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敛起了笑容,抬头望天:“你看,他就快要知道了,这种‘失去’的痛,他就快要尝到了。可是来不及了,谁叫他这样地践踏了你的心,让你走得这么辛苦。”
他低下头,面容有些扭曲:“寒华,你是神最好了,用你无尽的岁月痛苦去吧!你已经永远得不到了,永远地……后悔……” 笑声扬起,凄厉中带著快意,回荡在白雪皑皑的长白山上。
黄泉。 这片掩藏于地底深处的土地,是死者轮回的地点。
在最近的年月里,多少也受到了天地之间变动的影响,而更形凄冷起来。
寒华带著犹如寒冰的仙气而来,虚弱的魂魄们远远地闪避著。
他在忘川渡口停了下来,举目寻找著什么。
“神仙?”渡船上的使者穿著灰色的衣袍,有些惊讶地问:“这世上还有神仙吗?”
他没有理会。
“这里很久没有神仙来过了,我们还以为神仙们都死了。你是来轮回的吗?可你还没有死啊!” 他终于回过头来,冷冷地看了一眼,成功地让她闭上了嘴。
“你在找他吗?他很久没有回来过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找谁?”他又一次回过头来。
“我知道你,你要找的一定是那一个人,不会错的。”使者撑起小船,往河心去了:“你跟我来吧!”
寒华长袖一挥,凌空飞起,紧随在后。 到了河心,使者稳住小船,招手喊他。
他长袖一摆,落到船头。
“你看,那就是众生轮回盘。你要找的那个人,以前就睡在这里。”使者指著河水中隐约可见的巨大石座。
“他好像犯过什么大错,在很多年以前,就被关在了这里。但有一段时间,他的一部分元神曾经被神仙们带走。直到一千年前,他回来了。然后,又整整躺了一千年。”
“一千年前……”寒华低语。 “这是听上几代的阎差说的,他在这里待的时间比我还要久。他真的很美,每一次我过河,总会忍不住要看他一眼的。”
“他在轮回盘里睡了三千年?”
“以前是吧!不过,这一千年里,大部分时间他是醒著的,只是不能动,也不能说话。”
“醒著?”一千年……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他醒著的时候,眼睛总是看著远处,像是在等什么人。就算偶尔睡著了,也总是皱著眉头。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这冰凉的河水让他难受,直到我看见了他做的梦。”
寒华的手碰触到了阴寒彻骨的河水,就算是他,也有了寒冷的感觉。而那个单薄的身子,竟然在这样的水里沉浮了几千年。 是什么呢?他在等的……会是……
“是你啊!原来他一直在等你呢!他一直在做著有你的梦,让他难过的,不是这冰凉的河水,而是你一直没有来找他啊!”
“我……”寒华的声音,突然之间有些沙哑了。
“你要看吗?我把他的梦都留著呢!他一定很在意你,因为他醒著的时候,我给他看过那些梦。只有看见你的时候,他才像是在微笑呢!”
那些梦,在闪烁的水光中闪过,有些纷乱,有些琐碎。 但每一个梦里,永远有一张时而温柔,时而冷漠的脸。不论是在开封那夜花灯节会上的慌乱,还是用剑刺穿他胸口时的无情,又或者是说著碧落黄泉不离不弃时的坚定。 唯一最清晰的画面,只有那一张脸。 寒华的脸!
“情,究竟是什么?”梦中,他听见自己这么问。 “只是,到了今天,我也只能祈望,终有一日,你我能再逢于黄泉。”梦中,他听见有人那么说。
寒华笔直地站在船头,定定地看著那一幕幕闪过自己脚边的梦境。
“我,究竟做了什么?”他怔怔地低语:“怎么值得这样的想念?”
“在众生轮回盘终于完全崩塌的那一天,他走了出来,连一刻也没有停留地过了河。我追上去问他,等了这么久也没有等到你,恨不恨你啊?他摇头,说不恨,说他知道你不会来,只是忍不住想等。我问他是不是要去找你了,他说,只要能再看一眼,那就足够了。”使者娓娓叙述著。
一直在等……一直在……一千年……等一个不会到来的希望……竟等了一千年……
寒华一个踉跄,竟然差点失足落到了河里。
一种疼痛从四肢涌向胸口。
“没有受伤,为什么会痛?”他捂住胸口,有些慌乱地问:“我没有受伤,为什么会痛?”
“你这是在心痛吗?为了他而心痛?”
“心痛?这就是心痛……为了他吗?”寒华气息不定,单膝跪倒在了船上。
面对的,是自己的脸,倒映在河水里的脸。
这样七情俱在,慌乱不安的脸……是我的吗?
“你别难过了,你不是来找他了吗?他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算算时间,他也转生二十多年了。你去人间吧!他一定在在那里等著你呢!”
