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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照影行 page 11 作者:杜默雨

  油坊对她而言,不是产业,也不是金钱,而是身为程家女儿的「家」;但伙计们不一样,他们必需仰赖油坊挣钱,背后是一百多口人的身家性命,她绝不愿因她一人而毁了他们的生计。

  「大家听我说。」她心怀感激,眨了眨泪湿的眼睫,露出笑容,仍像平日柔声细语地道:「你们有妻儿、有父母,还有的要攒钱娶媳妇儿、盖新房子,油坊的活儿是粗重辛苦些,可只要认真做,就有一份稳当的收入,大家留下来,听二爷和二少爷的话……」

  「小姐,没有你,油坊做不下去啊!」栗子进出眼泪。

  「我平常怎么教你们的,照做就是了。」

  「小姐,你去哪里呀?」又有人哭了。

  去哪里?喜儿无语,吞下酸涩的眼泪,想到了被她赶走的江照影。

  天地茫茫,山高水长,总有个去处吧。

  「小姐,我跟你走!」小梨紧紧抓住她的手,哭得很大声。「小姐去哪儿,我也去哪儿,我才不给坏人烧饭!」

  「吵死了!」程耀祖不耐烦地道:「再过半个时辰,官府就会来监看点交,快去将房地契、帐册、现银,还有你的包袱准备好。」

  程大山和程大川自告奋勇地道:「二哥,我们会在旁边留意她,免得她偷渡东西出去。」

  叔叔和二哥绝情若此,喜儿对这份亲情已然彻底绝望。

  「二哥,我这就走,最后拜托你,刚才伙计兄弟一时冲动,你大人大量,求你不要和他们计较。」

  「知道了。」

  「二哥,这是爹留下来的油坊,请你一定要守住,族谱放在……」

  程耀祖根本不看她,早已经让程顺领着,开始「参观」油坊。

  喜儿忍气吞声,绞紧掌心的巾子,转身就往后面的大厅奔去。

  如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忍泪跟爹娘的牌位磕头拜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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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树树秋声,山山寒色。

  城北的一间小屋冒出热腾腾的白烟,令不少人闻香而来。

  「哇,好吃!」侯观云站在当街的灶前,大口吃下肉包子,口齿不清地道:「喜儿姑娘,你的功夫真行,瞧这面皮儿香,肉馅饱满多汁……啊呜!我吃到自己的舌头了。」

  喜儿抿唇微笑,秀净的脸蛋明媚亮丽,一双巧手正将一团生肉馅填进面团里,再轻重有致地捏出一个打折的包子。

  「这是娘教我的,油坊的伙计也很喜欢吃。还有,侯公子别净夸我,这大半的包子是小梨做的,侯公子也该夸她才是。」

  「呵,小梨姑娘辛苦了。」侯观云笑咪咪地道。

  小梨却是忙碌得很,一下子烧水搬蒸笼、一下子转头捍面皮,还得帮忙小姐招呼其他客人,她才没空理会这个天天来这里闲扯淡、妨碍她工作的无聊富贵公子。

  更何况——哼,气死她了,要不是侯家帮忙,小姐哪会被赶出门!

  喜儿见到小梨的态度,又望向神情尴尬的侯观云,淡淡地笑道:「侯公子,侯家已经如愿和油坊合作,你不必再在我身上用心了。」

  「喜儿姑娘,你误会了!」侯观云急得额头冒汗,神情急切地道:「我对你是真心的。」

  喜儿心念一动,不觉微微红了脸,低下头,注视手里捏好的包子。

  侯观云见她不说话,心里着急,忙解释道:「有关油坊的事,我爹现在完全不让我插手……唉,也不知道程耀祖是打哪儿蹦出来的,我叫他们不要这么狠心,也劝我爹别只顾着赚钱,可是……」

