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嘘!」两老夫妻同时瞪他,不准他讲孩童不宜的话。
新郎官骑着白马过去了,花轿也过去了,程喜儿一双大眼仍然望向那一身喜气的挺拔背影。
「爹,娘,是四少爷。」她很认真地再说一遍。
「对啦,那个新郎就是四少爷。」程顶笑着将她放了下来。
「爹、娘,每个人都在笑,成亲是一件欢欢喜喜的好事了?」她抬起一双明亮的黑眸,娇软的童音问着。
「当然了。」
「那喜儿也要四少爷欢欢喜喜、无忧无虑。」
「呵?」年轻的伙计们转过身来,个个扯着笑脸道:「小姐好心肠,看人家成亲,就要祝福人家,那我们以后也等着小姐说吉祥话喔。」
「喜儿越来越懂事了。」程大娘拉起喜儿的小手,脸上堆满了欣慰的笑容。「喜儿,人家成亲,我们就祝福他们永结同心,早生贵子,百年好合,白头到老,新郎新娘听到了,都会很开心的。」
「好,喜儿祝福四少爷永结同心,早生贵子,百年好合,白头到老,欢欢喜喜,无忧无虑。」
喜儿一个字一个字地学说话,明明是一张粉嫩嫩、憨甜甜的稚气小脸蛋,却是一副认真背住拗口吉祥话的认真神情,还学了曾掌柜将双手背在身后吟诗的模样,那可爱的童稚言行惹得大家都笑了。
这年秋天,西风吹过城外青山,醉红了枫林,热热闹闹地洒落了满山的红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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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十岁的程喜儿念了书,学会各项活儿,也更懂事了。
近日城里传着一个沸沸扬扬的大消息,那就是——江家完蛋了!
爹告诉她,去年先皇驾崩,太子即位后大力整顿朝政,除弊清贪,今年终于查到了利用权势胡作非为的江家,皇帝立刻下令查封江府财产,再将江老爷和三个少爷押解进京,打入天牢。
喜儿再也坐不住家里,趁着爹娘午睡,她又来到江府外头徘徊。
等了三天,她不知道小小年纪的自己能做什么,但她知道,四少爷还在这屋子里头,她想帮他,就算是一点点的帮忙也好。
一辆马车停在门外,几个大男人焦急地往大门里头探看。
「琬玉!你站住,我叫你站住!」
随着男人气急败坏的叫声传来,一个年轻少妇满脸愠色,手里抱着一个小娃娃,快步地跨过门槛,一看到马车就要往里头钻去。
后面追来的男人猛地拉住她的手腕,大声吼道:「你这是做什么?!江家有难,你身为江家媳妇竟然要回娘家?!」
「江照影!你放开我!」卢琬玉用力地扭着手腕,尖着嗓子回吼道:「家里都快断粮了,我不回去,难道要饿死吗?」
「呜哇!」小娃娃被爹娘扯来扯去,不禁吓得放声大哭。
江照影立刻放了手,放柔了声音,急急地道:「庆儿,爹在这儿,你不要跟娘走,给爹抱抱。」
小庆儿却是哭得更大声,只肯用力抱住娘亲哇哇乱哭。
卢琬玉冷冷地道:「江照影,我问你,你会照顾庆儿吗?你会帮他换尿布、喂他吃饭吗?我再问你,你记得庆儿的生辰是哪一天?」
「他……一岁了……」江照影脸色一黯,竟然答不出来。
「我告诉你!去年八月十七日,我痛得在床上打滚,产婆说是难产,有生命危险,你呢,正在万花楼跟妓女吃不知道第几回的赏月宴,隔天早上才醉醺醺地让人抬回来,孩子都生下来三天了,这才见到亲爹!」
「你生庆儿,我一个男人又哪能帮得上忙!」
「我不要你帮忙。」卢琬玉也许是抱得吃力了,将小庆儿放到地上,神色凄楚地道:「我只是希望我的丈夫在外头等我、陪我,孩儿生下来时,你可以马上见到你的骨肉。」
「你想这么做,怎么不跟我说?」江照影不耐烦地问道。
「我说话你哪一次理睬了?要你别成日在外头玩乐赌钱,你不听!要你别再轻薄丫鬟,你不听!要你别再去找歌妓附庸风雅,你不听!要你别再跟那几个公子哥儿打猎赛马……」
「够了!」江照影怒气冲冲地打断她的话。「你既为人妇,就该懂得出嫁从夫的道理,我想做什么事,你管得着吗?再说,我也不是不顾念你的想法,你说!我娶妾了吗?我带女人回来过吗?」
「这也可以拿来夸口?」卢琬玉双眼泛红,却是早已流不出眼泪来了,只是哽咽道:「成亲两年来,我受够了,我要回家。」
「我不准你回去!」
「姑爷。」在外面等候的男人好声说道:「今天是卢尚书请小姐和孙少爷回老家休养一阵,避避祸,毕竟江府……」
「江府又有什么祸事了?」江照影怒不可遏地道:「等我打点好,过两天就上京营救我爹和三个哥哥!琬玉,我要你好生在家里等我回来!」
「我要回家!」
「你敢回娘家,我休书随后送到!」
「休就休!」卢琬玉毫无惧色地面对自己的丈夫,字字清晰地道:「江照影,我很后悔、非常后悔嫁给你,说是什么名门世家,其实却是一窝蛇鼠,专门干那伤天害理见不得人的坏事!」
「你说什么?」江照影猛地脸色大变,圆瞪双眼,眉头皱得死紧。
「我这一生算是完了,我什么名分也不要,我只要庆儿。」
「庆儿是江家骨肉,不准你带走!」
「庆儿啊!」卢琬玉赶忙回头寻找爱儿,怕被丈夫给伸手夺了。
只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幼小姑娘蹲在地上,抱住还在学步尚且站不稳的小庆儿,拿着小手帕帮他擦眼泪,也不知软言软语安慰他多久了。
「小朋友乖乖,没事了,姐姐陪你,不哭喔。」
卢琬玉没有心情和小姑娘道谢,她直接抱起儿子,交给在马车上等待的奶娘。
喜儿也站起身,默默地退回江府围墙边,她有些害怕,她不太明白四少爷和他娘子在吵什么,他们吵得那么大声,小庆儿都吓得哭个不停,当爹娘的不都该像她爹娘那么好吗?为什么他们要吓小庆儿呢?
