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是贪我娘的身体罢了。」程耀祖忿恨地丢开程顺,拧起嘴脸道:「哼!你还想我当你是干爹吗?」
「可恶!」程顺被他甩开,怒气冲天,又像一头猛兽扑上前,怒吼道:「不肖子!我被你们气死了……」
「我本来就不肖,我又不是程家的子孙!」
程耀祖用力挥手,以猛烈的力道推开程顺,老人家体力较弱,又兼身形不稳,跌了两步,左脚打上右脚,人就往后仰倒。
「啊!」程耀祖抢上前,一伸手就可拉回程顺,电光石火间,他却是陡然停住脚步,眼睁睁看着程顺跌了下去。
「咚」地一声,程顺的头颅撞上油缸,身躯也重重地摔倒在地。
坚硬的油缸被撞出一道大裂缝,汩汩渗出麻油,几块碎陶片也随之崩落,砸在程顺的脸颊,伤口鲜血混着麻油流下,又和头颅下面的血迹掺和成一片血海。
「好……好痛……」程顺神色惊恐,痛苦地惨叫。
「你死了,就没人管得着我了。」程耀祖残忍地踢了踢他的身子,竟是大声狂笑道:「哈哈!从此我就是真正的程耀祖了。」
「住手!」江照影大喝一声,破门而入,抢身护在程顺身前,冷冷地道:「我都看到了。」
「这老儿死掉对大家都有好处,照爷,你不懂吗?」程耀祖笑道。
「人命关天,你这是罪加一等。」江照影剑眉紧皱,神色凌厉,摇晃的烛光又衬得他的背影更加巨大黑深。
「什么罪……罪加一等?」程耀祖心虚地倒退一步。
「丁大福,你逃不掉了。」
「什么?!」
「阿照……救……我……」程顺虚弱地扯住江照影的袍摆。
「二爷,我帮你止血。」江照影蹲下查看伤势,拿出巾子压住程顺脸上的伤口。
程耀祖——丁大福惊骇不己,这个不为人知的名字竟被江照影喊了出来,而且还……罪加一等,这不意味他已经知道他的底细?
不行!他辛苦扮了这些日子的戏,终于有机会拿到一笔大钱,他又怎能让人打坏他的如意算盘呢?
「我去找大夫……」江照影见伤势严重,才准备起身,就感觉身后有风,他一个闪身回头,就看到丁大福拿碎陶片往他后脑门砸来。
嗤!他躲避不及,背部硬生生被划出一道长口子,他忍住剧痛,立刻出拳往丁大福的肚子打去。
「发生什么事了?」门口跑进了程大山和程大川,一见到屋内有人打斗,还有人倒在血泊中,立刻吓白了两张大饼脸。
「是他!」丁大福痛得抱住肚子,先下手为强,「江照影杀人了!」
「爹!」两兄弟看清地上那个蠕蠕而动的人形,失声惊叫。
本来他们是返回索拿银子的,没想到竟看到凶案。
程大山第一个念头就是冲到父亲身边,双手一阵乱摸,从腰带里拿出折成小块的房契。
程大川则是吓得团团转,「爹要死了,我不会办丧事啊!」
「他还没死!」再怎么冷静的江照影也看不下去这两个不肖子的举动了,怒吼道:「怏去报官,找大夫,凶手在这里!」
「杀人了!江照影杀人了!」丁大福扯开喉咙大叫,凄厉哭叫道:「你们看啊,他还要杀我,哎唷,我一定内伤了。」
「半夜不睡觉在做什么?」门口探进四个住在油坊的伙计,问道:「好像有人摔坏缸子?」
「江照影杀人了!」兄弟三人齐声大喊。
「江掌柜,你手上有血!」伙计看清情况,受到惊吓。
「还不快将他捆起来,送交官府!」丁大福发号施令。
江照影举起沾满鲜血的双手,目光一凝。
是他过度大意了。此刻百口莫辩,即使仗着清白,亲赴县衙说明,但已惊动了相关人等,恐怕在巡按大人到来之前,他就会被构陷至死了。
他还不想死,至少……死前要见到她……
他心口猛地抽痛,立刻从发楞的伙计中间奔了出去。
「还不快追!」丁大福气得跳脚,恨恨地道:「有我,就没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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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难以成眠的夜晚。
喜儿揭开被子,身边的小梨仍是睡得香甜,她真羡慕她年纪小,不懂得太多烦恼,更不会让那丝丝缠绕的情爱给纠结得心痛。
走到前面铺子,窗前静静搁着两只揉过等待发面的盆子。
依然是月光如水,柔芒从窗子流泄了下来,桌前却是空荡荡的,不再有那个用心揉面的挺拔身影。
好几个夜晚,她梦见他回来了,就站在门外等她开门;她一次次的惊醒,躺在床上,任泪水默默地爬满脸颊。
窗外月华微暗,夜虫哇鸣忽然静止。
他回来了吗?彷佛被某种力量召唤,她着魔似地打开门。
他果然站在那里,犹如大雪归来的那天,站得像尊无言的石头雕像。
可雕像怎有那么一双深邃的眸子呢?幽深无尽,烟水朦胧,好像藏了很多话语,难以一下子说个明白,得握住她的手,慢慢倾诉才是……
她痴痴看着这张想念的俊雅脸孔,发髻乱了,轮廓瘦了,神色倦了,不变的还是他那对英挺的剑眉,隐隐流露出他坚毅沉着的个性。
这样的人,怎会是个花花公子?她黯然垂下眼帘,蓦地心口一揪,入眼的竟是她为他缝制的衣裳!
