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喜儿妹妹!」程耀祖仗着醉意,笑咪咪地扑上前,立刻让侯观云给伸手挡住,他很不满意地道:「侯公子,我可是你大舅子耶!」
「我警告你别靠近喜儿姑娘。」侯观云正色道。
「妹妹,我告诉你,」程耀祖还是巴在侯观云的手臂前面,「不是我想赶你,是你叔叔不喜欢你啊!没关系,等卖了油坊,你再叫江爷请你回来干活儿……」
「二哥,不能卖!」喜儿方寸大乱,惊慌地道。
「呵呵,我不是你二哥,我们的血味道不一样啦。」
「二哥,油坊是爹传下来的……」
「我呸!」程耀祖面容变得狰狞,不耐烦地大吼大叫道:「这油腻腻的祖产有什么好?我也不要了,谁的银子多,我程耀祖就卖给谁!」
「你不能这样做啊……」喜儿急得掉泪,本能地就看向江照影,以为他仍会像往常一样,为她出面解决一切问题。
有他在,请她放心……
错了,她只看到一张冷漠的脸孔,嘴唇紧抿,严峻如冰,甚至不再将视线放在她身上。
她还能求谁?还能倚靠谁?原以为情深意重,无需言明也能厮守终身,没想到她还是看错了人,最后只落得她伤痕累累!
江照影别过脸,带着茫茫醉意问道:「邀月楼可以过夜吗?」
「当然可以了!」两个姑娘惊喜不己,碰到这么健壮英俊的男人,要她们倒贴都行,立刻四条手臂水蛇般地缠上他的身体,兴高采烈地道:「去醉仙居吧,今夜就让咱姐妹俩服侍你。」
喜儿再也听不下去,明明心都不见了,为何还会揪得她这么痛?
原来,他们的相遇只是为了报恩。她救起冻坏的他,报了当年他送她进程家之恩;他为她甘于卑贱,作牛作马,报的是她的救命之恩,两两相报,互相抵销,该偿的都偿完了,从此谁也不欠谁。
没有情,也没有爱,只是报恩。
她的确委屈四少爷了。
她将泪水吞进肚子里,毅然转身,奔进了漫漫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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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冰凉的铺盖上,喜儿痴痴守了一夜。
直至天空泛白,阳光照进屋内,她这才站起身子,拿了包袱巾子,将几件男人的衣衫收了进去。
小梨也是一夜无眠,小姐冷静得可怕,反而令她更加担心。
「小姐,我蒸好包子了,你先吃一个吧。」
「我待会儿再吃。」喜儿将包袱放在桌上,神色淡然地道:「小梨,你帮我拿去油坊给他。」
「何必给他?」小梨气不过,伸手打了出去,将包袱给甩到屋角去。「他去做他的江四少爷,吃香喝辣,要什么有什么,还需要这两件小姐缝给他的破烂衣裳吗?」
「他如果不要,他就丢吧,我是不会留他的东西了。」
「小姐?」
「再两个月,琉玉姐姐一家就要回去京城,小梨,我们也一起去那花花世界,好吗?」
「可是,小姐你不是最放不下油坊吗?」
喜儿低下头,幽幽地道:「叔叔是讨厌我,他气的是当年爷爷将油坊交给了爹,而爹又交给了我,可他仍在意油坊,他还想拿油坊来赚钱,只要他在,他就不会卖掉。」
「万一二爷太老了,然后……」
「那……我也没办法了。」喜儿绞着指头,眼波流转,盯住了墙角的包袱。「或许,有一个能干的掌柜在的话,不管谁来当油坊主人,还是能维持程责油坊老字号的名声。」
「老爷在天之灵会很伤心的。」
「这是女儿不孝……」喜儿热泪几欲夺眶而出,却还是忍住了。
小姐越是轻描淡写,小梨越是不忍,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小姐,我拜托你哭,哭出来,心里就会好受多了。」
「小梨呀,」喜儿轻展笑容,微微摇头。「你要学着像我一样坚强,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要一个人承担下来,光哭没办法解决问题的。」
「可心里不痛快,不哭不成啊!」
「我不会哭了。」
喜儿走去捡起包袱,拍掉灰尘,不自觉地将包袱往胸前一抱,一接触到那厚实温热的感觉,她有如被热水烫到,立刻松了手。
包袱再度落地,沉甸甸的,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回,她不会捡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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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人静,家家户户皆已闭门入睡。
一个挺拔人影轻悄悄地来到包子铺的店门前,默然肃立,一双深邃的眼眸凝视着两片紧掩的门扉。
看了半晌,他才缓缓地挪动身形,依然是悄声离去。
也不知是酒力发作,抑或心神激荡,他的脚步显得踉跄不稳,就像个游魂似地晃过了无人的街道。
「江照影!你想做什么?」后头有一个声音喊住了他。
他停住脚步,一回头,对上了侯观云愤怒的目光。
「我只是回来看看。」他淡淡地道。
「回来?你还知道回来?」侯观云怒从中来,不客气地指责道:「既然回来了,你为什么不进去看喜儿,又为什么不跟她道歉?」
江照影面无表情,只是看他一眼,又转头回去。
「你看你成了什么样子?」侯观云气得上前揪住他的衣衫。「喝酒对身体很好吗?每天醉醺醺的很快活吗?江四哥,我请你醒一醒啊!」
「我早就醒了。」江照影直视他。
眸光幽深,却是黑得透彻,彷佛是深秋时分的一泓潭水。
「那你……」侯观云愣了一下,随即又厉声道:「既然醒了,难道你不知道喜儿很伤心吗?」
「我知道。」
「那你就离开那几个该死的程家人,回到喜儿身边啊!」
「我必须整顿被他们搞垮的油坊,我答应她的。」
「那也别成天和他们厮混在一起呀!」侯观云简直是糊涂了,此人明明很清醒,却尽做令人讨厌的事,他索性放开了他,大喊一声道:「江四哥,我搞不懂你!」
这一连串的动作并没有撼动江照影,他仍是站立不动,沉声道:「你父亲也是他们其中之一。」
侯观云头一甩,目光如炬,「我不会做我爹做的事!」
「好。侯公子你大智若愚,你过去故意摆阔追求喜儿,好让她不会喜欢你,一方面应付了你的父亲,一方面也为喜儿保全油坊,是吧?」
「这……」好厉害的江四哥!