  「侯公子,我都明白,我没有怪你。」

  「喜儿姑娘,你别在外面吃苦了。」侯观云见她主仆住在这间小屋,每日辛苦卖包子维生,不觉满心愧咎,脱口而出道:「你嫁给我,我发誓让你过好日子,再想办法将油坊还给你!」

  喜儿的脸蛋更红了,但她只是摇摇头,又拿起面团捏着。

  同样的话,以前她不知听他讲过几百遍,那时当他花言巧语,别有用心,可如今她什么都没有了,他还是天天跑来见她,更是动不动就想掏银子帮她,那份执着的关注令她不动心都难。

  她的动心是感动,真正将这位单纯傻气的公子当作了朋友。

  「侯公子,你这只是觉得对不起我,想要弥补我罢了。」她一定得点明他,不能让他陷下去。

  「不是这样的。」侯观云一时辞穷,只能望着那张明明因他求婚而脸红的粉靥,「我是真的喜欢……」

  「让让!」小梨提着水桶走过来,毫不客气地推开贵客。「我们小姐另外有喜欢的人啦,你就别费心了。」

  「啊!」侯观云脑海立刻闪过一个令喜儿流泪的男子。

  喜儿也是一愣,她喜欢谁?她明明什么都没跟小梨说呀!

  嗳!她又好笑地摇头,何必说?不早就让人看得一清二楚了吗?

  因为他的离开,她明白了他在她心中无与伦比的份量……也许,这只是她自作多情,但她会妥切收藏好这份未曾萌芽的情意,永远放在心底。

  「认输了。」看到喜儿恍惚失神,轻绽难得一见的羞涩甜美笑容,侯观云胸口一紧,自知不敌,哀怨不已,却又不得不担心地道:「如果江四哥不回来,难道喜儿姑娘就等了下去?」

  「少爷会回来的!」旁边冒出了坚定的声音。

  「长寿,你也来了。」呵呵,大家都是常客,天天碰头的。

  长寿赶在喜儿招呼他之前,主动去掀蒸笼,将一个个包子丢进了他带来的大碗里。「小姐做的包子实在太好吃了,肉馅儿多,扎实有料,我老婆吃了奶水更多,将小女娃奶得更加白白胖胖呢。」

  「长寿哥,当真?」喜儿听了十分开心。「实在不好意思,我这些日子忙着,没空过去看长寿嫂和娃娃。」

  「哎呀,不劳小姐,我明天就叫她抱孩子过来给你瞧瞧。」

  「喂,长寿,别拿那么多,这是我要的!」侯观云见长寿拿个不停,忙去抢蒸笼盖子,硬是要盖起来不让他拿。

  「二位,谢谢你们对喜儿的好意。」喜儿伸手去拿蒸笼盖子,四只打架的手立刻缩了回去。「我说过了,你们一人最多只能买十个,否则后头的客人就没得吃了。」

  小梨也好笑地道:「每餐吃包子,胀死你们了。」

  长寿神色认真,忠心耿耿地道:「你是少爷的小姐,也就是我的小姐,我保证少爷他一定会回来,在他回来之前,就让我服侍小姐。」

  「等等,你怎知道他一定会回来?」侯观云非得弄清敌我情势不可。

  店门外停下一顶软轿,随行的丫鬟掀开轿帘,扶下一位贵妇。

  长寿没有留意外头动静,仍振振有辞地道:「少爷他很重感情的,虽然好像有点误会,可小姐对他这么好,他一定会回来看小姐的。」

  「重感情?」走进来的贵妇听了,不觉喃喃复述。

  「少……少……少……」长寿吃惊地转头,瞠目结舌,就是喊不出少奶奶,但总算脑筋一转,终于恭谨地鞠躬喊道:「薛夫人。」

  「长寿,好久不见了。」卢琬玉恢复雍容的神色,礼貌微笑,随即又着急担忧地道:「喜儿,我家薛爷问过知府、知县了,可叹官商勾结,利益相护,说什么判案已定,其它的就是程家的家务事,再也管不着了——唉,喜儿,我很抱歉,薛爷他是丁忧在家的京官,无权无势,平日又不懂得应酬往来,与地方不熟,完全使不上力……」

