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壮壮也比出指头,用力点头。
「郡主,大爷没送妳出门吗?」小芋往三儿房间方向瞧着。
「他如果会送我出门,日头就打从西边出来喽!」朱瑶仙倒是爽快地道:「我这儿很熟了,自己摸出门就行。咦,这是田三儿的消夜?」
「是的,这是红枣莲子粥,哎呀,郡主……」
「哇!」朱瑶仙掀起碗盖,凑上去闻着,「好香喔,婆婆煮的东西最好吃了!」
「那么,请郡主送去给大爷。」小芋觉得命令郡主有点不妥,但还是大着胆道:「大爷见妳亲自为他送上消夜,一定会很欢喜。」
「喊田三儿自己过来吃呀!」朱瑶仙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我端郡主的架子,为了心爱的男人赴汤蹈火我也情愿,就像是帮他找小芋姑娘啦、或是伴他出征都行,可要叫我服侍他吃饭、穿衣服,算了吧!」
「这……」
「再说这消夜是婆婆准备的,又不是我!田三儿他很爱吃婆婆的菜呢,今晚大伙儿一起吃饭,嘻,说实话,我吃不惯你们的家乡菜,可田三儿却添了五碗饭,还把剩菜扫光呢!」
「我也可以吃完两碗饭喔!」壮壮扯扯大姐姐的裙襬。
「就知道壮壮最厉害了。啊!好困!」朱瑶仙很没形象地打了个大哈欠、伸了个大懒腰,又笑道:「婆婆,妳还没跟我说完田三儿小时候的事情,上回妳说他从小就爱爬树,总是学猴子荡秋千,我下回等着继续听故事呢。壮壮,大姐姐走喽!」
「大姐姐好睡!」壮壮热情地挥手。
「郡主……」唤不回那轻盈跳跃的身子,小芋只好道:「慢走。」
她在悠长弯曲的走廊上慢慢走着,终究还是走得到;想见,却又不敢见。
轻悄悄来到三儿房门外,她弯下身子,将托盘稳稳地送到壮壮的手上,「壮壮,送给大爷吃。」待他拿牢了,又嘱咐道:「仔细门槛,放到桌上就出来,知道吗?」
「知道了,娘!」壮壮中气十足地道。
「嘘!」小芋吓得拿食指比在壮壮的小嘴前。
壮壮歪着头颅,实在不明白「嘘」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芋躲在门边,看那小身子稳健地跨过门槛,这才放下心。
视线往前移去,三儿坐在书桌后,右手抓着一支毛笔,左手撑着下巴,神色似乎有些苦恼,眉头紧锁,好像在写很重要的文书。
她不曾看过三儿坐在案前写字,虽然他拿笔像是拿筷子,又像是插秧苗,可他毕竟是朝廷武将,那神气模样就是威武好看。
她看得痴了,怕又心酸掉泪,只好转过身,默默地望看一轮明月。
「婆婆。」
「哎呀!」她吓得将背脊贴住墙面,头垂得好低好低。
「我很可怕吗?」田三儿站在她前面,背着月光,脸孔模糊黝黑,但一对大眼亮若明星,声音也很诚恳,「不好意思,老是吓着婆婆。」
「不会的,是我没注意大爷出来了。」
「婆婆又躲在外头偷看我吃东西了?」
「没有,我回房去了。」
「婆婆,妳还不累的话,来,我给妳看一件好东西!」他笑出两个好大的酒窝,牵起了她的手,迫不及待地拉她进屋。
「哎呀!」小芋突然被他拉住手,不由得惊叫一声。
不同于抢镯子的粗鲁抓法,也不像拉指头的焦急,这次是轻柔的、半推半送的,却又带着一点火热,像他天生的热情……
明明是儿子牵母亲,她怎么就想到了他拉她在林子里嬉笑奔跑?