「你很喜欢喜儿?」
侯观云俊脸一红,怎么突然冒出这个问题?
虽然他总是大刺刺地向喜儿表白,但直接由冷眼旁观的江照影点了出来,还是叫他有些难为情。
年轻男子的腼腆神色让江照影看在眼底,他仍很平静地道:
「她伤心难过的时候,请你陪在她身边。」
「你?!」侯观云很难得的想打人了,他握起了拳头,怒道:「她喜欢的人是你,只有你才能不教她伤心。」
「我喜欢过公子哥儿的生活,她大概对我很失望吧。」
「所以我拜托你,快快改过向善吧!」
江照影嘴角轻扬,露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淡淡笑容,再低下了头,以指腹轻抚刚才被抓过的衣襟,确定那双巧手细细缝过的针线没被扯坏后,手掌仍按在胸前,这才又望定了候观云。
「那一天总会到的。」
「到底是哪一天?你能不能不要再让喜儿受苦了?虽然她一样的过日子,一样的笑脸迎人,可我知道她在哭!」
江照影喉结滑动了一下,抬眼望向闇黑的夜空,眼睛用力一眨,手掌陡地出力,揪住了胸口肌肉,好似想揪出自己的心。
侯观云越说越激动,「我干脆买下油坊,直接还给喜儿!你再死性不改,我就将你赶了出去!」
「好,这样最好了。」江照影笑意苦涩,无力地垂下双手,又像个游魂似地,晃悠悠地往油坊所在的大街而去。
「江四哥啊!」侯观云气恼不已,双拳在空中乱挥了几下。
竟然叫他去陪伴喜儿?他是乐意之至,但解铃还需系铃人,害喜儿伤心的人可不是他,而是这位令人摸不清底细的江四哥啊!
喝!他什么都没有,有的就是钱!看着吧,他一定会砸银子买下油坊送给喜儿,再叫喜儿以主子的身分好好教训江大掌柜,要打、要罚都随她,非得叫江四哥知错能改不可!
这样……喜儿应该会开心了吧?
他在做什么啊?侯观云仰天一叹,恐怕老天也要笑他痴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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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雷乍动,斜雨纷飞,日暮天色昏暗,街上几无人迹。
薛府大门前,落下一顶轿子,里头走出来的是府邸主人薛齐。
出门多日,拜访恩师,此时归心似箭,不像平日步伐从容,而是迫不及待地急欲进门见妻儿。
「薛大人,请留步。」
一个沉稳的声音唤住了他,他转头瞧去,只见门墙边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或许是因为雨中久候,男人髻发已蒙上一层水气,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狼狈,但那神态却又显得沉静,彷若是一株孤立暮雨之中的苍松。
「你是什么人?有什么事?」薛府家人问道。
「小民有事找薛大人。」江照影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油布包,双膝便跪了下去,拜伏道:「这是小民所写的状子,请薛大人重审程实油坊继承人一案,将油坊重新归还给程喜儿。」
「你快请起!」薛齐让他的大动作吓了一跳。「喜儿的案子我知道,可我不是审理的地方官员,案子也定论了呀。」
「大人,这案子有问题,小民已经查出梗概。」江照影坚持不肯起身,双手呈出状子道:「然小民怕惊动相关人犯和人证,不愿远送衙门,又恐官商利益勾结,多所掩护,小民苦无申冤管道,还恳请大人转交公正廉明的御史大人,代为先行查案。」
薛齐见他仪表不凡,言语有条不紊,神色平和而坚定,送的又是宜城颇有争议的油坊继承案子,他心中很快就有了定见。
「你先请起。」他接过状子,点头道:「我会先行看过你的状子,若无疑问,我会尽速想办法的。」
「多谢薛大人!」江照影再度拜下,整个人俯伏在湿淋淋的砖地上。
「快请起来。」薛齐三度扶他起来,和煦地问道:「你是哪位?是油坊的人吗?」