  「琬玉姐姐,哪里的话!」面对大家的关心奔走,喜儿心存感激,眼眶微湿,微笑道:「案子都定了,薛大人为我一个小女子去碰软钉子,我才说不过去,真的很谢谢薛大人和琬玉姐姐。」

  卢琬玉还是无奈地道:「你二哥和叔叔实在太过分了。」

  「我现在过得很好,也不指望二哥让我回家了。」

  「呃……我先走了。」侯观云一听到「官商勾结」,浑身是刺,无地自容,忙掏了铜板,伸手到蒸笼里夺下两个包子,转身就走。

  「侯公子,有件事一定得提醒你。」喜儿唤住他,谨慎而忧心地道:「一直以来,我不愿扩大油坊产量,实在是目前供给芝麻、菜仔的农家都是精挑细选过的,这才能榨出属于程实油坊的好油:我叔叔总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一心想增加产量赚钱,可这一来势必要使用较差的原料……我想,侯家既然一起合作买卖,无非想从百年信誉的程实油坊这块招牌图利,或许在这方面你能留意些。」

  侯观云仔细聆听,若有所思,最后点头道:「我懂了。」

  长寿不好意思再待在前女主人身边,忙抄下第十颗包子,将准备好的银钱递给喜儿,「那……薛夫人,小姐,我也走了,明天再来。」

  喜儿送到门外,侯观云骑马离去,长寿将大碗抱在怀里快步跑回家。

  「他们都是好人。」喜儿带着笑容回到屋内,「琬玉姐姐,也谢谢你来看我,你是官夫人,我这个地方又小又乱……」

  「喜儿,你很善良。」卢琬玉也不管喜儿满手的面粉,爱怜地握住她的手掌。「侯家和你叔叔二哥都不顾你了,你还帮他们设想?」

  「我是为程实油坊设想,麻油好不好,客人吃了就知道。」

  「你的担子太重了。」望着那双清亮灵动的大眼,卢琬玉又是怜叹一声,「喜儿,听姐姐的话,你和小梨一起到薛府住下,再过半年,等薛爷了忧期满,我们回京城去,你也可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我不离开这里,我的家在这里。」

  「喜儿……」卢琬玉明白她柔顺的外表下,有着不容忽视的执拗。

  「啊,弄脏琬玉姐姐的手了,我帮你擦擦。小梨,倒茶了吗?」

  喜儿掏出巾子为琬玉擦手,借机移转话题。

  小梨总是笑她作人成功。自她被迫离开油坊,众多乡亲为她抱不平,纷纷伸出援手,只要她点头,不愁没有吃住的地方,甚至有多桩良缘在等着她。然而,她婉拒了所有的好意,拿出自己的银子,带着小梨在这儿租间小屋,开了一间包子铺,过着自食其力的生活。

  这样的日子,倒也恬淡平静,乡亲们来来去去,总不忘过来说句话,问候一声,顺便买几个包子,她皆感恩在心。

  「你这巾子……」卢琬玉笑着将巾子拿过来,打算自己擦拭,却瞧着眼熟,翻看了一下,惊道:「是他的?」

  「啊!」喜儿脸一红,这巾子角落绣着一个小小的「江」字,她平常故意往里面折,绝不让人看见的。「这是我小时候捡到的。」

  卢琬玉将巾子还给了她,望见她脸上飞起的红云,了然于心。

  「以前在江家,这样的巾子有几千条,他们很奢侈,擦脏了也不洗,随便就扔了,我总是看不过去,也曾为这样的事跟他吵架。」

  小梨送上一条干净的湿巾子和一杯茶,卢琬玉一边轻拭手掌,一边悠悠地道:「我不过和他成亲两年,在一起的时间少之又少,虽说为他生了两个孩子,却不明白他是怎样的人,或许,我认识的江照影和你认识的江照影是不同的两个人。」