那是他回来后,她担心他没有替换的衣裳,连赶了几夜所缝出来的冬衣,从此他就常常穿在身上。
自去过邀月楼之后,她将他的一切打包还给了他,原以为他会丢掉这件不起眼的普通棉布衣衫,没想到天气渐渐热了,在这个几乎人人改换夏衫的季节里,他竟然还是穿在身上!
傻呀!不懂得按冷热换穿衣服,莫不教人看成了是疯子?
欲语泪先流,她那已颗死的心又注入了滚烫热血。
「江照影在这里!」
街底传来吆喝声,打破了静谧的夜空,也惊动了喜儿。
江照影神色一变,眸光并未现出惊慌,仍是专注凝睇着她。
「喜儿,相信我!」他沉声说道。
什么意思?只是短短的五个字,却是字字铿锵,彷若在她心湖投下五颗巨石,溅起极高的水浪。
她不是一直相信他吗?可换来的却是彻底的失望啊!
江照影目光变黯,无法再说下去,转身就跑。
「江照影,看你还往哪儿逃?」
大街的那一头也出现数名捕快,拿刀剑挡住他的去路。
逃不掉了。他长叹一声,该死!他不该来的,徒然让她受到惊吓。
两边捕快包围过来,好似捉捕猎物,迅速拿出铁链锁拿江照影。
他稍作反抗,即被制服,沉重的铁链绕上他的脖子,唧当作声。
「小姐?怎么了?」被吵醒的小梨惊恐地看着捕快抓人,「吓!他们怎么绑了阿照哥?」
「我……我不知道……」喜儿立刻哭了出来,她好心疼,那条组铁链将他捆得那么紧,深深勒进他的皮肉里,一定很痛的。
「走!」捕快押着江照影,粗鲁地推他。
这一转身,又让喜儿瞧见他背后的一大片血迹,月光照映,历历分明,空气中飘来淡淡的血腥味。
「照影!」她惊叫出声,哭着跑上前去。
「程姑娘,你别过来,江照影杀了人,我们奉命缉拿他到案。」走在后头的捕快很客气地挡住她。
喜儿震惊莫名,那绑在他身后的双掌血渍说明了一切。
「哼!总算抓到了。」「程耀祖」突然出现在她身边。
「二哥,到底发生什么事?」喜儿乍见亲人,不禁哭问道。
「你还叫我二哥?好,谅他也不敢让你知道!」丁大福放下了心,冷笑道:「喜儿,二哥告诉你,有些事情,你最好永远不要知道。可江照影的罪行,一定得教你知道,他杀了叔叔!」
「不可能!」喜儿如堕深渊,摇头大叫。
「他要抢桌上的银子,叔叔不给,他就敲死叔叔啦。」
「不可能!他不会做这种事!」
「怎么不可能?」丁大福嘴角一拧,「一个喜欢玩女人、斗鸡赌狗、永远不够钱花用的花花公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不可能!」喜儿热泪夺眶而出。
「程二老爷,原来你在这里。」一个捕快跑了过来,恭敬地请人,「县太爷请你过去一趟,指证犯人罪行。」
「我马上就去。」丁大福阴森森地笑着,走出一步,又回头看喜儿,「嘿嘿,咱照爷忒也多情,若不是瞧见他写在帐簿上的名字,我还没法子通风报信,请衙门过来你这边逮人呢!」
写什么名字?喜儿完全呆掉了,脑海里一片空白。
难道是——写下她的名字,来到她的屋子前,见她一面,跟她说上最后一句话,他才逃不过衙门的追捕?!
「小姐,不会的。」小梨被刚才刀光血影的场面吓哭了,呜咽地道:「阿照哥坏是坏,但他一定不会杀人。」
喜儿,相信我!这五个字又像是咚咚鼓槌,重重地敲进她的心脏。
相信什么?相信他没杀人?抑或相信他仍爱着她,所以拼着不逃命,也要过来见她?还是,什么都不必怀疑,就是完完全全相信他的一切?
周遭街坊邻居的谈话声响在耳际,她含泪问天,原先明亮的月色却在她的泪雾中变得黯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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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薄雾飘动,缭绕在山头坟茔之间,阳光找到了雾气空隙,小心翼翼地折下一束淡白的光线。
「爹!娘!我怎么办?」喜儿跪在墓碑前,放声大哭。
因着「喜儿,相信我」这句话,她奔波了一夜,却是换来心力交瘁。
找到县衙,他们说犯人恶性重大,不得会客;向油坊伙计问原因,他们也说不出前因后果;半夜敲开薛府大门,琬玉姐姐焦急地告诉她,薛大人为了复职一事,早已赴京多日;而叔叔伤重,昏迷不醒,三个哥哥竟忙着选棺木,又有谁能告诉她真相?