「琬玉!把庆儿还给我!」
江照影眼睁睁看着儿子被送进马车里,立刻发狂地跑上前阻止。
「姑爷,我们求你了。」卢府的几个家人伸手挡住他,语气和缓,力气却是一点也不小。「这是卢尚书的命令,他老人家仍是朝廷命官,也是江老爷的亲家,大家留个情面在,他还能帮江老爷……」
「事情闹到现在,岳父出面了吗?他帮我爹说过一句话吗?」
「姑爷,对不起了。」卢府家人见到小姐也上了马车,立刻指示车夫起程,很有礼貌地道:「姑爷,请留步,不送了。」
「回来!给我回来!」江照影大声嘶吼,往前追了几步,双腿竟是一软,几乎跌倒,他赶紧踩稳了脚步,定了定狂乱的心神。
马车速度极快,渐行渐远,他就站在大街中间,愤怒地盯住离去的马车和卢府人马,只见他们绕过一个弯,正是往城门而去。
妻儿这一去,恐怕是再也不回来了……
「好!你、你……你就等着接休书!」他握紧双拳,忿恨地转过身。
闹剧结束,周围看热闹的老百姓议论纷纷,当着江四少爷的面,或是嘲笑、或是窃语,再也不把曾经高高在上的江家当作是一回事了。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江照影快步走回大门,向家丁怒声喝斥道:「关门!从今天起不要再开大门了!徒然让人家看笑话!」
「四少爷……」后头一个怯生生的软嫩童声喊住他。
「什么事?」他粗声粗气地回头。
喜儿吓了一跳,不觉倒退一步,小脚步差点绊倒。
她不害怕,只是心里好难过,为什么四少爷变得这么难看呢?记得她第一次看到四少爷,他很和气,也会笑;第二次更是笑得好开心,让他那张好看的脸孔更加好看。可是今天的四少爷一直在生气,眉毛打结,嘴角紧绷,还老是扯着喉咙说话,这样真的很不好看呀!
「是你喊我?」江照影扫视四周,再一次问眼前的小女童。
「是的,四少爷,我知道你遇到困难……」喜儿很努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我这里有一点点东西。」
江照影冷眼瞧着她,转身就走。「我没空跟你玩。」
「四少爷,等等呀!」喜儿急得唤住他,跑到他身前,小手急急忙忙地解开一条巾子,露出里头的铜板、碎银、元宝和两只小玉镯子。「过年时,爹娘给我的压岁钱我都存下来了,还有,他们给我买果子的钱用不完,我也存着,这儿全都给你。」
「你这是干什么?」
喜儿仰起头,一双大眼睛瞧着好高的四少爷,她太小,只能看到他没有刮干净的下巴须根,都快看不到他的脸了。
「四少爷,我爹说,你家的库房被官府封了,没钱买米。」她将一双小手捧得高高的,神情认真地道:「这些钱你拿去使,应应急。」
「你这一点点钱能买什么?」
「我……」喜儿知道这点钱买不了什么东西,但她真的想帮他。
「我们江家还没有穷到要跟一个小娃儿拿钱!」江照影语气激动,将一双拳头攒得死紧,看也不看她,袍袖一挥,大步跨出,径自走进大门。
「关门!」他也不忘再大吼一声。
「四少爷!」喜儿见他进门,赶紧捧着巾子跑上前去。
但家丁关门的速度更快,两片大红门就在她鼻子前关了起来。
「四少爷……」
她左手捏紧巾子的事物,垫起脚尖,右手抓了抓,这才能构得上敲门的门环,待她一抓到门环,却又迟疑着不敢敲下去。
四少爷心情这么不好,她再去吵他,他是不是会更不高兴?