  终究提到了他的名字,喜儿不觉黯然,捏住了手中的巾子。

  「还是没有他的下落?」卢琬玉问道。

  「没有。」

  他走得好快,一下子就不见人影。蕴酿已久的大雷雨更是中断了寻人的行动,冲刷掉他所有的脚印和去向,从此再无音讯。

  「不管他了。」喜儿用力摇头,努力绽开笑容,走过去看了一下炉灶的火候。「琬玉姐姐,上一笼包子让长寿拿光了,你可得再等一刻钟,包子才会蒸好喔。」

  卢琬玉捕捉到喜儿一闪而逝的忧伤神情,不禁在心里轻叹一声。

  她和江照影之间的爱恨纠结,早已恍如前世,消逝于无形;如今,她着实为一往情深的喜儿担心。

  他会回来吗?卢琬玉不像长寿那么有把握,她只能求老天保佑,不要再让喜儿苦等下去了。

  第七章

  雨雪霏霏,冰凉湿冷,城里街道泥泞不堪,寸步难行。

  一个高大的男人戴着挡雪的竹笠,牵着一匹马,缓步走在湿泥里,一双靴子和袍摆不可避免地沾满泥巴,但他没有骑马的意思,而是不时抬头望向两边屋宇,好像是在散步欣赏风景。

  夏日离开,冬日归来,除了绿叶凋尽,红瓦铺上白雪,县城又哪会有什么改变呢?

  再看一眼就好,他只要走到油坊门前,看到那熟悉的素白身影一眼,然后托个孩子帮他买一瓶麻油,他就可以走了。

  「他娘的!」前头走来两个披着蓑衣的汉子,一出口就没好话,「这么冷的天,老子正躲在棉被睡大觉,竟然叫我出来打油!」

  另一个汉子笑道:「小心你回家还要挨骂,上回我去打油,平常装到我家油罐里是八分满,那天竟只剩下七分,我老婆还捏我耳朵,问我是不是半路偷吃油了。」

  「咦?」汉子瞧了手里的油瓶,「难怪我拿着有点儿轻,莫不是换了老板,舀油杓子也跟着偷斤减两了?」

  「味道也变了。」另一汉子说着就凑过去闻油瓶,「以前闻着是浓浓的芝麻香,现在这个味道嘛,好像掺了老鼠屎似的。」

  「我还道我老婆将麻油鸡煮坏了,原来是油变了。」

  「程耀祖完全不懂榨油嘛,老叔叔也不懂,还狠心将喜儿姑娘赶了出去,实在是良心被狗吃了!」

  「喝!说到喜儿姑娘,我倒想念她做的包子。」

  「你一说我就流口水了,那还等什么?走吧,绕一点路到她那边去,吃上一个热呼呼、香喷喷的包子,再冷的天气都不怕了。」

  两个大汉兴高采烈结伴而行,手中的油瓶晃动,在冷冽的空气溢出一股奇特的麻油气味。

  戴竹笠的男人站立原地不动,鼻子已经闻到不对劲的味道,先前因他们谈话而深锁的剑眉又打成一个死结,一对深邃无波的眼眸涌起滔天巨浪,两拳更是攒得死紧,令手背的青筋一条条盘突而起。

  他猛然转身,牵着马匹,跟在那两个大汉身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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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两个唠叨的大叔,喜儿有些难过,这些日子来,有太多人跟她抱怨油坊的麻油不香,人情味也变了。

  她该怎么办?

  「哇!今天生意真好。」小梨故意逗她开心,将蒸笼从灶上搬开,准备收拾。「我们将门关了,赶快来算钱。」

  「好啊。」喜儿暂时不去想,也笑道:「天气这么冷,天又快黑了,应该不会有客人上门了,可这里还有一个包子,小梨,你不吃吧?」

  「呜,我都吃成包子脸了。」小梨倒像吃了苦瓜。

  「那不如这样,待会儿有谁路过,就将这包子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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