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要做事、要出面就拿我当挡箭牌,拿钱却没我的份儿!」程耀祖冷笑道:「好!我是当家老爷,房契也在我的名下,那我不如将油坊卖了,大家把钱分一分,也不用待在这个又破又热的油坊了。」
「不能卖!」程顺猛地跳起来,瞪眼怒道:「好歹你是程家子孙,再怎么不济,也不能卖油坊!」
程大山眼睛发亮,「可是爹……二哥说的没错,油坊卖了倒清净,我们也别死守在这儿闻呛鼻的麻油味了。」
程大川也笑道:「是啊,爹你别固执了,白花花的现银多好。」
「你们拿了银子,转身就去赌钱吧?」程顺怒不可遏,瞪向两个永远不长进的儿子,大声训道:「油坊是程家祖产,身为程家子孙,就得将祖宗的基业发扬光大!我托给侯家不为别的,为的也是赚上银子,千秋万代供你们享福,不然我何必想方设法赶走程喜儿?我当爹的一番苦心,你们都不明白吗?」
「两脚都伸进棺材一半了,还死要钱?」程耀祖无视于程顺的震怒目光,冷言冷语地道:「反正房契藏在你那儿,我拿不到,想卖也卖不掉。」
程大山和程大川对看一眼,随即挤出两张恭敬的笑脸。
「爹,别生气,油坊当然不卖了。现在最重要的问题在于榨油,要是不赶快榨出传统地道风味的麻油,恐怕侯老爷又要不高兴了。」
「既然知道问题所在,你们三个笨蛋还不赶快想办法?」
「还没吵完?」坐在门外的栗子听了好一会儿,百无聊赖地打个哈欠,转过头去瞧大街。「每天吵个没完没了……哈!阿照?!」
「栗子,我来打油。」江照影站在铺子前,似乎已有一段时间,目光放在屋内剑拔弩张的四个人。
「阿照,小姐她好不好?」栗子开心地接过油瓶,忙着话家常,「你跟她说,我过两天有空,就会去包子铺看她……」
话还没说完,程大山和程大川已经抢到江照影身边,一脸媚笑。
「四少爷,你回来好一阵子了,怎么现在才来油坊呢?教我们兄弟好生想你,老想找个机会跟你赔礼。」
「是啊,四少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我们没想到喜儿那么狠心,不过是去喝杯酒,就让她给赶了出去,既然她不再是你的主子,你又何必回去她那儿?」
两兄弟热情劝说,天花乱坠,江照影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
程大山哈腰笑道:「你想不想回油坊?我听伙计说,只有你江四少爷最懂得榨油门道了,没了你,就榨不出好油来呀!」
「程喜儿休想再踏进油坊一步!」程顺气冲冲地走了过来。
「爹,我们是请江四少爷回来,不是喜儿。」程大川先拉了老爹,忙又向程耀祖使眼色,「二哥,你也说说话嘛。」
「你是江照影?」程耀祖眯眼看江照影,拿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笑道:「我听说你的本事了,这样吧,只要你回来帮忙,我给你原来掌柜五倍的饷银,将来要是赚了钱,还会分红给你。」
江照影接过装满麻油的油瓶,掏钱递给栗子,一双幽邃的眼眸在四张各怀鬼胎的老脸转过一遍,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
「走了?」程大山急地大叫道:「油坊快倒了,四少爷,我就不信喜儿不担心!」
「触霉头!」程顺气得一巴掌打过去。「油坊都被你们这几个不肖子孙拖垮了,听着了,有你老子在,油坊永远不会倒!」
程大川帮哥哥抱不平,「爹,哥哥说的有理,你怎能打人?」
「没有江照影不行吗?」程耀祖也是心烦气燥,「算我倒楣!以为回来继承家产,每天有数不完的银子,没想到却是跟你们穷搅和!」
四个人又吵成一团,栗子懒得再听千篇一律的吵架内容,抬眼望向那个飘然远去的孤挺背影,只能暗自祈祷老天,快让小姐和阿照回来吧,不然油坊一定完蛋了。
第八章
三更梆子敲过,喜儿翻个身,瞧见小梨睡得香甜,她却是满腔思绪,久久无法成眠。
她干脆起身,打算到院子看星星,却听见了前面铺子传来些微声响。
这么晚了,他还没睡吗?自从他回来后,因为房子狭小,唯一的房间又让她和小梨睡了,所以前面铺子白天开店卖包子,晚上江照影打开铺盖,就成了他的睡房。
她轻轻掀开布帘子,就看他站在桌前,挽起袖子,就着窗外明亮的月色,正低头专注地揉面团。
她的眼眶一下子湿了,明明是一个毋需她操心的大男人,她却感到极度的心疼、不舍。
彷若心有灵犀,江照影停下揉面的动作,转身看她。
「我吵醒你了?」他轻声地问,像是怕还会再吵到她。
「没有。」喜儿走到桌边,眨眨大眼睛,微笑道:「我们不是已经揉好两块面团,放在那边发了吗?」
他只是瞄了一眼盆子里的面团,双眸又回来凝视她,须臾没离开她困倦的脸庞,柔声轻哄道:「很晚了,你去睡吧。」. 「照影……」那温柔的声音几乎令她掉下眼泪,她用力摇头,仍笑道:「我站在这儿,看你揉完面,我再去睡。」
他深深望着她,明白她的执拗,也知道多说无用,只好逸出一抹无可奈何的笑容,继续揉着面团道:「下回我会躲到屋外和面,不让你瞧见。」
「瞧你没在被窝睡觉,我就知道了。」
「那我可得玩戏法,变个假人躲在被子里睡觉,不给你抓着。」
她惊喜地望着他那明朗的俊容,即便他在人前还是像块蹦不出话来的石头,但在两人独处时,他的神情明亮了,笑容多了、话也多了,此刻竟还会跟她说笑!