她放弃了敲门,低下头,将巾子仔细包好,再小心翼翼地揣到怀里。
走上大街,她又回头望了一眼雄伟的江府大门,也看到了高耸围墙里头露出来的晶亮琉璃瓦屋顶。
屋顶之后,是红叶落尽的城外山脉,满山的枯枝枯树,黄土焦干,景色萧索,令年仅十岁不懂世事的她看了也不禁打个哆嗦。
秋已尽,冬天来了。
第二章
城外青山枫红、枫落,绿叶又满枝,周而复始,悠悠过了八年。
「程实油坊」人来人往,这里的油好,买卖实在,绝不偷斤减两,赢得宜城附近百姓的好口碑,还有不少外地商家过来做大宗批货。
百年前,曾祖父程实创立油坊,如今已经传到第四代,由大小姐程喜儿当家,更是将油坊生意打理得有声有色。
「老爷夫人还在世的话,看到小姐这么能干,一定很感安慰了。」
曾掌柜抚着一把白胡子,很满意地看着伙计招呼客人、打油、收钱。
程喜儿站在他身边,她一身素白洁净的衫裙,衬得她一双黑眸更加清亮,那秀丽的脸蛋带着柔美的笑靥,声音也是细细柔柔地好听。
「曾伯伯你别笑喜儿了,我还得跟你多学些本事。」
「我这老儿也不过记记帐、算算钱,哪比得上小姐懂得选芝麻、挑菜籽、拿捏火候,更知道要做出其它花样的新油。」
「曾伯伯,你可别以为夸了我,就可以不用做事喔。」
「呵呵!」曾掌柜大笑出声,往后头的柜台走去。「我可得赶快做出这个月的帐目,不然小姐就当我老了不中用……哼,他才是老废物!」
他的笑容蓦地僵住,从鼻孔里嗤了一声,很难得地骂了人。
程顺趴在掌柜的专属桌上,无视于铺内吵嘈的人声,正在呼呼大睡。
「算了,让他睡。」喜儿看了叔叔一眼,好声地道:「曾伯伯,你就去后头房里忙,我帮你拿笔墨过去。」
「呼……」趴在桌上的程顺似乎被吵醒了,打个大哈欠,伸个大懒腰,瞇着眼睛左右看了一下。「啊?我妨碍到掌柜做事了?」
「二爷喜欢昼寝,又这么恋栈这间铺子,我不如送张大床让你守在这儿睡吧。」自从老爷过世之后,曾掌柜是再也不会对这个好吃懒做五十年的二爷客气了。
「呿!这里又吵又臭,满鼻子的麻油味,睡这儿都憋着气了。」程顺一骨禄跳了起来,这才看到喜儿也在旁边,一张肥油脸立刻堆满笑容,「哟,我的好侄女,我就是等着你,等得都困了。」
「叔叔,这是这个月的例钱,没有再多了。」喜儿拿出一锭银子,很客气地再加一句话,「爹说的,一个月十两,够叔叔一家花用了。」
这十两银子还不包括他们父子三人随时到油坊吃顿便饭、摸走几罐待客的茶叶、揩走几壶油,或是顺便拎走一袋米……
「够了够了。」程顺喜孜孜地将银子揣到怀里,涎着笑脸道:「我那死鬼老哥将油坊传给你是对的,要是给了我,我哪能像你天天赚进白花花的银子,让大家都能吃香喝辣啊?」
「老爷会给你才有鬼。」曾掌柜又哼了一声。
程顺已经很习惯曾掌柜损他了,他脸皮厚,嘴皮子更是抹油似地滑溜,只见他又挤着笑脸道:「喜儿啊,你也十八岁了,虽然你要为爹娘守孝三年,可我大哥早就嘱咐你别管什么礼制了,你不如早早除了孝,人家侯公子可是等着娶你呢。」
喜儿轻轻摇了头,一双清灵的大眼笼上淡淡哀伤,低声道:「喜儿没有福气奉养爹娘终老,十六岁时娘走了,再一年,爹也走了,如今守孝,只是略尽一点孝道罢了。」
「可侯公子模样端正,家大业大,你嫁过去就是少奶奶,他们家多的是能干的管事,你也不必每天油里来油里去的,托给侯家经营就行了。」
曾掌柜冷笑一声,「二爷打的好如意算盘啊,全城老小都知道,侯家看上的是油坊,不是咱们小姐。」
「欸,曾掌柜怎能这么说呢?」程顺大大摇头,又鼓起如篑之舌说道:「侯公子是真心真意喜欢喜儿,他不忍见喜儿油腻腻忙着,一心只想娶她回去好生疼爱……」
「好!」前头传来一个高亢爽朗的笑声。「多谢程二爷的美言了,不过这些话还是得由我本人亲自说来,这才能让喜儿姑娘明白我的心意。」
「哎哟,是哪阵风将侯公子您吹来了?喜儿正等着您呢!」程顺喜出望外,赶忙加油添醋地招呼着。
一个风采翩翩的俊美公子让八个随从簇拥着进来,原先忙着打油的顾客、伙计全停下了动作,拿眼直瞧这位宜城首富的独生爱子。
「喜儿姑娘,小生这厢有礼了。」侯观云含情脉脉地打了一个揖。
「侯公子,贵府打油也不劳烦你亲自前来吧?」喜儿微笑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