进到屋里,竟然见到壮壮站在椅子上,一口又一口地吃着她为三儿准备的红枣莲子粥,两只大眼睛还骨碌碌地盯着墙上的一幅画。
「娘!快来看大美人!」壮壮开心地拿汤匙向她挥手。
「壮壮啊!」她赶忙跑上前,脚步颠得她身体摇摆不定,急着道:「你怎么吃了大爷的消夜?别吃呀……」
「婆婆,是我让他吃的。」田三儿大步上前,两手扶住了她,微笑道:「壮壮还在长大,多吃一点好。」
「娘,我跟三儿哥嘘,他也跟我嘘嘘,叫我吃粥看画画。」
都吃成小胖子了还吃!小芋骂不出声,只好顺着那根胖小指头看了过去。
墙上果然挂了一幅美人图,清秀的脸蛋、黑白分明的明眸、娇憨甜美的笑容、随风飘逸的长发,纤柔修长的五指……
小芋两眼都直了,就算是看到恶鬼图也没这么令她震骇。
「婆婆,这就是小芋!」田三儿掩不住兴奋。
是啊,这就是十六岁的她啊!小芋震楞得退了一步,怕被那美丽姑娘的光芒给刺瞎了眼,更怕那天真无邪的笑靥无法承受未来的命运!
不!那不是她!那是三儿心目中的小芋,绝不是她!如今的她,只是一个无名无姓、什么都不是的丑婆婆罢了!
「怎么……怎么……有这个……」
「小芋很美吧?」田三儿忘了颤抖得快要跌倒的婆婆,只管痴痴地凝视画中人儿。「郡主找来宫中的画师,要我描述小芋的模样,让他画下来,那画师很有本事,修修改改一个下午,就变出我的小芋了。有了这张画,就更好找人了。」
小芋心疼不已,不为自己,却是为了痴心的三儿。
找不到了,是再也没有他的美丽小芋了,他再怎么费心,也只能换来更大的失望罢了。
「娘啊!」壮壮早跳下了椅子,双手举起,撑住娘亲的腰杆。
「啊,都忘了请婆婆坐下来。」田三儿回神,赶紧过来扶人。
一大一小将她扶着坐好,小芋抓紧椅子扶手,努力平息自己的颤抖。
「大爷,这……天下这么大,要找一个人,好比……」
「好比在大海里捞一根针。」田三儿笑着帮她说了出来。「小芋有姓名、年纪、出生地,我再拿着这张画像到处问人,就好找了。」
「大爷亲自问?」
「是啊!我正在写辞表,我不当官,要去找小芋了。」田三儿顺手拿起桌上一张大纸,上头画满了圈圈叉叉和歪斜的方块字,他看了看,摇了摇头,又放了回去,咧开一个好大的笑容,「我不会写文章,大字又认不得几个,明天再找师爷帮忙。」
「你不当官了?」粗嘎的声音拔得老高。
「婆婆妳别担心,就算我不当官,还是会让妳安适过日子的。」
「不是这样的……」小芋急得站了起来,「郡主她知道吗?」
「不用跟她说。」田三儿环着双臂。
「可是……你们有婚约,还是皇上指婚的。」
「皇上只是口头说说,还没正式指婚,就算郡主自己坐了花轿过来,我也不会让她进门的。」田三儿又转向那幅画,神色坚决地道:「我的妻子,就只有小芋一个人。」
小芋竭力抑下眼眶里的泪水,费力地道:「可是郡主那么喜欢你,你们也很熟了,你还会喊她的名字,你们一定很好……」
「我也喊翠环名字呀。」奇怪,婆婆的声音好粗哑。
「不一样,郡主是郡主,她那么高贵,不能轻易喊名字的。」
「婆婆,看来妳误会我和朱瑶仙的关系了。」田三儿仍不介意地喊出郡主的名字,以食指按着额头想了一下,「好像有这么一句话,一个人修得正果,他们家的鸡呀、狗啊、猫啊、猪啊也全部到天上当神仙,朱瑶仙就是这样当上郡主的,不然一年前她也是寻常人家的姑娘。」
「可可可可……可是……」小芋结巴得很厉害,她是不懂刑律,但她看过戏,三儿把皇帝一家比成猪狗,如此岂不犯了杀头大罪?
