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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照影行 page 8 作者:杜默雨

  「你叫喜儿!」他惊讶地喊了出来。

  「你到现在才知道我叫喜儿啊?」她更是好笑地看他。「你耳朵长哪儿去了?大婶们来打油,成天喜儿长、喜儿短的,你全没听见?」

  「你的名字——」江照影语气更加激动,「是我取的!」

  「你想起来了!」

  喜儿惊喜地看他,不只是他记起了她,更有他那想起过去而显得自然、愉快、放松的表情,完完全全回复了昔日四少爷的俊朗模样。

  果然是奇妙又不可思议的缘分啊!江照影亦是惊喜不已,一再地上下打量她,就像大哥哥看待小妹妹似的疼惜神情,更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欢喜心情。

  「喜儿,你长这么大了,好快……」

  街上的一面之缘历历分明,他正待举手摸摸她的头,这才发现小女娃早已抽长身子,女大十八变,成了程家大小姐了。

  「啊,对不起,小姐……」他立刻收敛笑容,缩回了手。

  喜儿明白他的顾忌,夜凉如水,她有点冷,又觉得累了、困了。

  「喏,糕放这儿,你拿去吃,我再不睡就要生病了。」喜儿直接将巾子和糕饼放在桌上,拖着依然疲惫的身子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望定了他,朝他绽开一抹亮丽甜美的笑容。

  「四少爷,我喜欢你喊我一声喜儿。」

  喜……即使是心底默念,他也喊不出来,因为,他不配喊。

  她是主子,他是仆人,不管是掌柜还是伙计,他都只是栖身油坊的阿照;而她永远是他的小姐。

  心里这么想,他还是不自主地跟上她的脚步,深怕体力不好、走路东倒西歪的她会跌倒或是出了什么意外。

  直到远远地见她平安走进房门,熄了烛火,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他一颗高悬的心才放了下来。