「那你就别半夜起来揉面呀,省得花功夫瞒我。」
「多揉一块面,就能多做几笼包子。」
喜儿蓦地心头一紧,再也承受不住,两串泪水就掉了下来。
他宁可不睡,也要多增几个铜板,或许让她多剪一块布,或许让她买下一对喜欢的耳坠子,或许抓来一只鸡加菜,或许……
就算他不说,她也明白,自从他吻了她,他就是这么一心一意地守护着她;有着他的庇护,她才能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快乐小姑娘。
「照影!」她往前伸出双臂,紧紧搂抱着他结实的腰杆,将脸颊熨贴在他温热的背部,喃喃地道:「委屈你了,委屈你了……」
「喜儿,我不委屈。」他挺直背脊,双掌深深地压入面团里。
「你怎能不委屈呢?」她转到他的身前,抬头流泪看他,为他心疼。「辛少爷找你,我才知道你是做大事业的人才,不!我早知道你很有本事,可我很自私,我想留你在我的身边,打一开始,我就委屈你了,你是四少爷,我怎能叫你做油坊的粗活?又指使你当掌柜……」
「喜儿?」
「你本领强,懂的事又多,如果江家不出事,你现在就是做大事业、赚大钱的四少爷,你应该到外面去看大山大水,去完成你的男儿壮志,而不是……不是窝在这里……陪我……陪我卖包子……」
「喜儿!别哭!」他苦于两手沾满湿黏的面粉,无法伸手安慰她,只得急急地道:「大山大水我已经看过了,我不想赚大钱,也不想干什么大事业,我唯一想做的——」他语气变得沉稳坚定,一字一字清晰地道:「就是守着故乡的山水。」
故乡的山水里有她吗?喜儿痴痴地迎向他迫切恳挚的眸光,再度在他瞳眸里找到了自己——片刻之间,她安心了。
她不该害怕的。自她五岁初识四少爷起,她便没有任何怀疑,就是单纯地相信他、依赖他、信任他,而这么多年来,纵使彼此命运有了转变,或悲或喜、或起或落,但她的四少爷从没让她失望过。
他俯身在她额头印上一吻,那温热气息令她舒服地闭上眼睛。
「喜儿,你等等,这面快揉好了。」
她心满意足地转回他身后,再将脸颊贴上他的背部,感觉他身体揉面的劲道和律动,倾听他强壮的心跳声,再与他一起呼吸起伏,如此静静依偎着,彷佛两人一体同心……
唇畔逸出柔笑,她睁开眼,正好瞧见了摆在柜子上的油瓶。
她的笑意瞬间消失,心脏猛地紧拧,立刻起身走到柜子边,拿开油瓶盖子,以指头沾起瓶子里的麻油,放到嘴里细细舔尝。
舌尖才尝到味道,眉眼间就打了一个折。
江照影揉好面团,用棉布仔细裹好,放到大盆子里过夜发面。
洗净双手,拿起巾子擦拭时,就看见一脸忧伤的喜儿。
「这味道……」她失神地看他,豆大的泪珠滚了下来,哽咽地道:「更糟糕了。」
「唉!」他轻轻地将她纳入怀里,轻抚她的头发。
「我教过阿推好几次了,他们还是做不来。」她闷在他怀里哭泣道:「有好几回,我想回去油坊亲自教他们,可叔叔和二哥不让我进去……我又不跟他们争产,我只想做出爹传下来的麻油啊……」
他再度怜叹,收紧双臂,密密实实地护卫着轻颤悲伤的她。
「我不能怪阿推,伙计各有所长,缺的是一个统筹的总管。还有,芝麻原料也有问题……照影!我怎么办?」她抬起头,雾泪迷蒙,完全失了主意似地哭道;「难道程实油坊的百年招牌就这样毁了吗?我对不起爹娘啊!爹娘那么疼我,我却让他们失望了……」
走味的油瓶搁在架上,香醇风味不再,享誉百年的麻油失去了生命。
江照影痛心地抱紧喜儿,这些日子以来,他太了解藏在喜儿笑脸下的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虑神色了。
挽回程实油坊迫在眉睫,若再不恢复原有的制油水准,恐怕连老主顾也会弃之而去,到了那时,最伤心的人绝对不是搞垮油坊的那几位姓程的叔侄,而是喜儿……
「你二哥他们找我回去帮忙。」
「啊?」喜儿惊喜地道:「你答应了?」
「没有。」
「回去!照影,我求你回去!」
对于她的反应,他早已有所预期,他不是不愿回去,而是——
「我本来想谈条件让你回家,可是……」
「叔叔不肯,对不对?」喜儿黯然道:「叔叔一直恨我继承了油坊,再也容不下我了。」她双拳握紧在他的胸前,神色焦急,「照影,喜儿求你,你赶快回去救油坊,也许会很辛苦,还要应付我叔叔,就当我求……」
「不要求我。」他注视她的泪眸,沉稳而坚定地道:「油坊是你的性命,我明天就回油坊。」
他是救她的命啊!喜儿流下欢喜的泪水,他毕竟是懂得她的!