“人间……”
“是啊!人间。”
“不!”寒华猛地站了起来,小船激烈地摇晃,吓坏了没有准备的使者。
“他不在了,神魂俱灭……不在了,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他不会在的……我为什么要来?他已经消逝了,不论是谁,连无瑕,优钵罗,白昼……都不会在了……”
他的样子有点吓人,使者不由得后退了两步。
寒华转过身,一步一步朝岸边走去。
原本想喊住他的使者惊讶地张大了嘴。
那终年暗潮汹涌的河面,在这个神仙踏下小船第一步的时候,突然完全地静止了下来,完全地……结成了冰…… 厚厚的冰层,让这条名为忘川的河流,被凝结了。
神仙能做到这样的吗?这是忘川啊! 并不是水,那些是三界众生们的记忆啊! 是怎么做到的,能让记忆都凝固了……
寒华,活著对我来说,已经变成了一种煎熬。你不明白,我在这种煎熬之中活了多久,在冰冷的忘川里…… 那是多么淡然而无奈的一句话,让人无法分辨中间隐含了多少无法道出的酸楚。
在到达这片黄泉之前,那也只是一句话而已,可又有谁知道,这句话是用多么浓稠的痛苦堆积而成的?
那时的他,心里一定比现在的我痛上千万倍吧! 原来,心疼痛起来,竟是这样的滋味。 连思考,也无法继续了……
情,究竟是什么? 这个无时无刻不存在,在他心里绕了几千年的问题,这一刻听来,是有些好笑的。
问过他,他说,寒华不需要懂情,无求的心一旦有了情,就再也无法平和快乐了。
但,无情的寒华快乐吗? 在这冰封的长白幻境活了几万年的寒华,可懂得什么是快乐?
还是,像共工、太渊那样,才明白大喜大悲是别样的快乐? 有缺陷的是寒华,没有感情的寒华,永远自以为是的寒华,失去了的寒华……
“从开始到现在,整整经过了一千三百三十五年。我对你,从来没有改变过。虽然明明知道这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的事情,可是,我没有办法管束自己的心。”黑发,带著几许自嘲的表情,那是白昼。
“你越是爱我,我的心里也越是难过,我不喜欢这样子。”淡淡的爱与恨,无奈的喜和悲,片片落花里,白发飞扬的无名。
“你要是真的死了,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一定会找到你的。”微笑著许下承诺的,是连玉。
最后,在更久远的时间之前,隔著一片莲花,曾经远远望见过一眼的,那一位美丽的佛陀。
“原来,我什么都记得……”额头的冷汗滴落到了手背上,在下一个瞬间,结成了冰晶。
不是记忆里的浮光掠影,而是每一分,每一毫……在意识深处…… 眼前,是白茫一片的风景,那从不曾厌倦的景色,这一刻看来苍白地这么可怕……
第九章
“师父,快停下来!”
“没有用的,苍泪。他听不见你说什么,现在的他,什么也听不见了。”太渊一把抓住他,不让他靠近那看似失控的暴风雪。
“怎么回事?师父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苍泪震惊地望著巨大暴风中央衣发飞扬的白色身影。
“我怎么会知道。不过,很明显,寒华的情绪失控了。”寒华是这长白幻境寒意之本,只有他情绪紊乱无法掌控,才可能引起这种天候异象。
“失控?这怎么可能?难道说……师父受了伤?”
“受伤?你以为受伤就能乱他心智?”太渊皱起眉头:“除非……”
“除非什么?”苍泪急切地追问著。
“不,那更不可能。”太渊抿抿嘴角:“怎么会一夜之间,又变成了爱他成狂的那个寒华?”
“一千年前……我也曾经见过……”苍泪仰望半空,不可置信地低语:“师父他,除了冰冷以外,第一次有了其他的表情。第一次为了某一个人大喜大悲,情难自已。”
那种除了对方,任何事物都不重要的感情,最终毁了无名性命的感情…… 也是这么可怖的,令人窒息的,宛如这场暴雪一样……
“有什么不可能呢?”另一边,屈膝坐在黑色莲花座上的人开了口:“不论是爱或者被爱的他,现在看来,都是可笑的,不是吗?”
太渊眯起眼睛,细细打量著:“看来,是你影响了他。”
“怎么可能?”苍泪冷冷地看那人一眼:“师父会被他影响?”
“那么,昆夜罗,你究竟做了些什么?能让我们有幸见到这万年难得一见的异象?”太渊向苍泪使了个眼色,制止他再流露出不满。
“是出乎了我的意料。”他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愉快地看著漫天暴雪在他身前呼啸:“如果我说,我什么都没做,你信不信?”
