她也跟他一起同仇敌忾。但从刚刚的对话看来,这一少一老的两人,交情似乎匪浅。
原以为他已经够清楚小镇这十年来的变化,但也许大方向是把握住了,小细节却还有待补强。
「说实在话,那真是一部有够刺激的电影。」官老爷承认道。
「以前你总说你讨厌方家那个小丫头。」梓言不容许有任何人不喜欢他的娃娃,所以他总是与老人作对。
「事情很奇妙不是吗?我也不是一个容易让人喜欢的老头子,可你不在的这几年来,只有这姑娘让我觉得,也许日子还可以过得下去。」
「你的日子……不好过吗?」
老人停顿了良久,意外发现会在孙子脸上找到年轻时候的自己。
顿了顿,他终于开口道:「我……一直都很想念你外婆,自从她离开我之后,我没有一天在天亮醒来时想要继续活下去。就连你跟你母亲回到我身边时,我也还是没有办法让自己高兴起来。」
这对祖孙从来没有分享过这么私密的情感,为此,梓言讶异,也有一点动容地道:「虽然我没有见过外婆,可是如果外婆也像娃娃一样开朗的—话,我想她一定会希望你好好活下去,快乐的过着每一天。」
出乎意料的,官老爷突然笑了,向来严肃的表情也变得柔软许多。「是啊,应该是吧……你外婆她真的是个很开朗的好女人。」
从没想到,他们两人也可以这么心平气和地谈话。出于冲动的,梓言又问:「你恨妈妈,是吗?」也恨我。因为大家都说是妈妈的缘故,外婆才会那么早过世的。
老人讶异地抬起头,看着孙子的脸道:「她是我女儿,我怎么会恨她。当年你妈妈不顾我和你外婆的劝阻嫁给你爸爸,我是真的很生气没有错,可是她终究是我唯一的女儿,不管我再怎么不能谅解,我也没办法真的切断我们父女俩的感情。」
这就是梓言多年来的想法吗?而他能推说自己不知道吗?不,他不能。因为他是知情的,但当年过多的伤心,让他无暇理会这个跟他一样心碎的血亲。
老人突然别开脸,看着窗外道:「我知道我没有好好照顾她。」也没有好好照顾你。「我想我大概不能说我完全没有不对的地方……」过去他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无暇去理会孙子纤细的情感。
梓言沉默良久才道:「有一次,我偷看到你躲在房间里哭。」
「是哪一次?」他偷偷哭过很多回。
「暴风雨那晚,我离家出走那次。」
老人的记忆瞬间回到那个发现孙子在暴风雨夜里失踪的那个时候,脸上不禁露出骇然的表情。当时他第一个念头是:他终于要连他唯一的孙子也失去了,先是妻子,再是女儿……最后,就是那个男孩……那个总用着恨意看着他的小男孩……
二十年前,男孩出走过。
虽然他回来了,但他吓得连应该好好责备男孩的愚蠢都做不到,因为担心他会再度转头离开。那时他们祖孙俩已经埋下很深的嫌隙,而当时他也习惯于埋藏自己真实的感觉,无法对他们日渐加深的嫌隙做出弥补或处理。
十年前,男孩长成少年,他果然再度离开;而当时他以为这一次可能再也等不回那个憎恨他的男孩。
他是个失败的父亲和外公,守着偌大的家业,在夏日镇一天天地腐朽。有朝一日,白色大宅将会成为他的坟冢,黄昏色的玫瑰将成为他坟地上的唯一装饰,没有亲人会为他掉一滴眼泪。他本已经构想好自己最终的晚景……
一直到他发现,有个跟他同样不能接受男孩离开的女孩,她与他同样伤心,甚至比他更无法接受男孩离开的事实。
女孩愤怒地指出是他的冷漠逼走心爱的男孩。他无法辩解,也承认那是事实。他们开始看见了对方心中无法言说的伤痕,像是两头负伤的狮子,撕咬起对方的伤口。
直到沉寂的日子终于逼迫他走出自己的世界,于是一个老人和女孩成为彼此的伙伴,决定从此和解。虽然嘴里说着绝对不再等待的话,但彼此心里却十分清楚,等待男孩归来将是一辈子放不下的事。
十年后,曾经是男孩与少年的他,以男人的身分回来了,而且就站在他的面前;就如曾经是女孩与少女,而今已成为女人的那个女孩说的:他们是亲人,而亲人之间的联系任凭刀剑也无法斩断。
老人困难地吞咽着回忆着眼前的男孩、少年、男人第一次离家出走的那个深夜……那天是他妻子的生日,所以特别不能够克制自己的情绪,一个人躲在房里偷偷哀悼……