听婆婆「磕」了老半天,接不了下文,田三儿只好自己再接下话,「打从认识朱瑶仙,我就当她是妹子,总不成他们朱家得天下后,我就不认这个妹子了吧?」
「妹子?!」
「就像人家兄妹那样,她喜欢跑跑跳跳,功夫底子不错,大家也陪她一起练武、打猎,跟一般军中兄弟没什么两样。」
「可是她喜欢你!」
「她搞错对象了,那是因为她真正喜欢的人还没出现。」田三儿深黑晶亮的瞳眸注视着墙上的画像,「即使外头的姑娘再漂亮、再能干、再温柔,也抵不过我的小芋。」
小芋好想哭,他是如此「执迷不悟」,她还能想出什么「狠招」逼他放弃她?
「大……大爷,婆婆这么说你也许不高兴,万一小芋姑娘不在了,你是可以娶她的牌位,可田家传宗接代怎么办?你还是得娶妻啊!」
「婆婆,妳老人家忘性,我还是要再说一逼,我田三儿的妻子就只会是花小芋。」田三儿脸色闪过一丝暗郁,「我不是没想过,也许我今生没办法再见她一面,可我心里只有小芋,又怎能容得下其他姑娘呢?」
小芋低头紧绞忘了戴上手套的指头,下意识地将衣袖拉长掩住疤痕。
田三儿没留意她的举动,转而露出爽朗的表情,「再说,传宗接代很简单,我认一个养子就行了,不然我认壮壮当弟弟,让他去娶妻生子。」
「吓?!」壮壮是你儿子啊!
「这样吧,婆婆,我干脆认妳当干娘……」
「不行!」
小芋被自己粗嘎的吼声吓到了,即使隔了一层布巾,稍稍消去了那略嫌尖锐的杀猪叫声,但她还是慌张地以两手手心掩住了口。
田三儿瞧见那小姑娘似的举动,倒觉得婆婆有些可爱,她是唠叨了些,却是长辈对晚辈的关爱。
他陪了笑脸道:「那婆婆说什么时候行,我再来认。」
唉!小芋只能叹在心里,再让三儿扯下去的话,老天爷大概会先打雷劈死她,因为是她隐瞒了一切,搞得爹不成爹、儿子不成儿子,然后爹还要认儿子的娘当干娘……唉!唉!唉!
「大爷,很晚了,你早点休息,我回去了。咦,壮壮呢?」
壮壮不在桌边,房间四处也不见人影,那么……
两人不约而同抬起头,望向了上面的横梁。
壮壮整个人趴在粗横梁上头,长长的睫毛盖住了大眼睛,小嘴微张,嘴角还涎下一条亮晶晶的口水,四只胖胖的小手小脚勾住横梁,活像个大蚕蛹,只要不翻身,倒也不怕掉下来。
「壮壮下来呀!」小芋急得大叫。
「嘘!」田三儿忙跟她比了噤声的手势,脸上咧出一个大笑容。
小芋被那笑容眩得眼睛一花,忙低下头,不敢和他四目相对。
「壮壮睡着了。」田三儿本想跳起来勾壮壮下来,一望见那满足的憨睡相,便搬来桌子,再站到桌子上,轻轻一跳,右手抓稳横梁柱子,再拿左手轻柔地拨开壮壮的手脚,单手将他抱了下来。
「危……」小芋一声危险还吊在嘴边,那个高大的身子已经站在她的面前了。
「婆婆,壮壮还你。」
「啊……谢谢……」明知道这对父子艺高胆大,她也任他们爬来荡去,可是一想到壮壮睡着不小心滚了下来……她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双手微抖地想要抱过壮壮,却怎么抱也抱不到。
「婆婆,壮壮很重,我帮妳抱回房吧。」
她的确抱不动壮壮,更别说一双脚是否能撑得住两人的重量回房了。
夜已深,月更明,皎洁的月光洒得院子一片澄亮,她刻意加快脚步,为的就是不让三儿配合她跛行的脚步慢慢走着。
她又想哭了,三儿怎能如此体贴啊!刚才他不也怕吵了壮壮,这才蹑手蹑脚地去抱他?