太渊皱眉,不语。
“你也知道,在他的心里,始终有一席之地留给了优钵罗。他也明白,优钵罗对于自己有著不同的意义。可惜啊!他真是个任性固执的人,总是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所以,除了伤害,他什么也给不了。他现在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也许,永远地错过了……”
“也许?”太渊没有放过他一个眼神,一个动作。 “你们有没有想过,以优钵罗的修行,为什么会这么突然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呢?”
“为什么?”
“因为早在成形之初,释迦就对他下了刻印,那是他作为尊者必须接受的条件。只要我们的纯善之神有了私心。那种为了自己的私欲而动摇的心……你们也许不知道,私心对他来说,就像是毒药。他每想一次寒华,魂魄就要受一次难以想象的痛苦。你们一心想撮合他和寒华,其实和动手杀他没什么区别。”
苍泪和太渊的脸色都变了。
“只要他愿意忘记寒华,又怎么会落到这样的地步?只是为了再见他一面,不惜再一次消耗法力,转世变成凡人。根本就是个傻瓜,有这种卑微的念头……”昆夜罗站了起来,黑衣招展,露出不屑的微笑:“这种程度还不够……”
他一甩头,莲花合拢,隐入空中。
许久,苍泪开口问:“他说……”
太渊叹了口气:“我们走吧!等寒华想明白了,这暴风雪自然就会停下来。”
“可是……”
“你放心,他虽然有点心乱。但……他一向理智冷静,只要时间过去,一定会平静下来的。”
“你想说什么?”再怎么说,也和他认识了这么多年,太渊这种语焉不详的习惯他多少有些心得。
“我怕……麻烦的事情还在后头,我们还是以静制动的好。恐怕,这件事得去找他问问。”
“他?”苍泪皱眉:“你怎么老是他啊他的,再怎么说……”
“在我眼里,他不过也是个任性又麻烦的家伙。”
“可他是‘父亲’,这一点,你无法否认。”
“也许我当年应该做得更彻底一点才对。”太渊轻勾嘴角:“等你什么时候承认我是‘哥哥’,我也许就会承认他了。”
“你做梦。”苍泪冷冷回绝,转身离开了。
收起戏谑,太渊面色凝重。 “唉──!”许久,他叹了口气:“真麻烦,要是他失去了理智,我们哪里抵挡得住?他这九万多年可不是白活的啊!”
世上,最难缠的人只有一种,寒华可以说是最有代表性的那一个。 不会为任何外力动摇,这种人要是失去了理智,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能阻止得了他
“这天地之劫,可别再来一次……”太渊长叹一声,远远一晃,离开了。
暴风雪中的寒华看似神色如常,但额头的汗水滑落,不断变成粒粒冰雪掉落到了空中,混入了风雪。
这一夜,风雪开始扩散。 连天空的星辰也被白色的混乱夺去了光彩。
“寒华。”那一声叹息隐隐约约传来。
他一惊,胸口竟然一窒。 缓缓地抬起头来。
乌黑的长发挽成了佛髻,一身雪白的衣衫,站在洁白的莲花之间。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优钵罗尊者面带微笑:“那是仙佛饮宴,我们隔著瑶池,远远看见了对方。那时,我隐约就感觉到了,你和我之间,会有一场无法逃避的纠缠。只是……没有想到,最后会是这样地收了场。但,还是请冷静下来吧!毕竟,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不过是这天地间的一个过客,滞留了太久的时光……”
他一震,袖袍一拂,伸出手来。
暴风雪止。 眼前一片白雪满布,哪里有什么笑貌音容。
他静静地看著自己伸出的手,看著自己微曲的指尖。
想要抓住什么呢?
寒华,在这一刻,你想抓住的是什么呢?
他愕然地听著自己从未有过的急促呼吸之声。
究竟是什么,乱了他的方寸?
难道…… 暴风雪停止了。
一如突兀的开始,又突兀地停止了。
他站在山巅,静静地站著。
来人停下了脚步,在他身后,也学著他,俯视悬崖下一片白茫。
“他说你心智大乱,引得长白幻境暴雪如狂,我本来是不信的。”那人的声音沈静低缓,带著一种独有的韵味。 “因为他讲的话,并不是那么可信。直到今天,我还是不能完全地信任他。你要知道,这么多年以来,我从不相信任何人,包括你在内。”
也不用他回答,那人轻笑著说:“你还记不记得,就这两个字,害我多深?但我再怎么生性多疑,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当年的那个诺言。因为我知道,高傲如你,纵然事后识穿我的手段,也不屑于食言反悔。可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不放心。因为这世间的事,又哪来的绝对。我相信你会遵守承诺,又害怕有什么变故。说我多疑也好,善变也罢。我不否认,我就是这样的人。”