他从不纪念妻子的死亡,只纪念她的出生。因为死亡已经有太多伤心,只有出生的喜悦能稍稍抚平内心的苦楚。
他多么感谢上天将妻子赐给他,但也不曾停止埋怨上天太早将妻子带定。
看着老人脸上错综复杂的表情,梓言忍不住询问:「那天晚上,你为什么在哭?」
老人并未立刻回答。但这几年来,梓言已经变得较有耐心,也较坚强,所以他等待着,直到老人终于抬起头,说了一句话:
「那天是她的生日,你外婆……」
梓言像是个久困在远洋中的船员突然发现灯塔般地瞪大双眼,记忆跟着飘向二十年前那个夜晚,夏季暴风雨来临的前夕。
当晚他只看见外公在哭,而后被训斥了一番,从没想到……没想到……他竟会那么地愚蠢,竟没想到……
没有察觉声音变得沙哑,梓言开口:「为了那件事,我恨了你好多年。」
老人习惯性地武装起自己,勉强地说:「我知道我不是那种和蔼可亲的外公。」
梓言笑得讽刺。「你的确不是。不过我也从来不是那种温驯听话的孙子。」成年以后,他第一次换个角度来看待自己以前的行为,竟然意外发现,其实他真的没有扮演好一个听话孙子的角色。他从来没有好好去试着了解眼前这个老人心中的痛苦。
或许娃娃说的没有错……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好半晌,不得不承认他们在彼此脸上发现了相像的地方,因而得到一个共同的结论:看来,他们还真有点像。
尴尬的沉默片刻之后,老人哼笑两声。「可别想我会突然就变成那种和蔼的老爷爷。」
梓言不甘示弱。「我当然也不可能那么简单就从不肖孙子变成人人夸赞的孝顺孙儿。」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给你一个良心的劝告。」官老爷突然神气活现地说。
梓言挑起眉作为回应。
「我听医院护士从菜市场听来的马路消息说,那姑娘的警校学长要调来我们镇上。」
「那又怎样?」不是很感兴趣。
老人就等这么一句话,好来个回马枪。「听说那家伙是她在外头结交的『第一个』男朋友。」
官梓言当场灰白了脸,但仍强自镇定。
「在你还在磨磨蹭蹭的时候,那位学长已经在调来的路上了,小姑娘刚刚说不定就是去接他的。你想想,他为什么要特地请调到我们这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偏远小镇?」
老人愉悦地丢下一颗威力强大的炸弹,并在看见效果后,满意地笑了。
这下子,这小子会认真一点地想想对策了吧?不然以他跟方家姑娘对阵屡战屡败的战绩来看,连他都不免跟着心急起来,更别说他老人家还有心脏病呢。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等了好半晌,见梓言还待在病房里,官老爷忍不住道:「你不去问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吗?」这消息都传了两、三天了,可这三天来,也没听方家小姑娘提起这件事,可见得这事若不是不值得一提,就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啊。希望是前者,而不是后者才好。
梓言这才回过神道:「不,不是现在。」在外公康复到能出院以前,都不是问的时机。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不想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交了「第一个」男朋友的;另外,除了「第一个」以外,还有没有「第二个」或「第三个」,甚至更多个?
他真蠢。怎么之前都没想到她会认识其他的人?就那么笃定她永远都会是他的?从没想到也会有人跟他一样看见她的可贵,他一直以来都太盲目了,才会看不清楚,自己曾经放弃的是什么样的珍宝。
他怎么能那么自信地认为,总有一天她会再一次接受他、以为她的拒绝都只是短暂有限的惩罚、以为总有一天她会继续爱他?