她好愿意信任他,更想为他伸冤,救他出狱,可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能做什么呀?
一想到他在狱中可能受到的折磨,她又是哭得无法自己。
「小姐……」小梨跪在她身边,陪她掉泪。
「我好爱照影,我爱他,我想见他……」她泪流满面,不断哭诉道:「爹,娘,你们救救他呀,他一定是被冤枉的……」
那沉静凝视的容颜犹在眼前,他是她的四少爷,即使他再坏、再沉沦、再令她伤心,她还是想帮他!就算不再相爱,她也要救他!
清晨的山头幽静,朝露清冷,上百个坟头沉默无声,静观世情,使得她那无助的哭声更显凄凉。
侯观云站在她身后十来步,心痛万分,恨自己完全帮不上忙。
他昨夜去了一趟县衙,还没说上两句话,就被知县和知府大人请了回去,一出县衙大门,又被赶来的父亲当头痛骂一顿,要他别管闲事。
原来,父亲赚钱的心机和手段远非他所能想象,有这样的父亲,他还有何面目面对喜儿?
他无力地转身过去,在雾气迷蒙中见到一老一少从小径走了过来。
「赫!一大早怎有哭声?」年轻小伙子挽着拜篮,里头放着香烛纸钱,他一脸惊恐地道:「爹,莫不是女鬼还没回去坟墓?」
「傻勤儿,是有人在哭。」老者须发微白,神情稳重。
辛勤抹了一把冷汗,又被突然从白雾冒出来的人形给吓了一跳。
「辛勤?」侯观云十分意外,他上回在茶馆见到江照影和辛勤谈话,还特地跑过去打声招呼。
「咦?侯公子!你怎地一早过来上坟?」辛勤热络地问道。
「这……」侯观云不知从何说起,一瞧见那老者的面容,顿时觉得十分眼熟,眼熟到他有点毛骨耸然,以为有人从坟墓里爬出来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老者凝目望向跪在坟前的两个姑娘,沉声问道:「程实油坊有事?」
「你知道这是程家的坟地?」侯观云感到诧异,但还是扼要地说完江照影杀人一事。
老者听了,脸色凝重地道:「阿照不会做坏事。」
「我也很想知道他不会做坏事,可是人证、物证俱在……」
「阿照哥不可能杀人的!」辛勤比谁都激动,三步并两步跑到坟前,就在喜儿面前跪了下来,大声地道:「小姐!你不要哭!阿照哥一千两金子都不要了,他又怎会为了抢几十两碎银子杀人?」
「你来做什么?」小梨哭道:「你别惹我们小姐伤心。」
「辛少爷?」喜儿泪眼婆娑地抬起头。
「小姐,还有这位小小姐,我跟你们说,那时我爹在这山头丢了一包金子,我们连夜赶回来寻找,就看到阿照哥冒着大雷雨,护着金子,苦守在这块墓碑前面,后来我们才知道他身无分文,无家可归,可他不但没有拿走金子,甚至不要我爹的酬金!」
「照影……」
喜儿心痛如绞,那是她赶他出门的那晚,他身无分文,无家可归,一个人孤伶伶地来到遍布坟墓的山头……
她蓦地一惊,他为什么跑来程家祖坟?非亲非故,他要向爹娘求拜什么?是感念油坊曾经安顿他一段日子?还是因为身为油坊掌柜,喝酒误事害她伤心,因此前来向她的祖先认错?
是吗?他从来对油坊用心之深,她甚至未曾察觉。
或者,他求爹娘庇护油坊生意兴隆,保佑她欢欢喜喜、无忧无虑?
彷如见他沉默地坐在滂沱雷雨里,神色幽静,又带着一抹不为人知的寂寞……
她泪如雨下,努力为她挽回油坊的,是他;吃喝玩乐令她伤心的,也是他——她不懂了,她真的不懂他了。
「他跟着我贩马,一直本分做事。」老者缓步走了过来,叹了一口气道:「人心险恶,他或许知道某件事实,因此惹祸上身。」
辛勤爬了起来,拿袖子抹掉眼角泪花。「爹,你说有一件攸关程实油坊的事情,一定得过来县城出面说明,这跟阿照哥有关吗?」
「唉。」老者始终脸色沉重,流露出些许犹豫神情,沉吟片刻,方道:「勤儿,点香。」
「爹,你要拜这个坟?」辛勤不解地读着墓碑上头的文字,「这是喜儿小姐她家的坟耶!」
「这些年我总是叫你在山下守着,今天带你上来,就是教你看清楚,爹祭拜的是谁。」
老者说完便跪拜下去,向墓碑深深磕了三个响头。
喜儿原是低头悲泣,并没注意辛勤和老者的谈话,直到老者的跪拜动作才让她惶惑地抬起头来。
老者叩拜完毕,转头看她,含泪问道:「你是喜儿妹妹?」
「老爷?!」小梨吓得往喜儿身后躲去。
爹显灵了?喜儿差点惊喜地喊出一声爹,但她立刻发现,眼前的人不是爹,而是比较像年轻二十岁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