  夜很深了,他回到掌柜桌边,吃下两块糕,填饱空虚的肚子,又滴滴答答打起了算盘。

  第五章

  夏日云淡风清,绿油油的稻子迎风摇摆,水田倒映天上云朵,村姑赶着几百只鸭子走过田边小径,准备回到另一头的溪边鸭寮。

  江照影拉住缰绳,站在骡子左边,耐心等候鸭子过街。

  喜儿却是兴奋极了,跑过去挥舞两手,帮村姑赶鸭子,一时之间,鸭子飞,羽毛掉,呱呱嘎嘎的声音吵得好不热闹。

  「我闯祸了。」喜儿吐着舌头回到骡车边,不敢看扳起脸孔瞪她的村姑。「我倒把她的鸭子赶乱了,看来隔行如隔山,我还是安分点,回去榨我的麻油。」

  江照影没说话,只是轻轻拍了老骡一下,车起骡车继续往前走。

  喜儿也不坐骡车子,就走在他身边,转头看他一眼,心里又觉得好笑起来,他明明在笑,却老是故意不笑出来。

  算了,她很习惯他这个表情了,别人以为他是郁郁寡欢,她却知道,只要那绷紧的嘴角稍稍拉开,就是一张难得的好看笑颜。

  「阿照,作坊的榨木用了四十年了,断裂了好几根,都快不够用了,你说要去哪儿找好木头?」

  江照影微一沉吟,即道:「好的榨木必须用樟木,我回去找专门贩送木材的货行,要他们送来最好的成色,待仔细查验过了,没缺损、没虫蛀、足够坚韧,这才能做榨木。」

  「就这样办,交给你了。」有他办事她放心,她都没他想得周全呢。「这有,万大叔今年的芝麻长得很好,你记得秋天收成前,提醒我走一趟,决定收购价格。」

  「好。」

  「李大娘家的白芝麻产量不多,可都是最上等的小磨麻油原料,她下回送货来时,尽快磨了,别搁着忘了。」

  「好。」

  「我们箍榨饼的稻草用得很快,你多问几户农家收购吧。」

  「好。」

  「你一直说好,到底记住了吗?」喜儿忍不住要问了。

  江照影这才微微一笑,把她刚才说的话以及其它交办事项又复述了一遍,条理分明,没有遗漏。

  「你果然好记忆。」喜儿因他的笑容而笑得更加灿亮。「以前我和爹、曾伯伯出来,总是要带上纸笔,记下该记的事,不然回去就忘了。」

  「也许等我老了,记忆力不如从前,也要带上纸笔出门了。」

  江照影话一出,略感不妥,又收起笑意,默默地拉着骡车前行。

  「这好啊!如果你能在油坊做到老,我也省了再找新掌柜的功夫。」喜儿欢欣鼓舞地说着,脸上漾出活泼开朗的笑靥。

  有了阿照的帮忙,她仿佛多出一双手和一个脑袋,就在她生病的那一个月,幸亏有他,这才能将曾掌柜过世后一团乱的油坊给重新打理得井然有序,让她的叔叔和堂哥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越来越依赖他了,他能不能就永远待下来不走了?

  她脸颊微热,说不上这种期盼的心情。

  可能吗?或许将来有一天,四少爷仍要重拾他以往的身分,另谋更好的发展,他又怎会留在一座小油坊当掌柜呢?

  想着想着,她不禁略感怅然,抬眼一瞧,前面弯过一条小溪,岸边大树遮荫,蝉鸣鸟唱,流水潺潺,清风徐徐。

  「哇!看了就好凉快!」

  喜儿立刻忘了烦恼,提了裙子往前跑去,一到溪边便踢开绣鞋,褪了袜子,落坐到石头上,将两只细白的天足浸入溪水里。

  「真舒服!」她闭上眼,感受脚底水流抚触的清凉。

  江照影牵来骡车,也在离她几尺外的石头坐下,静静地注视她童稚般的天真笑容。

  「阿照,你不玩水?」喜儿睁眼,向他看来。

  「小姐,小心着凉了。」他将视线转到清澈的小溪。

  「不会啦!天气这么热。」她顽皮心起,两脚踢起溪水,溅得水花乱喷。「阿照,泡泡水嘛,你走上这段路,脚也一定热疼了。」

  江照影轻轻摇头,那表情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却又憋着脸,好似不得不放纵她去玩耍的无奈模样。

  什么表情嘛!喜儿不信他不笑,决心逗他,便卷了衣袖,俯身拿手掌去拨水,往他那儿洒了滴滴晶莹透亮的水珠。

  「小姐……」他也不闪,就让她淋了一头一脸。

  「你来玩呀!」她快受下了他那副过度拘谨的呆样了,又娇笑着往水里捞去,不意手伸得长些了,身子一个没坐稳,人就往溪里跌去。

  「啊!」才刚叫出声,她已经被拉了回来。

  她还是惊魂未定,忙扯紧了身边所能抓住的东西,抬起头,原来是他及时揽回她的身子。

  「小姐,你没怎样吧?」

  「还好有你,好快的动作。」否则她就得湿淋淋回去了。

  喜儿喘了一口气,见他微湿的额发,还有那显而易见的担忧神色,不禁脱口问道:「万一我掉进水里,你一定会来救我吧?」

  「小姐,有我在,你不会掉进水里,请放心。」

  讲话还是这么正经!她噗哧一笑,放开了手——她这才发现,原来刚才慌乱之间,她竟是狠狠地扯住他的袖子,差点没将他衣衫也给拉脱了。

  她红着脸放开了他的袖子,正襟危坐,「阿照,我们再坐一会儿,就回城了。」

  「好。」他收敛神色,也回去原处坐好。

  喜儿低下头,按住怦怦乱跳的心脏,脸蛋莫名燥热了起来。

  她垂着滴水的双手,任清风吹拂晾干,又偷偷地往他看去。

  正仰看蓝天白云的他,眸光深远,神情宁静,仿若想到什么似地,他的嘴角缓缓地轻逸一抹淡然的、满足的笑容。

  终于笑了!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地上两个人,水中两个影,喜儿凝视在水波里荡漾着的他和她,笑靥更加甜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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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在大街上,江照影一袭青布衣衫,步履稳重,神态沉静,即使他已是一个平凡的油坊掌柜,但他的出现还是引起了街上百姓的注目。