「一切拜托你了。」
「有我在,你放心。」他捧起她的脸蛋,深深注目。「我会榨出真正属于程实油坊风味的麻油,教好阿推和栗子掌握榨油的步骤和重点,等到完全没问题了,我就会回来,陪你一起卖包子。」
「好。」
喜儿眨了眨睫毛,展露笑靥,将脸颊偎在他烫热的掌心里。
他想得多么周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全然的信任他。
月明风清,夜凉如水,四目相对,情深难抑,他那格外炙热的眸光瞧得她脸红心跳,正想躲进他的怀抱,他已经俯下脸,唇瓣相叠,先是轻柔地挑弄舔舐,随之转为狂风暴雨,又如野火燃烧。
他的双手游走在她的身子,或轻或重地揉抚过她的寸寸肌肤,刹那之间,她全身酥软,以为他会要了她——但他没有,他只是紧拥着她,绵密不绝地吻她,不断地轻唤她的名字,好像怕她下一刻就要消失似地……
不!她怎会消失呢?她羞涩地回应他的热吻,贪恋地吸闻他的气息,她早就属于他了,不然怎会让他又亲又抱的?
月亮悄悄地移开窗棂,两人柔情缱蜷,忘我拥吻,浑然不知屋内已经转为幽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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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照影拿刀子割开潮湿的麻布袋,往里头抓出一把芝麻。
他只看一眼,便塞了回去,这是最上等的黑芝麻,却因无人管理,就任其搁置仓库角落,放过了一个冬天,全部受潮发霉,坏了。
回到程实油坊七天了,百废待举,对于芝麻的挑、洗、炒、磨、榨,样样都得重来,总算在今天早上榨出第一桶传统风味的麻油。
作坊的榨油作业难不倒他,他也可以轻易将其中诀窍传授给其他伙计,甚至教会悟性较高的阿推取代他的工作,问题在于那四个自认为自己才是油坊真正主人的程家叔侄。
他教阿推,程顺说,不能将祖传密诀传给外人;他只好教程大山和程大川,偏生这两人天生猪脑袋,又不能吃苦;而程耀祖只会拿帐簿跟他催钱,现银却是让程顺一手把待……
这也是他放弃和程家谈条件,不愿喜儿回来的主要原因;即使重新撑起油坊,但面对豺狼虎豹也似的亲人,这只会让她更加不好过。
他没忘记他的誓言,他要保护她,绝不再让她受到伤害。
「你有什么事?快说!」隔着堆得小山也似的麻布袋,传来程耀祖不耐烦的声音。
「记得我是你叔叔,讲话客气点!」程顺怒吼道。
「我从小没人管教,不仅什么叫作客气。」程耀祖还是气焰嚣张,「管你是我叔叔、舅舅,还是……嘿嘿,我娘的姘头!」
「你闭嘴!」程顺惊恐地左右张望,跑去关起仓库大门。
「你怕什么?这时候大家都在作坊忙着,没人听到啦。」
「你听着了,」程顺喘了一口气,严正地道:「不准你再提回到油坊以前的事,你只要记住一件事,你是程耀祖。」
「是!我是程耀祖,我爹是程实,我祖父是程……」
「笨蛋!你爹叫程顶,程实是你曾祖爷爷,记清楚了。」
程耀祖嬉皮笑脸地道:「我早背得滚瓜烂熟了,不然怎能帮你和你两个笨儿子打官司?」
「都叫你别提了,今天找你是有正经事。」程顺煞是忧心地道:「现下江照影回来了,可他的心还在喜儿那儿,天天回去跟她睡觉,再这样下去的话,恐怕他们会趁机夺回油坊。」
「喜儿又瘦又干,就不知道江照影看上她哪一点?」
「哼!是四少爷太久没有女人了,母猪赛貂蝉,随便都好。」
「你既然怕江照影造反,又留他做什么?现在麻油也做出来了,可以叫他走了。」
「不行,江照影会做事,一人抵得上三个侯老爷派来的掌柜,我们务必留下他,但又不能让他和喜儿串成一气,你是油坊主子,你去负责拉拢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