一样的三儿,有了一点点的不一样,他比以前更为沉稳、更懂得为人着想;而在某些方面的坚持,却也更固执了……
怎么办,三儿打算辞官找小芋,她又怎能害他断送大好前程?
夜风吹来,她忽然感觉身边有些空虚寒冷,一转头,原来三儿停下脚步,抱着酣睡的壮壮,正痴痴地望看明月。
长痛不如短痛,她轻轻地抚上胸口,隔着衣服,缓慢而依恋地摩挲悬挂在胸前的铁片坠子,就在这一瞬间,她下定了决心。
不再等待三儿,她吃力地迈开颠跛的脚步,独自一人往前走去。
第六章
初夏,杨柳拂过秦淮河岸,绿油油地像一张飘逸的帘子。
两匹快马急驰而过,卷动了帘子,摇荡地好似狂风扫过。
「三儿哥,你晚点出城呀!」丁初一落后两匹马的距离,着急地往前头大叫道:「万岁爷召你进殿商议北伐大计,不去不行啊!」
「不管这些了!」田三儿眉头紧锁,心急如焚,狂躁的声音让风给带到后头,「我已经向皇上告假,有徐大哥和常大哥他们就够了。」
「别急啊!那也不一定是小芋姐姐,明天再去看……」
丁初一喊哑了嗓子,只好先吞了一口口水。
唉!急死人了,真不明白三儿哥到底在想什么?小芋姐姐是很重要,可是皇帝的圣旨更重要,瞧刚才三儿哥把宣旨的太监给晾在一边,丢下一句「跟皇上说我没空」,教人家都傻眼了。
事情实在太凑巧了,城外义庄传来消息,说有一具疑似小芋姐姐的女尸;而就在这时,宫中太监也来找人。
若换作是他,他要去见皇上?还是去找翠环呢?
田三儿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皇帝不缺他一个将士,可小芋少不了他,一想到她竟然孤伶伶地躺在义庄里,他就心痛如绞,几乎也要跟着晕死过去。
不!他在心底狂吼,那一定不是小芋,他要亲眼见到那不是小芋!
快马加鞭,很快来到城外一间破败的庙宇,这里就是善心人士拿来暂时安放无主孤魂的义庄。
这种阴森森的地方人迹罕至,只有一个老头子坐在庙门前打盹。
「我是田三儿,听说……」他跳下马,声音梗住了。
「啊!你是田将军?」老头子猛一睁眼,慌地从椅子爬了起来,挖掉眼屎,眨巴眨巴地盯着田三儿,这才道:「那天我进城,听说田将军在找人,正好这儿有一具死了两年的女尸,符合……」
「死了两年?」田三儿如遭雷殛,整个人都呆了。
「唉,两年前兵荒马乱,天天都有逃难的人死去,这女人二十来岁,说是从北方的山里村来的,得了急病死了,她的相公暂将她放在义庄,说什么过两天就雇车送回家乡,谁知等了两年,一个鬼影也不见。」
丁初一这时才赶到,一听之下,也跟田三儿一样震呆了。
「她的相公?」田三儿慢慢地握紧拳头。
「三儿哥,逃难的人这么多,也不见得是小芋姐姐。」
「是了!」田三儿如梦初醒,颤声道:「老伯,我要看她一眼。」
「看是可以看,可那样子恐怕很难看,也怕辨认不出来……」
「你带我进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