  「吓!跟他年轻时完全不一样了,那时候富贵逍遥,成天笑咪咪的,像是……对了,就像是现在的侯家少爷。」

  「如果你不跟我说他是江四少爷,我是认不出他来了,俊嘛,是一样的俊,可那神情几乎是变个人了。」

  「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哪能不转性啊!可就不知道他耐不耐得住油坊的辛苦工作了。」

  轻风将闲言闲语吹过他的耳畔,他仍是踏稳脚步往前走。

  如今,他已经可以很自在地走在大街上了,过去不可追,眼前的未来还有很长的人生道路。

  「哈!这是我们的阿照少爷耶!」程大山和程大川哥俩好迎面而来,齐齐堆出两张肥油脸,「你收帐回来了?」

  江照影颔首致意,他向来对这两位堂少爷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

  程大山和程大川不在意他淡然的神情,一个箭步上前,一左一右挤到他的身边,以前所未有的热烈语气说道:「我们才去油坊找你,侯家要请你过去一趟。」

  「侯家找我有事?」

  「唉!天大的事呀!」程大山叹了一口气,眉一皱,嘴一噘,「是阿照你江家的事,你还记得以前你家院子边上有一座祠堂?」

  怎会不记得?每年父亲都要率领全家一起祭祖,以表慎终追远之意。

  「可如今闹鬼了!」程大川接在哥哥后头唱双簧,将五官皱起一起扮鬼脸。「话说侯老爷买下你家宅子,没注意看时辰,就将江家祠堂拆了,从此新盖的花园夜夜传来鬼哭声,闹得白天也没人敢往那儿去。」

  祠堂拆了?江照影顿觉心口一抽,那么……祖先牌位呢?

  「吓!大川,阿照他娘不就在祠堂上吊吗?」程大山抱紧双臂,一副吓破胆的模样。「呜,别说了,好恐怖……」

  「那是大娘……」

  江照影的声音梗住了。他的亲娘早逝,他又差了上头的三哥足足有二十岁,因此大娘格外怜他宠他,视他有如己出。

  念及昔日亲恩,想到败落的江家,他清俊的脸孔笼上一层郁色。

  程大川察言观色,又是「哀恸」地道:「反正就是阿照的娘啦,唉,如今江家人逃的逃、死的死,没人为她超度,只好半夜出来哭……」

  「我要去侯家!」

  江照影不待他说完,立即转过身子,往曾经是他家的侯府而去。

  程大山和程大川对看一眼,收敛起「悲伤」神情,同时勾起一边的嘴唇,也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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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嗡嘛呢叭咩哞……」

  道士摇铃作法,念念有辞,纸灰飞扬,顿时将一座奇石嶙峋、花开柳曳的清幽花园变成了法会道场。

  江照影抑下内心澎湃,神情肃穆庄重,手拿三柱香,恭恭敬敬地往临时写就的江家牌位拜了下去。

  愿江家所有的孤魂野鬼除去世间一切苦厄,往生西方极乐。

  一拜再拜,洒下祭奠的酒水,让已超度的魂魄一路好走。

  「江四少爷,多谢你了。」侯府老爷侯万金呼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这是我该做的。」江照影凝视地上的酒水印渍。

  「爹,都怪你上回找的道士不济事,看错时辰拆祠堂。」好不容易结束了繁复无聊的法事,侯观云忍住呼之欲出的大哈欠,百无聊赖地道:「现又请了这位道爷,也不知道是不是来骗钱的……」