「我是江照影。」
第十章
入夜的油坊,烛影幢幢。
江照影坐在掌柜桌前,仔细点算库存现银。
「嘿,总算有银子入帐了。」程耀祖来到他身边,一看见白花花的银子,面露喜色道:「这个月我好歹能拿到一百两了吧?」
「扣掉二爷和两位堂少爷的份例……」江照影翻了帐簿,抬眼望向那张贪心的大脸,「二老爷,你只能拿二十两。」
「什么?!」程耀祖立刻变脸,横眉竖目地吼道:「原来我的一成利润还得先扣掉他们应得的部分?这简直是欺人太甚!照爷!你说谁才是油坊的真正主人啊?」
「是你,二老爷。」
「也该是二老爷做主的时候了,你数一百两银子给我。」
「好。」江照影没有二话,捡出一张银票和几块银子给他。
「嘿嘿,照爷,明天我请你上邀月楼,要多少姑娘随你……」
「二哥!二哥!」程大山和程大川匆忙跑了进来,一个关起大门,一个高兴地扬着手中的纸,「拿到了!我们拿到了!」
「房契拿到了?」程耀祖惊喜地道。
「是啊!」程大川正准备将几张黄纸摊在桌上,一见到桌上的银两,却是迟疑了一下,目光就放在那亮晶晶的银子上。
江照影没有说话,拿了钱袋,将所有银两悉数收了进去,再摆在桌边靠墙每个人都看得到的地方。
「爹难得去冲澡,我们趁机偷了出来。」程大山帮弟弟展开房契,用手掌顺了顺卷起的纸张边缘,不免怨叹道:「他藏得可严实了,若不是叫我们觎准了方位,恐怕还不知道要挖掉几块砖呢。」
「两位弟弟做得好,我们明天就找侯老爷谈。」
「可侯老爷好像不太想买油坊,他只着眼油坊能替他赚钱,却是不想花力气经营油坊。」程大山有疑问。
「赚钱的生意谁不要?如今照爷又将油坊拉拔起来,侯老爷一定会买下的。」程耀祖胸有成竹地道:「照爷,你说是不是?」
程大山也道:「是呀,江爷你干万不能走,走了侯老爷就不买了。」
「要我留下,就给我一成抽佣。」江照影平淡无奇地说完条件,又低头去记他的帐。
「呃……」程耀祖眼神飘忽,计算道:「好,照爷一成是不能缺的,我拿七成,你们兄弟各分一成……」
「不行!」程大山立刻发难,瞪眼道:「房契是我冒险偷出来的,你以为坐着就有银子掉下来吗?」
程大川附和道:「就是说嘛,应该是我们兄弟拿八成,你一成。」
程耀祖拿指头用力按着房契载明的名字,咆哮道:「你们两个不要太过分,油坊能不能卖掉,还得这上头的主子出面!」
程大山不甘示弱,火速地抽回房契,揣在怀里。
「还给我!」
「不给!」
三个人吵得天翻地覆,江照影还是静静地写字。
他只是随口丢出一个抽佣的问题,他们吵得越凶越好。
不论是谁想买卖油坊,终究要归还给喜儿的。
他蓦地停下了笔,看着自己不知不觉写下的「程喜儿」三个字,眼角浮起一抹别人无法察觉的忧伤柔情。
碰!大门霍地被打开,程顺满脸怒色冲了进来,啪啪两个巴掌就往儿子脸上甩去。
「拿来!」
「呜……」程大山只得乖乖地拿出房契。
程大川则是捂着脸,不甘心地看看老爹,又看看程耀祖。
「老子我都还没死,就想造反了?」程顺抢回房契,怒道:「回去!你们先回家去,我再好好修理你们两个不肖子!」
程大山和程大川垂头丧气,虽然他们一把年纪了,也有胆量偷出房契,但一旦面对凶神恶煞也似的老父,还是乖乖听话。
江照影没有说话,视若无睹,也跟着走了出去。
「好!」程顺确定三人都出去了,立刻指着程耀祖的鼻子,「你出的好主意,要他们偷拿房契?」
「是你的不肖子欠下赌债,偷了房契要我卖油坊,关我什么事?」程耀祖不在乎地道。
「我警告你,你再不给我安分守己,我就撵你回去。」
「我受够了!要我滚回老家可以,房契拿来,大家分了钱再说。」
那狂傲的态度令程顺气得发抖,立刻就要动手教训人。
「你敢打我?」程耀祖抓住那只老手,毫不客气地直瞪回去,「你凭什么?舅舅?叔叔?还不都是假的!」
「你敢说?」程顺又惊又怒。
「怎么不敢说?我小时候,我娘忽然冒出了一个兄弟,可怜我爹死的那一天,还不知道你让他戴了十年的绿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