他太自负,也太愚蠢,以为他给得出她要的答案。可到目前为止,他已经绞尽脑汁,却仍然不确定她要的到底是什么。而她已经说过,她要的不只是他的感情。然而除了爱以外,他还能给她什么?
他怎么可以没有想到,在他不在她身边的十年当中,也许她会认识其他更值得爱的人?也许她已经不再爱他,也许她现在只是单纯地同情着愚蠢的他,只是不好开口而已……
许是从表情猜出他的想法,官老爷忍不住骂道:「你这蠢蛋!如果你还看不出来那小姑娘比谁都爱你,也难怪她会不想和你在一起!」
梓言挺直身躯,第一次以着不同于以往带有偏见的眼光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瘦弱老人。「我的确是个蠢蛋。」他承认道。「十年前我离开时,我就知道我正在做一件会使我后悔的事。」
然后勒?官老爷愣愣地看着孙子,完全没料到他会这样乖乖的给他骂。
「可是今天假使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时光倒流重来一遍,我还是会离开。」他说。「因为假如从来没有离开过夏日镇,没有离开你们的十年,我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么想留在这里,想跟你们在一起。」
「那……」为什么还不赶快去追回那丫头?官老爷真不明白。要是在这时候被人乘虚而入了那可怎么办!
梓言无声地收拾好桌上的水果刀和餐盘,重新调好病床的高度。
看出官老爷的困惑,他忍不住对他笑了一笑。「别担心,外公,等你康复,我就会去找娃娃,把事情摊开来好好说清楚。」若说一遍不够,他会试着说上两遍、三遍,甚至一百遍也无妨。
长久以来,他都把娃娃对他的关切视为理所当然,现在该是改变的时候了。如果她仍爱他,他会感谢上帝赐与的机会;如果她决定不再爱他,那么他会想办法让她再爱他一次。
梓言这话……这是在关心他这没人爱的老头子吗?
官老爷再度愣愣地看着已经长成一个成熟男人的孙子,突然间,眼眶控制不住地湿润了起来。愚蠢的老头子啊,他暗骂自己,赶紧转过脸揩掉眼泪,偷偷地扬起嘴角。
原来好好相处,也不是那么难的事嘛,怎么他以前那么想不开呢?他真的是一个很愚蠢的老头子吧?
听见椅子被搬动的声音,没多久,声音静止了,一双年轻而有力的手悄悄地握住病床上老人干瘦的手。
血脉相承的热度让祖孙俩都为之震撼。
尽管两人仍拉不下脸摆出亲情的温馨姿态,然而一切已经尽在不言中。
这算是和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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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病房外,一群闲杂人等正睁大了眼睛,隔着一面玻璃,看着房内一老一少的一举一动。挤在前头的人同时不忘压低声量,向挤在后头的人来个「最新实况转播」:
「吵起来、吵起来了。」
没多久,又道:「咦,不吵了。」
「又吵起来,咿,又不吵了。」
一群站在走廊上的男人看着挤在病房门前的三姑六婆,忍不住青筋浮跳起来。
戴西忍不住低声喊道:「秋月大婶,里头到底开始在杀人没有?」
「杀人?无啦无啦。」这一回,荣任最佳播报员的秋月大婶挥挥手道:「安静点、安静点,我搁看麦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
「搁看,天都要黑啦。」某个年轻人不耐地道。「到底能不能进去了啊?」
三姑六婆们一齐回过头来「青」了那没耐性的年轻人一眼。「小伙子这么不能忍,小心会『早谢』喔。」
那年轻小伙子被青这一眼,顿时觉得寒意飕飕,不敢再出声,担心真的被诅咒成功。
只见秋月大婶提着一只保温锅,拉长脖子看着病房内的最新发展。
「啊,握手了、握手了耶!」
其他三姑六婆跟着啧啧称奇地评论道:「想不到啊想不到,这对爷俩也会有这一天啊。」
病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戴西领着一群兄弟会成员站在病房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秋月大婶……可以放我们进去了吗?大伙待会儿还得去工作咧。」他们一早起来,就被家里的妻子或母亲大人派来医院快递食物和补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