  「闭嘴!」侯万金怒斥一声。「我就是有你这个不长进的儿子,这间宅子又大又破,处处都得用心整修,你却只顾着成天玩耍,不懂得帮为父的分担事情,再这样下去,你是要像江家一样……」

  父子同时往江照影看去,他却置若惘闻,就像一尊雕像,动也不动,连睫毛也不眨一下。

  香烟袅袅,让微风给吹向池塘,轻轻飘过合起花瓣的莲花。

  原来在一边无事的程大山和程大川「适时」出现,涎着笑脸道:「总算请回江家长子回来祭拜,侯老爷这下子可以安心了。」

  「是啊。」侯万金又抹了一把冷汗,目光崇敬地望向还在念经的道上。「道爷说,一定得找江家的长子过来,这才能超度冤魂。幸好四少爷回来了,不然我这座砸了三千两银子的花园也只好废了。」

  长子?孤伶伶的莲花在风中颤抖,江照影心头一沉,三个哥哥都不在了,原是少不经事的幼子遂成了长子……

  多年前曾有过的深沉悲痛又如海潮般涌上,他毅然转过脸,不再去看那朵孤挺瑟缩的莲花。

  「侯老爷,侯公子,江某告辞了。」

  「江四哥,要过去我院子坐坐吗?」侯观云热情地邀请道:「跟你以前住的时候不同了,我给你瞧瞧大水晶石。」

  江照影看了天色,「不了,我该回油坊了,小姐等着。」

  「江四少爷,这是给你的。」侯万金从家仆端来的木盘上拿起一个沉甸甸的红包,不由分说就往江照影手掌塞去。

  「我不能拿。」江照影立刻缩回手。

  「你该拿的。」侯万金十分坚持。「你没听说破财消灾吗?这二百两不给你,实在说不过去。」

  「二百两!」程大山和程大川张大了嘴巴,眼睛都亮了。「这么重的一个红袋子,是现银,不是银票啊!」

  「为自家先人超度是我该做的事,请侯老爷收回。」江照影也很坚持。

  程大山赶忙游说道:「阿照少爷,你好人做到底,不然侯老爷破不了财,就消不了灾了。」

  程大川也跟着演掇道:「这是给江家的功德钱,如果阿照你不要,不如施舍给穷苦人家,也好为你家祖先积点阴德。」

  江照影才迟疑了一下,双手已经捧住了那个沉重的红包。

  侯万金满意地点头,又道:「江四少爷今天帮了这个大忙,我吩咐家仆在前面花厅摆上一桌酒席,一定要好好敬你一杯才是。」

  江照影立刻就道:「多谢侯老爷好意,可我一定得回去了。」

  程大山拍拍他的肩头道:「别怕我家的喜儿妹妹啦,她不过是个小姑娘,你好歹也是江家四少爷,却让她使唤来使唤去的,为她作牛作马,我都快看不下去了,我想你也受不了吧?」

  「我要回去吃晚饭。」小姐会等他的。

  程大川摇头道:「阿照,你这样就不对了,回油坊吃饭算什么?侯老爷有头有脸,他请你吃饭更是体面。」

  侯万金扯开脸上的皮肉,现出一个大老爷的笑脸,「江四少爷,我也不勉强你,就照道爷所指示的,只喝一巡酒,让我尽到礼数,真正将江家人送出这座宅第才行。」

  「我明白了。」

  道士念完经文,直接拿起那片江家祖先的薄木牌,随手就丢进了纸钱火堆里,火苗卷起,一下子吞噬了上头的字迹,江家历代祖先也随之灰飞烟灭……

  江照影的心仿佛也被烧得鲜血淋漓,眸光黯淡了下来。

  没有江家的败亡,就没有侯家进驻这座生他、养他的宅子,如今侯家不只超度死掉的江家鬼,也要将活着的江家人给永远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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